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喜欢元旦,不用等到春节,在新年倒计时活动中,相聚在城市中心,与成千上万的陌生人一起跨越到新的年份。
老一辈过年只认春节,比春节那一天的鞭炮更热烈的估计是迎送财神。再无宗教信仰的人,对于财神爷,都要信一信,拜一拜。
在这个郊区安置房的小区里,跨年这一夜,安静到就像是普通日子。不同的可能是冰箱里塞满了肉和蔬菜,明天菜价会格外贵,子女回来过节的,早已买好了大荤大肉备着。
宁清昨夜睡在小卧室里,没有空调,幸而早些天姑姑过来,帮着哥哥把床单被套洗了,衣橱里的被子都捧出去晒了,不然今晚还要盖带着樟脑丸味的被子。
手在被子外边都冻的受不了,刚想抱怨怎么就不买个空调呢,她又暗笑自己的矫情,从小的冬天不就是这么过来的吗?甚至乡下是更冷的。
宁国涛那间屋子里是装了空调的,但也没见他们开。夏天热得受不了没办法才用空调制冷,那冬天往被子里一钻不就暖和了,冷就再加一层,开什么空调浪费电?
用金钱构建起的消费习惯,人是由奢入俭难的。
比如,宁清又觉得这个被套不舒服了。
怀念赵昕远家的床单,丝滑到贴着皮肤都觉得是轻微而柔软的触碰。被子也是,不知是什么材质,没有厚重感,也没有轻浮感,服帖到不着痕迹,整个人被包裹着陷进去。难怪他在自己家喜欢裸睡,在她家睡时要穿套件T恤。
用过了好东西,再回到家里的床上,就能明显感受到差距了。昨晚发了信息问他在哪买的,她想着给爸妈买两套,自己京州床上也换一套。
他也没睡,发了个问号。
她说舒服啊,我要给自己床上也换一套,是什么牌子?
他过了会回她,反正你也买不起,告诉你也没用。
没有打语音,两人打着字聊到半夜,宁清眼皮渐沉,都没来得及跟他说我睡了,手机就砸在了枕头旁,睡了过去。
醒来时才发现他在零点时,给她发了“新年快乐”,窝在被窝里,抱着手机,她笑了。
听到门把手的旋转声时,她迅速锁了屏把手机塞到枕头底下,装作刚醒来的样子看进门的蒋月。
她这一连串的动作,自己都觉得纳闷,你心虚什么啊?又不是高中偷偷谈恋爱。
“妈妈,你腰好点了吗?”她走近时,宁清才发现她手里端了碗芸豆红枣汤,里面还放了个剥好的白煮蛋。
蒋月昨天被女儿压着吃了止疼药,还真有用。前一刻还疼得死去活来,药效来了,腰间就像被打了麻药,一点都不疼了。甚至都在想,我特地回来干嘛?但今早又隐隐作痛,被打回了原点,但还能忍。
“好点了,起来吃早饭。”
“我没刷牙。”
“吃完刷。”
蒋月把滚烫的汤放在床头柜上,从床尾捞了棉袄让女儿披上,再拿了块毛巾垫在了被子上。
枣子的甜炖进了口感绵密的豆沙中,一小碗,很快就见了底,宁清吃完又打了个哈欠,披着棉袄半躺在了床上。
看着她妈忙把碗接过去,又拿了纸巾给她擦嘴,宁清一脸狐疑,“你这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什么事啊?”
“你个大学生,语文怎么学的?”蒋月脱了鞋,坐在了床上,“妈妈不能惯着女儿吗?给你送个早饭怎么了?”
“你对我跟你爸的事,怎么看?”
