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欠谁也不想欠你,知道吗?”宁清不想再听到他的声音,恼得直接挂了电话。
老夏跑过来催她,“宁工赶紧去吃饭啊。”
宁清调整了情绪,去棚子外边的洗手池用肥皂洗了手。
这个临时搭建的屋子中间放了长桌,平时做开会使用,她走进去拿了饭盒,就准备找个角落的空位吃饭时,就有人喊了她。
“宁工坐我旁边来吃吧。”林夏正拆着手中的饭盒,招呼着她。
“林总好。”宁清走过去打了招呼,坐在了她的左边。
一素、一小荤、一大荤,这在工地上是挺高的伙食标准了。
“假期都没过完,就来监工,宁工辛苦了。”
宁清没想到这个林总这么会笼络人心,“没有,这在工作范围内应该做的。”
“女孩子跑工地会不会太辛苦?”
“还好,其实我主要工作是画图,工地不用经常跑。”
林夏看着旁边这个细嚼慢咽的女孩子,不是圆滑擅长与人打交道的性子,做事看上去挺踏实的。愿意多聊几句,纯属是她让她想到了当年在永胜钢丝厂的自己,认真,执拗。
上午该看的都差不多看完了,吃完饭宁清就可以撤了。当林夏问她要不要搭她车回市区时,她看着自己这一脚泥,不想弄脏人家车,就找了理由拒绝了。
跑工地就这点好处,下午可以不用去单位。宁清打车回了家,回家第一件事就洗澡,衣服都一身灰尘,更别说跑了一上午衣服被汗水湿透又用体温烘干的汗臭味。
洗完澡出来,她边擦头发边拿手机,刚刚在出租车上她把宁国梅发来的具结书发给了一律师,是她第一年租房时的舍友王婷。
宁国涛完全不相信律师,她也没好到哪去,毕竟那么贵。对于所有中介代理服务,她都习惯了自己先收集足够信息,以防被忽悠。
昨天她已经准备请律师了,将大致案情跟王婷捋了遍,王婷说今天她要跑法院,明天可以直接跑一趟维州。
王婷回了她语音,说这份具结书所达成的协议算好的了。起诉金额是十万,罚了十五万。我看了还附加了一份量刑建议,是六个月到一年。就相当于只要你交了钱,法院就给你保证。我觉得是可以签的,无论在金额还是量刑上,讨价还价的空间很小了。
她听了两遍语音,正在仔细看具结书时,姑妈又打来了电话。
“清清,你看了吗?确定了我们今天就签吧,就怕明天检察院就变了卦,夜长梦多。”
宁清沉默,她不能揣着明白当糊涂,这件事是赵昕远帮了她,她就是占了人便宜、要欠他人情了。
“要不,咱别签了吧。”
姑妈在电话那头就叫了,“为什么不要签?难道就一直让你爸在里面呆着吗?他出来了还是要交罚金的。”
“你给我个理由,以及不签的话,我们该怎么办?”
这些问题,宁清都不能给出回答。
外面下雨了,雨滴打在铝合金的晒衣杆上,声音格外明显。尚未全干的发梢中流出的小水滴星星点点地沾湿了睡裙。十月的天已经彻底冷了,在屋子里只套了件薄睡裙的她打了个喷嚏。
“签吧。”她闭了眼,仿佛认命了一般。
“好,那你爸出来了,你还回来一趟吗?”
“钱直接线上汇款就行。”
“我不是这个意思。是想你爸好不容易出来了,大家一起吃个饭。”
还得我帮他放鞭炮庆祝、跨火盆除邪吗?要是我不出这钱,你会特地来请我吃这饭?
“姑妈不用了,我这里工作忙,等闲了再回去看他。”宁清透过窗帘缝看着外边的淅淅沥沥的雨,下得一发不可收拾,“有些话我做女儿的不方便说,你让他本本分分做事。这一次我能帮他,绝对没有下一次了。”
所有的人情,都要她来还。她拿什么去还?
挂了电话,她又打了个喷嚏,到了穿毛衣的温度了。
秋冬的衣服她还没拿出,都装在压缩袋里放在最上层的柜子上。她搬了书桌到衣柜前,踩上去把三袋衣服都拿了出来丢到地上。再撕开密封口,将衣服一件件挂到衣橱里。
为了压缩空间,毛衣都是被叠了两道塞进袋子里的,唯独一件毛衣,是平整地放进去,这一袋,也没有抽气压缩成真空。
摸到软糯的质地时,宁清的手停顿了下,把这件毛衣扔到了床上。
这件衣服是她工作第一年的冬天买的,那时赵婷来京州和她过圣诞,两人去了市中心附近玩。
入夜时,商场门前有棵巨大的圣诞树,奢侈品牌用各式礼盒在上面点缀着,流光溢彩。虽然这座商场大部分人都逛不起,但借着节日寻开心的心情是一样的,少男少女们在圣诞树前簇拥着拍照。
赵婷说进去逛一逛吧,就算一件东西也买不起,去看看怎么了?
