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开头,对宁国涛来说不太平。
年后开工,就花了几千修了车。那天是回程时,为了省过道费,没上高速。卸了货,车子也轻了,就绕路走了另一条小路。结果半路上车胎就给爆了,路过的轿车司机还给他打了喇叭提醒他,他知道爆胎了,为了保险起见,也得过了这个红绿灯再开个几百米才停下。
打电话找人来修车就等了一个多小时,从傍晚等到天黑,把轮胎换了,检查了下,把轴承也一并更换了。
蒋月还在等他回家,听到汽车到家的声音,她赶紧热了饭菜,再烧了碗番茄汤。今天五点多他就出门,到家都已经是十一点了。
这几天家里都她烧饭,婆婆胃不舒服,照例去镇上医院配了点阿莫西林,蒋月晚饭给她做了烂糊面养养胃。幸亏年后还没开始捉鸡来养,不然她一个人哪里忙得过来。
孙英是多年老胃病了,小时候饥一顿饱一顿,早年下地干农活时经常来不及吃饭,等回家早已饿过了头没了胃口,喝碗粥胃里才舒坦,哪有什么营养?所以胃不舒服她也并不当回事,吃个药休息两天就会好。过几天就准备去运点小鸡回来,村里人过了年都开始工作挣钱了,她哪里能歇着?
才修完车一个月,又出事了。
年后拖的是石子,一天他拖完货回家,拿着铁锹爬去后边清理残渣,结果刚跳下去,走了步就一脚就踩到了洋钉。谁能想到角落残渣里能有钉子,直接穿透了运动鞋,扎进了脚掌里。宁国涛疼到连喊的力气都没有,幸亏蒋月在家,她不会开车,骑了电瓶车带他去了镇上卫生院,连麻醉都没有,把钉子拔了,消完毒包扎后再打了破伤风。
这个脚,起码歇一个月。疼到躺床上歇了三天,他又闲不住了,开始动脑筋怎么赚钱了。
据内部消息说,养鸡棚那块地,明年就要拆迁。
如果这种天降好运是中彩票,中彩票是要交税的,并且税率高达20%。
宁国涛知道,好事绝对不会简单地落到自己头上,没到嘴的鸭子随时会被人抢走。要真老实地在家等拆迁款,就不知是天真还是没遭过毒打。也不是说拿不到拆迁款,就是会有很大出入。
如果有意外之财,那千万不能吝啬。先把该交的“税”给交了,阎王好见,小鬼难缠,阎王和小鬼都要打点好了。
宁国涛舍得花钱,脚伤了无法拖货,就跑去外边各种花钱请人吃饭,当孙子陪喝酒,就为了打下关系,将来拆迁时,该拿的钱一分不能少。更试图商量着,我这可是养殖户,一年养鸡能赚那么多钱,拆迁给我一次性赔付,不应该只拿这么点钱吧?我要能拿了这笔钱,少不了哥哥你的好处。
同时,养鸡棚旁有块空地,也是他家的。当初搭建鸡棚时没利用上,就干脆空着了,孙英闲着没事干还种了点菜在那。
房屋面积和空地面积的赔偿标准是不一样的,搭建一个简易的屋子算上人工成本才几千块,一间房能多赔付个两万都算赚了。
反正在家闲着也没事,宁国涛打电话让人送了砖头和水泥,再请了两个泥瓦匠来搭个屋子。就准备打个地基灌水泥,砌个水泥地,连天花板都不准备弄吊顶。不接水电,就从隔壁屋子拉根线装个电灯,再放个马桶做摆设,把这装成一个卫生间。
为了省钱,蒋月在旁边当小工,干什么都搭把手,等泥瓦匠走后还得扫垃圾。孙英在做饭,过年剩下的冻在冰箱里的肉弄一个荤菜,再从地里摘点菜炒两素菜再烧一个汤,就能打发一顿午饭,剩下的自家人当晚饭。冬天比夏天好,做工的人吃饭不用喝啤酒,少一笔开支,但也得一人一天给一包二十多块的云烟。
新的一年,全家人都为了赚钱忙活起来了。虽然辛苦,但有盼头。蒋月晚上躺在床上对宁国涛说,清清明年就考大学了,我不管你帐,大学四年的学费生活费,那么多钱,你都要准备好了。
中年夫妻,事后就开始谈茶米油盐。
宁国涛倒是志得意满,说我心里有数,况且明年拆迁了,这笔钱我们四个人都有份的。
他睡过去之前问了句,你这是安全期吧?
