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早上,还是刮北风。
上午十点。代理验尸官一之濑来到现场。
死者。男——筒井道也,三十三岁。朝日电器L工厂产品管理股长。妻子在东京。他是单身赴任。
死者。女——小寺裕子,四十五岁。特价商店兼职员工。在山根市和丈夫、婆婆共同生活。
身份弄清之时,案件大体也已明了。是双方有家庭的双重婚外情。没有出路的关系,到头来就情死的案子。然而……
一之濑赶走脑海里的预测,进行尸检。他比平时更显紧张和投入。今天可要做一个完美的尸检。在仓石调查官抵达之前,将这房间里发生的一切事情弄得明明白白。不允许出错。这可是“仓石学校”毕业考试。之所以以这样的心思来到这个现场,是三天之前,他被高岛搜查一课课长叫去,私下问他是否想调去警察厅。
荣升——
一之濑挥去杂念。
床上是筒井道也的尸体。仰卧。是苦闷而死的可怕模样。他下方的地板上面向侧面的小寺裕子,她的死相倒是平和,甚至看似微露笑容。除了表情不同,二者尸体现象酷似。都是面孔和尸斑呈鲜红色。嘴唇溃烂严重,吐泻物散发出独特的杏仁味儿。让鉴证人员做了氰化钾测试,果然从二人唇部检出强氰化物附着物。
看来视为使用氰化物情死,是错不了的。但是,双方是否出于共同意愿情死,这一点尚有疑问。筒井穿运动衫,而不是睡衣。另一方的裕子是上班打扮。这类案件中,有极高概率的“最后激情性交”方面,没有痕迹。而在裕子右胸上部可见鸡蛋大的扑打痕迹。结合考虑裕子死于床下,可推测是苦闷挣扎下的筒井踢开了裕子。
小寺裕子单方面做成的情死案件——这是一之濑得出的结论。
佐证这一结论的信息源源不断从辖区刑警处送来。调查了裕子在公司使用的电脑,留有她链接秘密销售剧毒物的黑色网页。公寓居民目击裕子昨晚十一点左右进入房间,说是感觉她心事重重。
另一方面,筒井向公司同事透露了与裕子的关系。是交友网站认识的半老徐娘人妻。原想大家玩玩,但对方动了真情,很为难。现在提出分手的话,不知对方会对他怎么样。还是希望拉开距离、慢慢降温,在回东京总部之前,好歹分手——
这些信息满足了一之濑,但是,同时心中也涌起苦涩的念头。他很明白筒井此人的无情。了结一场婚外情。一之濑以前经历过和筒井一模一样的思路。
筒井考虑以“东京”为转机,这说法也触动了一之濑。荣升警察厅刑侦局。极有吸引力的事情。调过去的话,就从现在的警部,升任为警视。赢得声誉,将来就有了保证。若是以前的一之濑,会马上答应:请让我去吧。
当然,是打算去。尽管如此,还以家中情况为理由采取保留态度,只有一点,就是在乎直属上司仓石的反应。
仓石以其锐利的尸检眼光,在刑侦部门自成一家,不容他人插足。他可以轻易驳回上头的命令。实在痛快。这在最怕失败、提心吊胆攀登着晋升阶梯的一之濑而言,仓石的无所畏惧,真是一连串的“文化冲击”。跟他的两年半里,也曾想象过像仓石那样,不被组织的束缚所限制,以独狼的姿态贯穿人生。然而——
理所当然地,上头对于组织里的异类是疏远的。尤其是高岛课长,他自尊心极强,又有过验尸官经历,颇忌讳仓石,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你先不要对仓石说啊,高岛跟他打招呼之后,叮嘱道。一之濑感觉被迫踩了圣像。这是要他站队:你跟仓石,还是跟我?
高岛是刑侦部的骄子,晋升之路笔直,数年后将就任部长,被视为理所当然。一之濑拿定主意。总之是不可能像仓石那样生存。不情愿也好,他明知自己不可能让出前往东京的车票给竞争对手。不过,今天既已了解仓石这个人,就有些不好意思只按照得失算计来选择道路。归根结底,希望可以挺直腰杆离开这个岗位。是蛮够格的验尸官啦。毕业了。——在仓石这样认可的基础上……
“阿一,你发什么呆呀?”