一大早的,就来了个这么现实的问题。她能怎么看,没看法。
当初蒋月刚到外地打工时,姑姑还来找过宁清,让她劝劝蒋月,一家人和睦在一起多好,为什么要跑出去打工搞得一家人都不在一起,这个家是会散的。
宁清当时就拒绝了,说这是他们的事,我管不了。还被姑姑说了心硬,哪有不盼着父母在一起的孩子。
也许是从小一直被亲人爱着,有过太多的爱与安全感,她更希望他们自己过得自由开心,如果在一起不幸福,那就分开。
这不是她该干涉的事情。同样,她的感情,这一次,不会再允许他们来干涉。
“妈妈,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但我觉得,你这个腰,最好在家歇个半年,不要再做月嫂那么辛苦的工作了。”
“我歇在家里哪里有钱啊?”
“我可以每个月给你两千的生活费。”
蒋月笑了,真是心眼实在的女儿,“妈妈手里只要有钱,都不会要你钱的。我也来跟你交个底。”
她看了眼门口,门被关实了,压低了声音说,“到明年,我出六十万,让你爸掏十万,你拿三十万。咱们凑个一百万,应该够首付了,后面还贷就要你自己来了。”
六十万,对一个乡下女人来说,几乎是大半辈子的存款了。
早年蒋月就手里抓得紧,知道老公是什么臭德行。
后来,鸡棚的拆迁款来了了,一笔被别人眼红的“意外之财”。宁国涛觉得这是他建鸡棚的英明决定,当初所有费用也都是他出的。这笔钱当然是家庭储蓄,但得放在他卡上。蒋月用离婚来威胁他,压着去了银行,三个人按2:2:1的比例,把这笔钱分了。女儿的那份,存在她手里。
当初女儿说想读研,蒋月鼓励她去,并且把属于女儿的那一份钱给了她。这个研究生,才能无负担地读下来。
这个家,成也宁国涛,败也在他。
若没有他建鸡棚、多讨拆迁款的脑筋,维州的乡下人,一套京州房子的首付,想都不敢想。但他若能好好攒钱,房子也早有了。
他的赚钱能力,跟他的败家能力,不相上下。
看着女儿的沉默,蒋月纳了闷,她老娘的棺材本都要给她了,她怎么就这表情?
“你干嘛?还指望我给你出全款啊?”
“不是。”宁清不知怎么开口,干脆坦诚,“我拿了你这么多钱,以后在一些重大决定上,我就听得你的,不是吗?”
“你怎么会这么想?”
“妈妈,我知道你爱我,但这就是人性,甚至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我们不要考验人性。这笔钱,我自己多存几年就行了,我没那么着急地想要房子。也不想啃老,更不想把你全部的储蓄都压在房子上。”
这几年,女儿已经彻底独立了,看着近在咫尺的她,却觉得特别遥远。
“你会在哪些重大决定上,完全不听我的意见呢?”
“看。这就是你希望我听你的。”
“难道你希望我说的每句话都要衬你心意吗?”
“你不应该吗?”这句反问口气很冲,但宁清真这么觉得,“如果人与人之间交往,说话都不能让对方开心,总是充斥着为你好的建议和否定,你还会跟这种人当朋友吗?妈妈,你不要总拿着长辈的架子来压我,不然我以后什么事和想法,都不会跟你分享的。”
宁清这些年独惯了,远离父母,一切决定都自己承担,并不需要旁人的意见,更烦被管着。
宁清知道她是爱她的,知道自己这么说会让她伤心,忽然抱住了她,“妈妈,你现在还是我最好的朋友。不要做我妈妈,做我最好的朋友好吗?”
听了这话,蒋月心中一阵酸涩,女儿小时候朋友少,总让她多交朋友,女儿听烦了就说,妈妈你就是我朋友啊,还是最好的。
房间门被打开,厨房的香味瞬时飘进了房间,宁国涛穿着围兜,对着母女俩说,“两位小姐,可以出来吃午饭了。”
宁国涛厨艺很好,就是懒得下厨。早上就去买了只鸡,一大锅土豆烧鸡,用不锈钢大盆装着端上桌。女儿回来了,素菜都买了最贵的芦蒿和冬笋。
他还拿了瓶酒,给自己倒了杯后,还给老婆倒上了,“腰不好,可以喝点酒,下午我再去给你买点药酒回来。”
今天过节,明天带老婆去看老中医,看看怎么个治法,要不要推拿。
蒋月看着女儿把鸡翅膀夹到她碗里,“你可别给我献殷勤。”
“你们这母女俩,怎么又窝里横了呢?”