蒋月也困得很,说我都四十多岁的人了,睡吧。
这阵子天气好,都没停过工。连干了八天,就盖完了一间房子。
这一个多月,女儿都没有回家,说是在复习小高考。这周考完终于有个周末了,学校难得仁慈,周五中午就开始放假。宁国涛答应了女儿说去接她回家,不用坐公交折腾。
周五,阴天。
昨天就结束了小高考,班里同学早没了心思学习,囫囵吞枣地上完了半天课,第四节课下一铃声一响,就蜂拥着冲出教室。
宁清早就收拾好了书包,一口气跑到了学校外边,爸爸的皮卡格外显眼。
她打开车门惊喜道,“奶奶,你也来了啊。”
孙英接过孙女的书包,“你爸说请我们吃饭呢。”
蒋月坐在副驾驶座上,先问了考试,“小高考感觉怎么样?”
“肯定能过,应该能拿4A吧。”宁清倒是觉得这段日子挺轻松,语数外暂时没有考试的压力,会考的四门学科考试内容又不难。
“老师还好吧?”蒋月透过后视镜看女儿的神情。
“嗯,还行。”宁清倚靠在奶奶身上,看到了座位上的包装袋,“你们去逛街的啊?”
蒋月看她这个躲避样,想回去再问她。
孙英把衣服拿了出来,在身上比对着,“你看看,这是我新买的针织衫。竟然敢开口说要一百二,我直接还到了五十,最后五十五拿下了。你觉得好看吗?”
“好看是好看,但你为什么不买个嫩点的颜色?”
孙英笑着打孙女的胳膊,“我都一把年纪了,穿嫩颜色要被人笑话的,你才需要多买几件好看的衣服呢。”
“马上天暖和了,就要穿校服了,我不要买。”
虽然校服丑到毫无审美可言,但对于每个季节就两三身衣服轮流替换的人来说,披个校服也挺好。
一家人在外面吃了饭,蒋月说还要回家喂鸡,就并未再逗留,宁国涛开了车回去。
宁清枕在了奶奶的大腿上,在皮卡有节奏的晃动中昏昏欲睡。
开到中途,宁国涛接了个电话,外放声音很大。
“哥,你赶紧回来,鸡棚那的房子被拆了。”
“什么?”宁国涛脚踩了油门往回赶,“谁干的?”
宁国梅是来养鸡棚这借推车的,到时就觉得不对劲,外面停了辆面包车。鸡棚外的大门并没有被打开,但听到了敲打声。
她赶紧开了门进去,发现声响在最里面那间屋子里,是刚建完的那间。宁国梅先进了旁边的房间,去厨房找了把菜刀握在手里,才敢出来。
那间屋子的门,也不知道她哥从哪里弄来的二手货,质量差得不行,都随着内里的动作晃动不已。
当宁国梅把门推开时,震惊了。对面的墙已经倒塌了一半,直接就能望见外面的田野。三个男人手中拿着大榔头在猛锤着,马桶已经被掉落的砖头砸了大半。原来他们不是从大门进,是穿过后边的田地,到了屋子后墙处开始砸的。
她把菜刀举在手里喝道,“你们是谁?在干吗?”
带头的男人三十出头,一看就是混社会的,一副痞样,“我们是拆迁办派来的,这儿马上都要拆迁了,你现在建房子,就是违章建筑。不允许建,就得被拆。”
他手中动作并不停,一锤子下去把马桶彻底砸烂了。
宁国梅迅速反应过来,这样的事在这个年头并不鲜见,“是被人举报了吗?”
“屁话。”带头男人停下了动作,“你偷偷在这建房子,这么个鬼地方,没人举报谁知道啊?”
宁国梅放下了菜刀,从包里拿出了香烟。王锁明是包工头,她包里都会带着烟随时给人发。
“来,抽根烟。”她走了上去,把香烟递给了他们,“别拆了,墙都倒了半面了,再拆顶塌了也危险。我们也刚知道这是违法的,不然也不敢干啊。”
“算你识相。”带头男人拿了烟,掏出了打火机点燃了,一屁股坐在了废砖上,对着旁边两人说,“停了吧,他们要再敢建,我们就再来拆。”
宁国梅试探着问,“你知不知道,是谁举报我们的?”
“打了座机电话来举报,谁知道呢?”
“那有办法查吗?”
带头男人乐了,“你们家得罪谁了,自己都不知道啊?”
