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泽诚下了飞机后,由司机直接送到了餐厅,路上一言不发。
他很少在车内说话,不论是同僚还是下属,即使说,也是些场面话。前车之鉴太多,任何时候说话都要小心为上。
这顿饭同时请了程帆夫妇,儿子在京州,总要他们多关照些。
下了车,赵泽诚就看到了在门口等他的儿子,都快三十的人了,这个季节这么冷了,还只穿着卫衣和牛仔裤。今天是个工作日,也没个西装革履的正经样。
唯一一次见他穿西装还是他大三时,赵泽诚刚好进行在美国一个学院与同事们参与集体进修,住在一个小镇里。
说起这事还有个笑谈,美国社区讲究阶级,刚好那个小镇居民主要是有钱的白人女士。大多数都单身带着孩子,主要是离异或丧夫。小镇生活平淡如水,白天上课,傍晚同僚们一起外出散步。
小镇里的女人哪里见过这个世面,看到一群西装革履的老外,每天傍晚都一同出来散步。这个队伍的排位,还每天都一样,同一个领头人,同一个扫尾者。
居民们觉得不对劲,就报了警。他们被警察带走后,被问为何每天都是同样的人员顺序散步,这群土鳖哪知道,官场最讲究礼节,当然是以官职大小依次排开的。领事馆官员立刻赶来交涉,说明他们是来进修的,散步是为了锻炼。
警察放了人后,却没想到当地电视台来采访了,领事馆人员再次做了澄清,最后表示,这些官员在中国都是高素质的精英人士,在外进修,散步都西装革履有组织性,更表明其严谨。
采访过后,误会消除。却没想到,小镇上有钱的单身女人直接对记者表示,这样优秀且有修养的男子,美国是没有的,她们非常想嫁给他们。
对于这样“秦晋之好”的邀约,回国后成了桩笑谈。还被老领导打趣说,这对你们是场考验啊。
当时赵泽诚趁着一个三天的假期,突击查了儿子的岗。那一天看到儿子时还挺惊讶,一身西装,儿子身形挺拔,穿上西装有了那股子精英范。
他还挺不适应,他家小子穿衣服就图舒适,这个西装不是什么牌子,估计穿起来也不舒服不到哪去,问儿子你这怎么穿西装了,怎么也不买套好的。
赵昕远那天刚好约了投资人coffee chat,说穿西装显得正式,不过这也没带个白男同学去管用,就随便买了套便宜的。
赵泽诚没反应过来,说为什么要带同学去啊?
儿子跟他做了个类比,如果是女性独自去拉投资,很多投资人会有刻板印象,觉得女性创业成功概率更低些。同样,一个亚裔去,人家依旧会有刻板印象。所以要拉个白男,就跟带个吉祥物一样。
赵泽诚点了头,给儿子挖了个坑说,既然拿投资这么难,那我给你吧。
儿子瞟了他一眼,说别,我可不想坑爹。
赵昕远迎了上来,“爸,赶紧进去吧。外边冷,我让程叔在里边等。”
“你怎么不多穿一件衣裳。”赵泽诚拍了拍儿子的肩,“总算回来了。”
赵泽诚是开心儿子回来的,就这一个儿子,私心不想离得太远。可这几年,因为愧疚,他始终未曾插手儿子的生活。任由他在国外工作,也不问他,要不要考虑回来发展。
车祸过后,昕远躺在ICU还没醒时,他始终在责怪自己。发生车祸那一天,昕远是去学校申请了休学,而不是直接退学。
宁真几乎二十四小时都陪护在病房,睡觉也在ICU的家属休息区。精神奔溃到跟他大吵,虽说麻省理工的硕士还不够吗?放弃读博有什么关系?非要把他逼死吗?
两人都在怀疑,却不肯承认,儿子有可能是自杀。昕远醒来后,只说当时在车上恍惚了。
至于后来查到的那通电话,不敢质问躺在病床上的儿子为什么在开车时打电话,宁真怀疑他们俩还有联系,气得想直接飞回国去找那家人时,赵泽诚拦住了她,说不要再惹是生非。
当年他找那个女孩谈过,他如长辈一般和颜悦色,说非常理解两小无猜的纯真恋爱,但爱不是把一个人攥在手里,是要让他去实现理想。让他过早地为你放弃太多,于他不公平。我就说这么一句,你自己决定。
那个女孩是信守承诺的人。
程帆和林夏早已在包厢内等候。林夏正低头看手机信息,建展览馆这件事,是林建华让人在开会时提出的,一项纯粹烧钱且无产出的讨他欢心的项目,自然无人反对,这点钱就当洒洒水喽。
但他还要把这件事亲自交与她负责,她主抓集团业务,这样的小事不想花费过多的时间,先把任务交给了设计院了事。可林建华不满意了,还拿了建筑图过去看,说十分不满意,觉得她不够重视。
同时,手头两条业务线进展不顺,昨天在内部会议上林夏被林建华当众批评。这个意思是,让想她专心搞一个破展览馆?