一之濑一惊,回头看,身后出现了仓石的面孔。浮肿严重。昨晚肯定喝了不少。早上给他宿舍打电话没在,打了好几次手机才接,说话的声音是刚起来的样子。不知道他睡何处了。年轻时离婚,之后一直一个人过,但一之濑知道,他身边想照顾他的女人不止一两个。
“这房间,是夏天啊。”
仓石散发着酒气,环顾房间内。这话不是权当打招呼的。仓石的验尸哲学是“三分尸体,七分现场”。
“空调原来是开着的。”
“当时是几度?”
“我进房间时,是二十六度。”
还好,没有纰漏。一之濑边对自己说着,边跟在转圈察看室内的仓石后面。
“没有争斗痕迹。鼠尾草掉了几片花瓣值得注意,但似乎不是摇落的,而是枯萎自然落下。”
“噢噢,看起来是。”
“那个玻璃杯上有筒井和裕子二人的指纹。杯子边上附着了裕子的口红。”
“是把氰化钾混在酒里喝的?”
“不。从杯里只验出了酒精,没有氰化钾——恐怕是直接嚼碎胶囊。怀疑是装在手袋旁边的小药瓶里带来的。”
仓石看来接受了:好一会儿默默地继续验尸,疲倦地扭扭脖子,转头向一之濑说道:
“说说你的鉴定。”
“是——”
一之濑咽下一口唾液。从现在开始,是“仓石学校”的毕业考试。
“本案可视为小寺裕子造成的强行情死案。裕子于昨晚十一时许,使用另一把钥匙进入房间。给醉卧中的筒井道也口对口送服胶囊里的氰化钾至体内,将其杀害。同时自己也因为氰化钾中毒死亡。死亡时间,根据二人死后的僵硬程度、体温下降情况、角膜浑浊度、房间温度等综合考察的结果,推定为凌晨二时许。”
仓石瞥了一之濑一眼。
“挺特别的吧?”
“嗯……?”
“十一点进入房间。死翘翘是凌晨两点。这女人三个小时里干什么了?”
一瞬间,一之濑头脑一片空白。
干什么了?不可能知道啊。那超过了验尸的范围。
“……不知道。”
“那么,你怎么看有两人指纹的玻璃杯?”
“我觉得裕子喝了筒井喝剩的酒。”
“为什么呢?竟然待了三个小时。认为二人一起喝的,不是挺自然的吗?”
“杯边附着口红的痕迹处,只有一个地方。指纹方面,也显示裕子只拿过一次杯子。”
圆满的回答,让一之濑恢复了镇定。他在实践“七分现场”。在看尸体之前,他彻底查看了房间。就算是仓石,也抓不出问题。
仓石的提问再次出乎一之濑的意料。
“为什么是昨晚?”
“……嗯?”
“我是问,女人为何在昨晚杀掉男的?”
“这是因为……婚外情的纠结……”
“我没问这个。根据你的说法,女人在房间里待了三个小时,却没有叫醒熟睡中的男人。既没提分手,也没发泄怨言,突然就强迫情死了。”
“那是……”
一之濑语塞。的确是不自然的。
“怎么样?你好好说说看。”
“……分手的话应该说过了吧?”
一之濑说了应付场面的臆测。不,一定是那样做的。只是辖区还没有找到信息而已。筒井向裕子提出了分手。裕子不同意,二人的关系一团糟。要是那样的话,裕子头脑里一开始便有强迫情死的计划,来到房间后犹豫不决,最终付诸实施——这样就合乎逻辑了。
仓石眼睛一瞪。
“这不能编!”