“我们还真不知道。”宁国梅嘴上这么说,脑子里在盘算,到底是谁红眼病犯了。
“那我们更不知道了,而且这个怎么查?举报的人都知道用公共电话打,谁用自己手机号打?”他说完看了眼宁国梅手上的拿包烟。
“好的,这儿我们也绝对不敢再建了。”
包里有三个档次的香烟,她刚刚拿了最差的,将手中的那包烟都递出去,送走了这几个瘟神。
确定他们走了,她赶紧打了电话给她哥,催他回来。想说这么大的事,怎么一个人都不在这。但又庆幸,万一在这打起来了怎么办。
宁清已经睡了过去,没有感受到汽车的加速,通往乡镇的路上红绿灯并不多,宁国涛一路狂飙到鸡棚。
鸡棚在一片田地之中,并没有水泥路供车辆行驶,坑坑洼洼的路将宁清抖醒,宁国涛开得又快,要不是奶奶抱住了她,人都要从座椅上摔下去。
她坐起身揉了揉眼睛,“我们不回家来鸡棚啊。”
可是,车上三个人,没有一个人回应她。
宁清看出了不对劲,也不敢追问。
车子在田野小路上疾驰,地里大片的油菜还未开花,没过几分钟就到了鸡棚外。
车子都没熄火,宁国涛就停下跑了出去,连车门都没关,蒋月和孙英紧跟在了后头。
屋子的门被打开,站在外头,就看到了一望无际的田野。墙,已经没了。
孙英看到这一片废墟时,腿都要瘫软。
蒋月瞬时红了眼睛,昨天还又打扫了一遍屋子,水泥地上都是灰,她洒了水,拿了湿拖把拖了两边。谁知道哪一天拆迁,这间屋子还能用来放鸡饲料和食盆料槽,棚内就能多空出一块地再养些鸡。走之前还看了眼屋子,回来就已经被拆了。
宁国涛面无表情地走进屋子敲了敲残存的三面墙,再走到废墟之中,看着碾成碎片的马桶塑料盖,“谁干的?”
“咱家被人举报了,说这块地要拆迁,现在建房子是违章建筑。”宁国梅揽住了孙英,“哥,到底是谁这么嫉妒咱家啊?”
老婆在掉眼泪,老母亲被妹妹扶着,房子被拆了。前天把工人工资和原材料的钱都结清了,再加上自己跑建材市场买的材料,花了得有八千。
没了,全都没了。
看着这一片狼藉,宁国涛说了句,“让我知道是谁,我要把他的腿打断。”
蒋月一回头,就看到女儿站在后边,静静地看着他们。
谁忍心让子女看到父母受欺负,她一把抱住了女儿,“别看了。”
蒋月擦干了眼泪,到屋里拿了电瓶车钥匙,“去车里拿书包,我送你回家。”
看到宁清就站在原地不动弹,扯她的手也不走,蒋月放了面孔,“回去,这不关你的事,你给我回家好好学习。”
宁国涛回头,“我开车送她回去吧。”
回程路上,女儿看着窗外,沉默不语,“别害怕,爸爸不会做这种事情的。”
到回家前,宁清都没有说一句话。
宁国涛现在也没心思管她,把她送到家,离开前说了我们万一晚上不回来,你记得把门锁好。
李老太喊女儿回家拿蔬菜,都是她地里种的,农药都不打。
从前不在一个城市,一年都见不了几次。现在回来了,自然是亲热。得知外孙放假了,李老太赶忙说带昕远回来一起吃饭,想外孙了。女儿应下后,她又打了电话给儿子让他也过来吃晚饭。
虽说是亲兄妹,但结了婚到底是两家人。见过了太多老一辈走后小一辈之间断了联系的,李老太希望他们两家能关系融洽、互相扶持。所以趁着女儿在这,她要多把他们组织在一起联络感情。
晚上吃火锅,人多了炒菜也麻烦。李老太上街买了筒子骨炖一锅底汤,媳妇说会带涮的肉过来,她就买了些素菜。
傍晚时她正在地里摘生菜,路过的村里人跟她说了几句闲话。消息传得太快了,她起身时看了眼隔壁的孙英家,门紧锁着,没有人在家。
晚饭时,火锅蒸腾着热气,一家人吃得热热闹闹,欢声笑语不断。李老太还是没忍住,把这件事当笑料跟媳妇说了。
宁真在一旁听着,“现在都抓得很严,只要被举报了,都会被拆除。”
“那不是活该吗?拆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