“她还不是跟你学的?”
“好好好,优点都是你的,缺点都是我的。”宁国涛把冬笋最嫩的一段夹给了老婆,“她难得回来,别骂她了。”
虽然今年混到了年尾都一场空,但母女俩都回来了,就是最大的喜事了。
酒还没喝两口,男人的臭毛病又来了,先是问了女儿工作辛不辛苦,给领导送送礼,要出去转转,看看有没有机遇赚大钱。
不过宁国涛随即又否定了自己,“不过你们这代人,大环境也没什么机遇了,只能靠着上班拿死工资了。哪像我们,至少还有点机会发财,再不行碰上个拆迁也值了。”
蒋月冷笑,“没有她的死工资,你人怎么还能在这吃饭?”
“那我这不是倒霉吗?”
“你什么时候运气好过?”
宁清在一旁听了心生厌烦,她从不用功名利禄来衡量身边人的价值。失败并不可怕,令人失望的是一个曾经意气风发的男人,如今絮絮叨叨、再无眼光与行动力。
她怀念过宁家村,记忆中的故土,总是美好而单纯的。怀念乡土生活,也许是种吃饱了的无病呻吟。
当年宁家村的拆迁,是全村人的要求。既然都拆到附近了,为什么不能再稍微规划下路线,把村子也给顺便拆了?
这些在乡下呆了大半辈子的人,几乎没有一个人,怀念农村生活。当看到一点亮光时,都要抓住机遇逃离。
这次回来,住在这个拆迁安置房里时,宁家村在她心中,已经彻底逝去了。她不喜欢这里,甚至都比不上她在京州租的小破屋。她曾经敬佩的爸爸,也不复存在。
她不再为关系的疏远而难受。兴许五年后,能与他坐下喝一杯酒聊人生。但现在,不是适宜的时机,父女情分也只能到这个份上。
这里毫无可怀念的了,她做好了人生走向下一阶段的准备。
赵昕远能给多少,她就能接得住多少。
午饭后,蒋月吃了片止疼药,与女儿一同躺在阳台上晒太阳。
宁清正昏昏欲睡时,听见大门“砰”得一声被关上,“他干嘛去了?”
“估计去买药酒。”
太阳慢烤着棉袄,热意再温吞地到背上,被晒得舒服极了,她闭着眼趴在躺椅上,“妈......”
“说。”
“我想回去了。”
“这么想回京州,有男朋友了吗?”
“嗯。”
“今天就走吗?”
“可以吃顿晚饭再回去。”
“晚上太冷了,你再休息会就买票走吧。”蒋月摸着女儿被晒烫的头发暖着手心。
“你明天做完检查把报告发我,我年前再带你去京州的医院做次检查。你在家不要干活,好好躺着休息。”
“好。”
蒋月没有问是谁,女儿也没有说是谁。
那就是他了。
宁国涛骑了电瓶车,来到个茶馆。进门前还以为是个收茶水费的麻将馆,但还真是个纯喝茶的地方,被服务生带到一个包间。
包间内的男人正在倒茶,倒了两杯茶,才抬头看他,“宁叔叔,好久不见。”
这个男人,长得更像他爸一些,特别是眉眼间,凌厉是试图温和的表情难以藏住的。
许多年前见的他,若不是自报了姓名,宁国涛是认不出了。
“什么事?”