今年下半年以来,林建华对她的态度在变。虽然之前也阴晴不定,时常敲打,生怕她逾矩忘了主次。秋天来临,她闻到了肃杀之意。
程帆的拇指抚平她皱起的眉头,“怎么了?”
“没什么。”林夏手机锁了屏,她不会让他碰她的事。
包厢的门打开,夫妇俩站起身迎赵泽诚,程帆是他爸的老来得子,辈分大,林夏只比赵昕远大几岁,也要随程帆叫他爸一声哥。
对于这个重量级人物,林夏甚少打交道,这是程家的关系。对于各自有家业的夫妻之间,对彼此戒心太重。在这些敏感的人际关系上,多得是避讳,而不是提携与互助。
许久未见的四个人,话题自然不断。桌上摆了两瓶茅台,喝酒程帆自然作陪,赵昕远喝的不多,估计酒量浅。
茅台就拿了飞天,赵泽诚为人低调,自家人吃饭,犯不着拼场面。
年份酒这玩意,怎么说,一吨新酒加一勺老酒就是几十年陈酿。若说这是诈骗,人家还说这是用了华罗庚的优选法作理论基础的呢。
“来,程帆,我得敬你一杯。我儿子在京州,还要你多照顾着点。”
“老哥,这件事还要你说吗?你何时这么客气了?”程帆站起身与赵泽诚回敬,“不过不是我说,昕远这么能干,怕是我连照顾的机会都没有。”
这话说的赵泽诚心中甚是舒坦,不过嘴上还是,“能干什么呢?由他瞎混呗,只要能养活自己就行。”
“那你可看错了,上次他跟我和林夏讲了一下午的电子货币、区块链,我俩听得津津有味。回来林夏还跟我说,我们这是要被时代抛弃的人了。”程帆看了眼老婆。
“您再夸我,我可要飘了。”赵昕远笑着站起身,给自己倒了一盅,他并不喜欢白酒,“程叔,敬您一杯,也敬婶婶一杯。不过她不喝酒,要不你替她喝了吧?”
“你小子在坑我。”程帆笑骂,他老婆酒量比他好多了,“行,你那杯得倒满,我两杯。”
“不过程帆,我儿子还有件事需要你关照着点呢。”
赵昕远看向了他爸,自己都不知什么事。
“您说。”
“我们家一向民主,昕远的大小事都由他自己做主。但他都快三十的人了,连个女朋友的动向都没有。可不得麻烦老弟你帮忙给他介绍了吗?我要多说两句,又要被儿子嫌弃。我们做父母的,可真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啊。”
赵泽诚对着程帆说,余光扫了赵昕远一眼。
看着同僚们子女私生活的鸡飞狗跳,留学挥金如土不说。财外露后,外边女孩子还能故意怀孕指望一步登天。
赵泽诚从不希望儿子沉迷女色,男女情爱上的纠缠就是浪费时间。但现在这个样子,他也不希望。
他老哥这是在敲山震虎呢,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若赵昕远想找,何愁没有女朋友?
况且赵昕远的条件,很难找。配低了,嫂子心里不舒服。就算刚巧配上,可万一分了,惹得一身骚。况且程帆一个大老爷们,何时给人干过介绍对象的事。
林夏看着老公的为难,接过话茬应付,“这是自然,您发话,我和程帆都帮他候着。”
赵昕远不想跟他爸有争执,只说了句,“程叔不都三十多才结婚的,您急什么?”