一之濑僵住了。收缩起来的心脏旁边,感觉怒气在抬头,虽然只是小小的怒气。
为何昨晚杀了男的?动机?犯案的导火线?弄清楚这些,不是刑警的工作吗?之前仓石说中了杀害相泽由香里的罪犯。但是,契机不是验尸,而是门的开关声音。验尸不可能搞清楚一切。这个现场也是。自杀、他杀的判定。死因。犯案情况。死亡推定时间。尸检可获得的事实已经齐全。可为何仓石执拗地责备一之濑呢?
——他知道了我的调动?
仓石从其他渠道听说了一之濑的调动信息,为此而生气。对建议上东京的人是高岛课长不以为然。对一之濑不跟他说也生气。是这个原因吗?也许他觉得很没面子。只是装着无所谓,实际上器量有限?对部下荣升不高兴,反而把怨气带到尸检现场来——
一之濑胸中弥漫着失望感。
他看着仓石的眼睛说道:“调查官——通过尸检了解犯案动机和导火线,是不可能的。这一点调查官应该最清楚的吧。”
“清楚又怎么样?”
一之濑瞪大了眼珠子。
清楚?
仓石芒刺般的目光靠近来。
“阿一——你,是为谁做尸检?”
“嗯……?”
“的确,纠结于婚外情的情死,一点儿都不稀奇。是哪儿都有的没劲事。可是,即使是哪儿都有的没劲人生,可对他们而言,也是仅有一次的人生。不能草率行事。尸检能得到的东西,要一点儿不剩都挖出来。”
无法回答。
不彻底的尸检。很明显,这是仓石所说的。不是调到警察厅的事情。仓石是对一之濑进行的尸检鉴定生气。
可是,究竟……
“调查官——”
一之濑刚张嘴,辖区的年轻刑警冲进了房间。
“抱歉!在小田切市内的民居发现死因不明的奇怪尸体。高岛搜查一课课长来电,希望调查官紧急到场!”
仓石思索着说道:“你是说,课长在现场?”
一之濑内心一阵骚动。
本部的搜查一课课长比验尸官早到达现场。这是极少有的事。步骤反过来了。在自杀还是他杀不明朗的情况下,通常是验尸官先到达现场,验尸官判断为“他杀”时,一课课长才赴现场。一课课长是刑侦部的要害,指挥全县所有重要案件的侦查工作。如果这个人物出现在自杀或事故致死的现场,必抓的案件侦查就推进不了。
可这么一位高岛课长,此刻却在没弄清是自杀还是他杀的现场等着仓石。
一之濑产生了这样的感觉:高岛想要怎么样?也许仓石也在考虑同样的问题吧。他眉宇间现出讶异的皱纹,粗鲁地抓起验尸袋。
还是说了好。一之濑被人推着似的开了口。
“调查官。”
“什么事?”
“其实,高岛课长跟我打了招呼,问我要不要调升到本厅去。”
望着一之濑的眼珠子略显惊讶之色。仓石果然还不知道。
“是嘛。”
反应仅此而已。
一之濑目送走向寒风呼啸的门外的瘦削身影,一时感觉复杂。
仓石和高岛的不和。这件事对一之濑的处境和将来密切相关吧。
对仓石尽了情分,说了高岛说过不要外泄的调升的事。他心中不安。掌心和额头渗出汗珠。
可是……
一之濑回过头,看看房间。
眼前是现场。
“你,为谁做尸检?”
他看穿了我:
为自己。
——不对。不仅仅是这样……
一之濑吸一口气。深深吸气,几乎使胸部难受起来,然后一下子呼出。他再次打量房间里面。
大屏幕电视机。带传真的电话机。双人沙发。挂历。台灯。收录机。手袋。药瓶。玻璃桌子。玻璃杯。威士忌酒瓶。鼠尾草盆栽。烟灰缸。床。然后,是两具尸体……
“哪儿都有的没劲人生。”
“仅有一次的人生。”
“尸检能得到的东西,要一点儿不剩都挖出来。”
他醒悟,这才是毕业考试的课题。
可是,他不知如何是好:做什么,怎么做才好呢?一间狭窄的公寓,在一之濑看来,仿佛是既无地图也无路标的广阔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