见对方如此开门见山的态度,赵昕远笑了,“自从宁家村拆迁后,就再也没见到过您。”
“没什么关系,见不到才正常。”
“是的,但现在有关系了。你女儿,现在是我的女朋友。”
“您早几天晚上给她打了通电话,她接完电话后心情很不好。所以,我瞒着她,冒昧来见了您,”
宁国涛被戳了痛处,霍然站起身,“你为什么还要跟她在一起?你到底想对她干什么?”
赵昕远坐着没动,抬头看他,“那一天,你说你对不起她。你对不起她什么了?跟我有关吗?”
中午的几杯酒让宁国涛涨红了脸,他瞪着这个年轻人,一言不发。
赵昕远没了耐心,“要么你告诉我,要么我自己去查。每个人出于不同立场对一件事有不同的版本描述,我更想听你的。”
这是一个试图发家致富的故事。
不是所有人都能看见机遇,少部分看到机遇的人中,一大半都无法承担风险。或者是,无法获得幸运女神的垂怜。
现代财富故事,哪一个没经过漂白?在原始资本积累过程中,谁手上干净?
至少,多年后的宁国涛,依旧是这么认为的。
发电厂附近有大量煤灰,位置偏僻,放在那没人动。在附近上班的人天天路过,就把这当垃圾一样看待。也确实,锅炉燃烧后的粉末,不值钱,又不是电线有人偷,这个谁会当回事?
机遇就摆在眼前,大部分人都看不到。
但如果,有一辆渣土车,一台挖掘机呢?
肯定要超载,少一点装个二十吨。卖出去一吨三十块,卖的地方不远。晚上七点开始,早上五点结束。一夜能跑四个来回,刨除油费,你算算一夜能赚多少钱?
挖煤灰不需要任何技术含量,而且现钞结算,税都不用交。
在厂里干体力活,三班倒,一个月撑死了四五千。而他,两天就能赚到人家一个月的工资。
只要不被抓到现行,物证都没用。有指纹、脚印怎么了?不能去发电厂玩一玩吗?
宁国涛跟朋友一拍即合,再找了个开挖掘机的。三个人就开始干,挖的不是煤矿,简直就是个金矿。
还干边开玩笑,这个煤灰露天放置的,连个门锁都没有,这不是在公共区域嘛。这堆不值钱的东西,谁说不能拿了?
把土黏在了车牌上,就算被抓到了,向交警卖个笑,交了罚单,回去继续把车牌盖上。
干了许久,被人举报了。派出所晚上蹲点,直接把三个人给抓了。
没有任何□□单据,直接就算销赃了。
宁国涛觉得怎么算账的?用物价局的定价作为销售价格,来计算犯罪金额。他妈的,直接就拉高了犯罪金额。
青菜在菜市场卖五块钱一斤,在地里能卖到五块钱吗?中间采摘人工费、运输费、损耗不是成本吗?你给偷青菜的人用五块钱一斤去算犯罪金额,那不是污蔑人吗?为什么不能用在地里的一块钱一斤去算呢?
三个人,就是个犯罪团伙了。
他和朋友够义气,一口咬死了开挖掘机的不知情,然后他俩,一个人不开口,另一个人的证词也没用。
但那个开挖掘机的,以为他俩卖了他,全说了。
金额足够坐牢了,他还是主谋。
人被关了好一阵子,老婆过来找他,说把钱吐出来,事情就能解决了。
这件事的后续之一是,在他这个案子了结后,那片才被他挖了一个小角落的灰库,被当地一个大老板的哥哥拿去挖了。
挖了没多久,另一个□□团体去抢了。打架斗殴,闹得极大。
最后,那片煤灰,被挖完了。几十万的纯利润,不知落在了谁的口袋里。
他是最先发现机遇的,但钱并不能落到口袋,甚至以极惨痛的方式过早结束了致富梦。
拿到钱的人,安然无事。
“我在里面不知道是你家帮了忙。”
看着对面年轻人苍白到随时要暴怒的脸色,宁国涛最后说了句,“她什么都没有做错,是我做老子的对不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