在电梯里,二人无话。
三泽心中涌起苦涩的东西。虽然相互推诿,但他已不得不承认。两人为了吸引斋田梨绪关注,玩弄花招,结果形成了间接强暴的共犯关系?
叮是……
这些不该是她自杀的全部理由。
毫无疑问,梨绪憎恶男人?审讯强奸犯和观察大井副教授的司法解剖,确实唤起了她忌讳的往事吧。但是,她不是决定要“惩罚男人”而要进入法律界吗?要突破司法考试,那可非同般。况且她走的路迥异于学院派精英。为了通过考试,她付出的努力可想而知。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事到如今,才说是存男人的丑恶或兽性面前崩溃,选择去死呢?
回避责任——也许是吧。另一方面,三泽又想,如果将梨绪的死都作为自己的责任背起来,检察官就做不下去了。
他眼看前方说道:
“我没跟她上床:你呢?”
一个压低了的声音回应道:“没上床,我发誓。”
二人在七楼!出了电梯:703室的门打开着:县警本部的几名鉴证人员忙出忙人。有人拿着取证用的塑料袋,可以看见里面带血的菜刀。
“我是地方检察院的三泽。能进来吗?”
“可以。基本上结束了。请穿上鞋套吧。”
接过鞋套套上,直起身子的三泽和浮岛对视一下——二人目光黯淡。里面有梨绪的尸体。
沉住气。三泽念叨着,迈过703室的脱鞋处。走过短短的走廊,十张榻榻米大的空间展现在眼前。
“啊!”
首先发出声音的是浮岛。
“这是……!”
三泽也嘀咕起来。
难以置信的情景。
地上散落着无数纸张。恐怕说是垫着纸张更合适吧。木地板的大半被纸张遮掩了。全都是复印用的纸。每张纸上,都写着草草的大字。
“去死吧!”
“像你这样的女人去死吧!”
“去死、去死吧!赶紧消失!”
在纸的地毯上,是梨绪。稍微走样的、正坐的样子。她背靠着床,双膝跪地。双臂无力地下垂。头也垂着。头发遮着脸。如果不是罩衫的胸部一片鲜红,看上去或许以为她在打瞌睡。
三泽怔住了。没有哀痛也没有叹息。甚至没有浮现想要对梨绪说的话。
“真的是自杀吗?”
好不容易冒出来的话,是他最直接的感想。
为他这句话,窗边的男子回过头来。
这是L县警本部的仓石义男。他做了八年验尸官,是个“清理尸体的人”。
“是谁说了可以进来的?”
“你、你说什么……?”
一时间,三泽热血上涌。警方调查人员这副德行——
“验尸原是检察官的本分工作。为方便起见,让你们做而已。请你别忘了。”
仓石目光锐利地盯着二人。
“那么说,你来看?”
三泽语塞。地方检察院方面,别说验尸班子,连采指纹的人都没有。
“无益的话别说了。请解释一下:这里有哪些说明是自杀?”
“看现场就知道了嘛。”
“我看了才说的。没有他杀的可能性吗?”
“没有。”
“既然如此,怎么会有这么多威胁、恐吓的字句?”
仓石缓缓地眨眨眼,说道:“你希望弄成他杀吗?”
一言中的。三泽心想,难道真是自杀?他感觉到身边的浮岛一下子僵住,不禁战栗了。我们希望弄成他杀?为了逃避责任?
——混账。
三泽驱走思绪。恐惧没能完全挥去。被仓石看透真心了。硬是逼出来了。不,不是的。县警本部的调查人员不可能知道检事室的内情。原本自己并不期望是他杀的。梨绪没理由自杀的。而且,眼前的情景看起来是他杀的现场。随口说出感觉而已。
“既然鉴定为自杀,请说出根据。”
“就例如这个吧。”
仓石转过头,兴味索然地说道。视线前方,是放在飘窗台上的金鱼缸。一尾“和金”正在缸底鼓着腮部。一旁的塑料容器是放饵食的?
“它跟自杀有何联系?”
三泽说话时,一名鉴证科的新人冲向仓石,向他报告着什么。三泽急着要说话,对方抬手示意他“等等”:
三泽“哼”了一下,望向浮岛。浮岛的侧脸煞白。他凝视着梨绪,双拳紧握。拳头在微微颤抖。
三泽感觉到浮岛思念之深。
他自己又如何呢?
三泽无法正视梨绪。他,一直没去看:心思沉浸在所作所为的罪恶感之中。
“你怎么看?”
浮岛没有回答。
“自杀、他杀,是哪个?”
“我……不知道。”
“这些恐吓的话,你怎么看?”