人口基数大,具有消费能力的小部分人聚集在商场内时,都显得无比拥挤。一楼卖包和珠宝的奢侈品门店已经进行排队限流,赵婷说,这个架势搞得进去有免费鸡蛋领似的。
二楼以服饰为主,人远没有一楼那么多。进来前赵婷说了句,我们的问题不是在这会花得倾家荡产,而是想花钱都找不到地方花。
那天宁清是没打算消费的,但逛到一家服饰店门口时,她停下了脚步,说我想进去看看。
赵婷拉扯了她的袖子,说你真要进去吗?看了不买要遭人白眼的。你要进去我就陪你。
宁清进去了,挑了件灰色毛衣,柔软舒服到极致,一点都不扎人。她试穿过后,鬼迷心窍般,连犹豫都没有,直接买了单。
几年过去,毛衣价格都翻了一番。她工资不低,就是买了这件,这个月就存不了钱。
出来后,赵婷就说你疯了吗?住的房子都要跟人合租,为什么要买这么贵的毛衣?
这是他穿过的那个牌子,贪恋过他的拥抱,也许是头靠在他胸膛上,脸颊蹭过柔软的毛衣,才让她的内心如此柔软。
她就想买一件,灰色,跟他的那件一样。
买回来,穿了一个冬天,娇嫩的羊绒便起球、掉毛。她才知,他有很多件,才会每一件都如此崭新而柔软。
宁清收拾完衣服,看了床上的那件毛衣。她现在的收入更高了些,这个冬天,可以再买两件。
但她不会买了,理由跟蒋月当年跟她说的一样,这不是我们的消费档次。
她坐到了床上,把这件毛衣攥在手里,贴着脸,抱了好久。
也许只能再穿最后一个秋冬了。
赵昕远下午在书房处理工作,先隔着时差跟合伙人开了会。
年初他决定做点事,在这个小众的圈子里,多的是单打独斗的。这些人在大部分人对这个领域一无所知的时候就开始了深耕,等到进入大众视野时,他们已经赚得满钵了,市场一定会给予先行者无比丰厚的奖励。
这样的赚钱很容易没意思。人还是要创造。创造一个产品,从无到有,都不用说惠及更多人推动行业前进了,这本身就是个非常好玩的事情。
若真要开公司,从产品方向与逻辑,再到战略规划,都是无比理性的事情。初创公司就是要砸钱的,短期内无法实现盈利。但又与传统互联网公司不同,不需要烧钱争取用户量。
赵昕远是有过纠结的,在大公司里拿着不低的薪酬,还有平台资源,自己做点research,能活得非常好。
也没多纠结,想了两天,决定去做。这件事的新奇与挑战,都太有意思了。跟合伙人Sam也一拍即合,title和履历在那,但两人没有接受任何投资,各自出资认股,账上现金是充足的,团队还要再招十来个人。
他开完会就面试,面试是特别消耗精力的事情。面一个人要聊两小时。除了专业纬度的提问,他有自己的一套用人标准,看似天南海北的闲聊、与专业无关的提问,都是在考察对方的能力和素质,是否是自己看中的。好的面试者更会反向提问,在考察他这个面试官。
初创公司的所谓风格,完全由创始人带来的,一定要找对的人,而不是好的人一起共事。所以他不喜欢线上面试,更偏向于坐下来跟对方聊,但今天这两个还在海外。
后天去京州,又一波人约在了京州面试,异地的差旅费会给补贴。这份工作没有强制坐班要求,几乎所有工作内容都可远程办公,但他还是会租个办公场地。
面试完两人都已经五点了,他说的唇干舌燥,出了书房下楼倒水。宁真正在客厅讲电话,看见他来了,她走去了外婆的卧室。
赵昕远喝了水,又回书房。拿过一下午都没碰的手机,中午听了她说了那句话,他莫名恼火。
什么叫欠谁都不要欠他?
他一向脾气很好,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几乎没多少事值得他发火,当然工作中的严格是另一回事。
一下午,手机里并没有她的未接来电。
这个女的有心吗?合着他犯贱了帮了她,还得被她说不需要。没有基本礼貌吗?不会打电话来说一句感谢吗?