程帆站出来当和事佬,“老哥,昕远的公司刚起步,他太拼了。有次我晚上在他办公地附近吃饭,顺便去看了他。才发现他办公室沙发上放着被子,跟我说任务紧时就在沙发上眯一会,那晚他还熬了个通宵。”
赵泽诚听了这话,内心动容,“你都帮他说话了,我哪敢催?不过的确,年轻人要事业为重。”
推杯换盏之间,服务员进来上菜,这儿一道家烧黄鱼是经典,赵昕远正在看手机,上菜时抬头看了眼。兴许是盘子太重,服务员端起时没拿稳,差点就要摔下来,他赶忙放了手机站起身去捞住盘子倾斜汤汁快流出的一侧。
幸亏他动作利索,接住了盘子,看服务生吓得瞬间脸白,怕他手软没力再摔一次都要有心理阴影,赵昕远索性自己当了服务生把菜端到了餐桌上。
林夏坐在赵昕远的旁边,看到这幅场景,余下三人都看了过去。
她却扫到了他亮着的手机屏幕,他刚刚没来得及锁屏,估计手一滑,将界面滑到了最左侧。
她不想看人隐私的,特别是手机。
这个集个人几乎80%的隐私的终端设备,近几年在云计算的迅即发展降低了使用成本后,一个小小的手机,几乎囊括了人的所有隐私信息。若想有什么秘密不让人知,要么永远藏在心里,要么存入硬盘扔进海里。
林夏却被手机“为你推荐”功能里随机展现的一张照片吸引,是一个女孩子。
好吧,她承认她有那么一点八卦之心。初老的征兆之一兴许是喜欢远距离观看年轻人的爱恨情仇,于蛛丝马迹的线索中按图索骥,拼接出一幅画像。
比如,刚刚他父亲的催促,他的抗拒。
再比如,这张图,是他和一个女孩子的照片。她先是被背景吸引,一中,看起来是所高中。
从他的年龄推出他上高中时连iphone4都没有,这张照片是相机拍的,他特地导进了手机里。这些年,iphone都更新换代了几轮。可能前几次换手机,是用电脑导入保存。iCloud技术成熟后,就不用手动备份了。
其次,这张画质没那么渣,估计经过处理。如此心思,那么这肯定是个对他很重要的女孩子。
林夏再看时,有种熟悉感,这个女孩,她好像在哪见过。
她平日里见的人太多,哪里记得?虽熟悉,但就是对不上。
照片中的女孩子明媚极了,眼神中的笑意藏不住。男孩把手搭在她肩膀上,他也在笑,太过真实而纯粹的笑容。这一对小情侣,就这么大剌剌地站在校门口合了影。
她只与赵昕远见过寥寥几次面,从没见到过这样真实的他。林夏常年与各色人物打交道,见的人足够多,加上天生第六感,她看人挺准。
赵昕远这个人,是全然理性为底色。这样的人,聪明、目标为驱动、努力、自制力强。世人偏爱这类性格,意味着成功。但却不知,这类性格的负面是,在乎的东西很少,底线随时可破,自然做什么都很容易。
于这类人来说,真实,反而是致命的。
服务生还在不停地道着歉,连经理都走进来一同道歉。赵昕远摆了摆手,说没关系,你们出去吧。
看到他坐回座位,林夏收回了目光。
结束后,赵昕远去结账。他看了眼账单,“算错了,少了。”
“为了表达我们的歉意,黄鱼免单了,抱歉给你们带来了惊吓。”经理跑来解释。
“不用,你们的黄鱼很好吃,帮我把钱算上。”
一顿饭,三人都喝了酒。
赵昕远送了他爸上车,自己再打车回家。
赵泽诚明天有工作安排,嘱咐儿子说明晚要有空去他办公室转一转。说实话,赵泽诚让秘书找了相关书籍,想知道儿子究竟在干什么。这些天他有空了就在看,但还是一知半解。
儿子心眼多着呢,以前在大公司工作,还能猜他一年赚多少,收入总归是在一个区间里,也差不到哪去。现在,赵泽诚是一丁点都不知道,儿子手里有多少钱,他也一个字都不透露。
林夏开车载程帆回家,本来从地下车库就能直接坐电梯上去,但他发酒疯,说要散散步,吹个风再回家。
红尘最深处的小区内,绿化面积多到让人以为置身郊区。秋天散步的确很舒服,喷泉旁的地灯亮着,金色的鹿在水池中央站着,周围是一圈鹅卵石。
林夏穿了带着细跟的皮鞋,踩到一块格外不平整的鹅卵石时,整个人顿时失衡,说醉了的程帆提住了她的腋窝让她站稳,手还趁机摸了一把。
没顾得上这只咸猪手,林夏脑海里突然想到一句话:不要穿这种鞋。
是那个女孩子。
没了那副活泼,眉眼间甚至带了一丝苦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