“不知道。我……”
在车里产生的不快,已经连根拔掉了。
“平常心吧。别叫仓石看出来了。”
三泽对浮岛耳语一下,吐出一口粗气。他环顾房间内。
房间内东西很少。单人床。小桌子。安息香盆栽。左边架子上塞满了法律书:右边架子上是带传真机的电话。垂下一页传进来的纸。上面也是草草写着“去死吧!”。
梨绪在安息香盆栽旁边。他又挪开了视线。他感到眼睛发热。
“虽说是实习生,可也算是我们自己人。我想尽早知道验尸结果。”
“解剖室那会儿,她也在吧。”
仓石说的是上周周四司法解剖的事情。他当时也在:
“好啦,说说自杀的根据吧。”
三泽粗声粗气地说道。仓石仍旧不动声色。
“看刺伤痕迹了吗?”
“还、还没有……”
仓石在尸体旁跪下,用手指拨开罩衫扣合处,露出伤口:
“利刃与地板平行插入。如果是刺杀蹲下状态的人,会形成向下的角度。”
三泽只向前迈了一步。浮岛没动静。
梨绪的鼻梁进入眼帘。白皙的脖子也…
三泽的嘴巴不由自主地动了。
“也有站着被刺杀的可能性吧?被人捅了之后,蹲下似的倒下来——怎么样?”
仓石直起身,用下颚示意一下安息香盆栽。
“叶子上有血迹吗?”
目测不能确定。
“血迹鉴定也呈阴性。不过——”
仓石摘下安息香的叶子,翻过背面。可知即使三泽的位置都会溅上血迹。
“只有背面。不可能是站着被刺中的。”
三泽点头,回到他最大的疑问上面。
“这遍地的传真纸是怎么回事?有人在刺杀斋田之后,撒下的吧?”
“你视而不见吗?仔细看看吧。纸张在身体下面,血迹在纸张上面——这个女人自己撒完之后,刺了心脏。”
三泽闻之一怔。
“自己撒……?”
“她不仅撒了,传到这里的,恐怕也是她本人所为。”
“嗯……?”
“很简单。在自选商场,或者就在检事室也行。”
空转的脑子里,回荡着仓石的声音。
“正在做笔迹鉴定。电话记录也是。会有结果的。”
“请等一下。”
三泽的声音走了样。
“斋田为何这样做?写恐吓信给自己?谁会相信这种鬼话!”
“信不信由你。”
“你说由我?你小子说什么风凉话!”
“分解式同一性障碍……”
说话的是浮岛。他眼睛睁得大大的。
没能马上进入脑子。分解式同一性障碍——
“肯定是它。我觉得,她这个人是多重人格……。在她身上发生这种情况不奇怪。”
“咚!”石头落地了。
三泽的目光落在笔迹潦草的传真上。如此粗野是怎么回事?充满恶毒的话是怎么回事?如果说是梨绪写下的,就是跟她迥异的另一个人格使然。不这样想,就说不通。
小时候遭受叔叔的性虐待。为了回避痛苦,梨绪在自己心中建立了另一个人格。这个人格承受了忌讳的记忆。然而——
新生的人格不就是“男人”吗?梨绪发誓成为法官、“惩罚男人”,却在内心里培育了一个“男人”。如果是这样,只能说是讽刺。这个“男人”发现并且袭击了梨绪。驱逐了“女人”。恐怕是强奸犯和大井的司法解剖触发了这一点。
三泽低下了头。
“是他杀。斋田被自己身上的‘男人’杀掉了。”
“是自杀。”
仓石叮嘱似的说道。
三泽重燃怒火。
“形式上是自杀。文件上也可以是。可是,斋田不是想死而死掉的,是被‘男人’掌握的手往自己胸口插了刀子。这点得认可吧。”
仓石鼻子“哼哼”地笑一下。
“所谓多重人格,是身体的争夺。杀掉了身体,一无所有了吧。”
三泽眼睛一瞪,说道:“你懂什么!她一路走来的世界,简直就是地狱。两种人格激烈交锋已经无可避免,走进了死胡同。我觉得,她灵魂和身体都崩溃了。”
“也并不只限于多重人格的人吧。一般都是搅混在一起分不清的,谁不是带着好几种人格活着呢。”
“你想说,斋田不是多重人格吗?”
“把没有的事弄成有的样子,是对死者的亵渎。”
三泽跳了起来。
“亵渎的是你吧!你知道她什么!我们都不知道的事情,你凭什么知道!”
“至少,拿刀刺胸的,不是你们说的‘男人’,是女人自己,这是确实的。”
“你直截了当说!根据是什么!”
仓石转过头,望向金鱼缸。
“你看吧。人也好、鱼也好,心满意足时的脸很相似。”
“开什么玩笑!说!你为何断定不是‘男人’刺这一刀!”