他当然不会再打过去。她爱怎样就怎样,与他无关。
宁真打完电话,一时间站着没有动弹。
站在窗边看着外边乌云密布,等黑云飘到了这边,便又是一场秋雨。明明屋子里暖得很,她却下意识裹紧了披肩。
为什么那么讨厌那个女孩子呢?在最单纯的年纪,都能把他当成筹码来威胁一个做母亲的,薄情的人,哪里会爱昕远。
当时托福早考下来了,申请名校最重要的推荐信都找人写好了。但他突然说不去了,就想在国内读。好,那就在国内读。但他又要志愿填京州大学。
当时老公没骂儿子,说了一句,你就把儿子教成这样?
赵泽诚本就城府深沉,官越做越大,他说话都需要她去猜。这句,毫无疑问是重话了。他做事从不让儿子记恨,恶人都是她来做。
宁真原本是不知道的,儿子竟然不懂事到高考过后便跟宁清越界了。在她家,那个父母都不知道死哪去没人的家,就这么勾引了昕远。
这种事,只能是当事人说的。当宁清以此事来威胁她时,她气到手抖,扇了她一巴掌。当晚就跑去蒋月家闹了,跟个泼妇一样问她怎么教女儿的、做出这种不要脸的事情。
她当然不会跟儿子说这件事,他自以为是的爱情,她宁愿他被辜负,也不愿他知道被欺骗。
遇到那个女孩,宁真就多了心眼,嘱咐了人,宁国涛的案子有最新情况,都要告诉她。
这一场雨,还是下了。
这件事,只能是赵昕远帮她的。但完全没走赵泽诚的关系,证据她也拿不出。
宁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儿子性格其实跟他老子很像,软硬皆不吃。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只有自己栽了跟头才知道痛。
她不可能毫无情商地再去责问儿子,疏远了母子关系才是得不偿失。
“在这站着干嘛?”李老太进了房间,发现女儿站在窗边。
“妈,如果那个女孩,再把这个家闹得鸡飞狗跳,我该怎么办?”
李老太坐在了窗边的按摩椅上,看了眼天,“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由她去?”宁真摇了摇头,“对了,蒋月现在在做什么?”
宁清泡了杯红茶,从冰箱里拿了徐晨给她的月饼,就这么当晚饭。流心的奶黄,还挺好吃,但也只能吃一个,多了就会腻。
她在拖延,她不想面对这件事。
拖到慢悠悠地把月饼吃完,才拿起手机打了电话给赵昕远。
第一个电话,他并没有接。
这是把她拉黑了,还是有事静音没接到?
等了半小时,宁清又打了一通,听着铃声快到结尾时,他接了。
“喂。”
赵昕远刚刚在看文件,看到是她的电话。他耐心极好地看着手机震动了一分钟,不挂断,也不接。
“是我。”宁清手中捏着月饼的塑料,不知如何开口。
“你有什么事吗?我这挺忙的。”
“你忙的话,就我先挂了,不打扰你了。你忙完了能不能回个电话给我?”
“你已经打扰到我了。”赵昕远合上电脑,背靠到了座椅上,刚刚效率低到文件都没看完,“说吧,什么事?”
“对不起,我今天对你发火了,我向你道歉。我很感谢你在我爸爸这件事上,帮了我。”
“这不就是你的脾气吗?我理解。”
听着他的讽刺,宁清并没有回应,继续说,“我理解你有了新生活,怕我打扰到你家的心情,是我敏感了误会你的意思。这件事你确实帮了我,还是个不小的忙,特别感谢你。”
她又没了声音,他不耐烦,“所以呢?”
“你能不能......能不能把你的银行账号给我?”宁清第一次用这么多钱还人情,场面话她不会说,难以启齿地解释着,“就是,你也不想再见到我。但这么大的忙我得还你,所以......”
他冷笑,对她,你还能有什么期待呢,“那你要给我多少钱呢?”
宁清算过了,请律师至少两万,原来要交二十多万,现在只要十五万。算上帮忙的人情费,凑个整,“十万。”
她心理底价是十五万。
电话没了声音,她看了眼手机,仍在通话中。沉默了三十秒,他就是不说话,她也不敢问。
她受不了如此折磨人且极具压迫性的沉默,“十五万,我的底线,再多我也拿不出来。”
赵昕远简直气到想笑,把他的无语当成他讨价还价的手段?
“你觉得我是为了钱帮你吗?”他很冷静地问她,“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所以,你卡号是多少。我不想欠你,早给完,我们早了结。”
暴雨袭来,雨水激烈地拍打在窗户上,书房内昏黄灯光在黑夜中显得晦暗不明。他讨厌极了这样的天气,连绵不绝,没个果断。
“你也知道我们这是非法交易吧,你能不能有点常识,汇款不安全。”他手握成拳,靠在起雾的窗子上,留下个乌龟印,这是她教他的,“我要现金,当面给我。十五万,一分不能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