仓石走到窗边。打开塑料容器的盖子,从中捏起一撮干燥的水蚤丢进鱼缸。
“喂——”
“别说话。”
水蚤像烟雾似的散开去,在水中缓缓下沉。落到“和金”面前。“和金”张开嘴,“嗖”地吸人饵食,但是又吐出大半。
仓石回过头来。
“看见了?”
“这又如何?已经吃饱了嘛。”
“没错。女人在死前喂了饵食。她决定要死,所以比平时多喂了吧。”
“这说明什么?”
仓石一副“还不明白吗”的神色,说道:“你们所谓的‘男人’,会细心到这个地步吗?”
“啊……”
视界顿时黯淡下来。
三泽仿佛看见了她的身影——喂饵食的身影。梨绪弯着腰,哀伤的目光注视着金鱼……
他仰望天花板。
“男人”并不存在。就是梨绪本人杀死了自己。
是这么回事。她不是记得受了叔叔性方面的虐待吗?寄托痛苦的另一种人格,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不、不,等一下。
“恐吓传真的解释说不通。”
浮岛说道。这句话代表了三泽的疑问。
“调查官,请解释一下:是斋田自己,而不是‘男人’写下并传送了这些恶劣的恐吓字眼吗?”
三泽一副忘记了自己的丁作的口吻。
“是的。”
“我不明白。斋田为何这么干?”
“是伪装。”
“她要弄成他杀的样子?”
“没错。”
“将自杀弄成他杀是为何?你是说,斋田要把谁拖下水吗?”
三泽感觉到掠过一阵凉气。莫非我们会……
“不是。那是欺骗自己的伪装。”
“欺骗自己……?”
“她想弄成遭到强暴的样子。希望只在形式上也好,是在憎恨男人之中死去的吧。”
仓石看着梨绪的尸体。
“这个女人并不憎恨男人。她不共戴天的是女人——也就是她自己。”
浮岛不眨眼了。三泽也是。
仓石的视线停在梨绪身上。
“我忘不了她注视解剖的目光。那目光在说,快动手吧,碎尸万段!她厌恶女人的身体。在她眼里呈现的,是脏污得不可原谅的东西。”
“没劲”——一瞬间,仓石脸上掠过这种表情,他走出了房间。
神情恍惚的三泽和浮岛留在房间里。
憎恨女人、憎恨自己。所以,杀死了身为女人的自己……
三泽咬着牙关。
性方面的虐待。强暴。她以为是自己的过错。她认准了招致肮脏行为的自己,才是肮脏的。一直责备着自己。一直憎恶自己身上的“女人。”
她明白,这样并不合理。梨绪挣扎着,想要憎恨男人。拼命要打败过去。她振作起来,决定要“制裁男人”。通过这样做,清洁起来。她披上好几重铠甲,开辟通往法官的道路。然而——
强奸犯剥开了她的铠甲。在解剖台前,她看透了自己的本性。
只能制裁女人。
绝望。这就是她自杀的动机。
可是,不明白。即便这样,还是不能理解——梨绪的原点。她是如何变得憎恶“女人”,以至于毁灭自己?
梨绪还隐藏了某些东西。她还有秘密。她带上这些秘密,独自离开了人世。——三泽强烈地感觉到。
“浮岛。”
“……是。”
“斋田问过你什么问题吗?”
“就那些。车上说的,就是全部内容了。”
浮岛手按太阳穴,好像想起了什么,发出“呵……”的声音。
“怎么了?”
“听见说话声——她这样说过。”
“说话声?什么样的?”
“她没说。”
“……是幻听?”
“不知道。”
“斋田为何死了?”
“大概是想到自己不能制裁男人了吧……”
三泽点点头。
“是我们杀了她。”
“对。就是这样。”
浮岛声音哽咽。
三泽看着飘窗台上的金鱼缸。
在解剖室里,仓石的锐利目光不单只捕捉到梨绪的表情吧。三泽也在,他也紧张地窥探着梨绪的情况。而今天,面对着梨绪的尸体,三泽和浮岛的举动,在他眼里会是怎样的呢?
不会被追究责任。但是……
刑警鉴证人员进入房间。他们要运走尸体。
好几只手把尸体搬上了担架。头发蒙面,到最后一刻也没有看见面孔。三泽感觉,她希望这样。
悔恨勒紧了他的胸膛。
“听见说话声——”
梨绪隐瞒着什么呢?
问出来就好了。作为上司、作为一个成熟的男人,能实实在在地减轻她的苦恼就好了。
浮岛抽动着鼻子?
三泽合掌。最后没有移开视线。
毛毯覆盖的梨绪刚刚抬出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