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昕远开的是一辆特斯拉,相比机动车,电动车的起步加速性能更为优越,一脚油门下去都百米开外了。
他刚回国,在国外开的是一辆二手福特。这台车是他妈的,借给了他开。年轻人都爱玩车,开了两天就想着到京州工作后,可以买个特斯拉在市内当代步工具。
“想吃什么?”这是他上车后跟她说的第一句话。
“麦当劳。”
“我不想吃麦当劳。”
“那你挑吧,我都可以。”
宁清缩在座椅上,着急出门匆匆扎了丸子头,额边细散绒毛零碎着,阳光透过车窗照在脸上,在绒毛附近形成若隐若现的光圈,她却闭着眼缩在角落里躲过阳光。
这不是她的性格,这个念头刚从心底浮出时,赵昕远都觉得自己可笑。谁都会有心软之时回望过去,但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女人,不会。
他踩了刹车减速,掉了头。
当宁清跟着赵昕远走到麦当劳门前,还没进去,就听到了里边的喧闹声。过了饭点,点餐处的队伍都排成了一个圈。
她想当场掉头了,空腹时间过长,并没有多少胃口,“走吧,我不想吃了。”
赵昕远扫视了半圈,指着对面的Costa,“去那坐着等我。”
宁清看了他一眼,想说,帮我买杯可乐。但又觉得有什么吃什么,哪来这么多要求,就点头哦了声。
等赵昕远来找她时,都是二十分钟之后了,把冰可乐递给了她,看着她给他点的咖啡和可颂,“为什么给我点美式?”
刚刚一直萎靡不振的宁清看到可乐就跟有钱刚买到药一样,插了吸管,猛吸了一大口,一脸正经地跟他说,“成功人士都喝冰美式。”
“很可惜,我不是。”赵昕远坐了下来,看着她咬着吸管,“还这么喜欢喝可乐?”
“嗯。”刚炸出来的薯条很脆,她不喜欢蘸酱,拿了根送进嘴里,血糖慢慢回升,人舒服了,话也多了两句,“我已经在控制自己了,每两天喝一瓶。”
想起昨天与他的对话,他问她,什么时候走。宁清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不在本地工作?”
“猜的。”赵昕远喝了小口咖啡,微皱眉,“那你现在在哪工作?”
“京州,在一家设计院做结构,你呢?”
赵昕远想了想,不知如何跟她解释他的工作,“暂时还是无业游民。”
数字游民也是游民的一种。
看着宁清只是点了点头,她总是对与她无关的人与事无半分八卦之心,连好奇心都没有,他倒是心里不舒坦了,“不问我读了什么专业,这几年干了什么吗?”
“怕问你隐私,冒犯到你。”
“呵。”他转移了话题,“你回来为什么要住宾馆,那个地方不是很安全。”
很破的宾馆,藏在一栋大楼的后边,没有停车的地方,走出来的路上还有个垃圾堆,散发着酸臭的腐朽味。那一块地曾经开过非法营业场所,还发生过一起本城轰动的命案,□□手下两个小虾米因分赃不公而争斗,一个人被捅了两刀往外跑着求救时,人们都在围观着,无一人敢上前施救,血迹冲了好几遍无法散去那股腥味。
宁清低头咬了汉堡,麦辣鸡腿堡有点辣,还挺呛鼻。其实,很多年没有人问过她,一个人住得是否安全。
她又笑自己,何必把他一句客套话当关心,会错意觉得自己应当被怜惜才尴尬,“现在那一片治安挺好的,就是房间隔音不太行,其他都还好。”
刚说完,贴着小圆桌的手臂一阵酥麻的震动,是她放在桌上的手机,赵昕远看着她听电话那头讲话时眉头紧皱,很紧张的样子。末了,她说了句,“那我现在过去。”
挂了电话的宁清匆匆站起身,跟他道歉,“对不起,我现在有事,我得先走。”
她说完就离开,连他的回答都来不及听。赵昕远随机站起身,追上她,拉住了她的胳膊,“节假日难打车,我送你。”
宁清看着屏幕上的打车软件,她方向感很差,不知道该定位在哪个门,看着拉着她的手,“谢谢你。”
他开车很稳,在红绿灯前都是缓慢减速平稳着隔着最佳距离而停。当宁清跟他说去看守所时,没有流露出半分反应,更没问她任何问题。绿灯后,在平坦的路上把油门踩到底。
到达目的地之后,宁清又说了句谢谢,下了车往门卫处跑去登记,宁国梅已经在等她了。
车停在路旁的赵昕远看到她狂奔而远去的背影,打了个电话,“帮我查件事。”
宁国涛本来就三高,无论昨天在她面前表现得多豁达,哪个被关在看守所里的人能心态平稳不着急?今天他吃完午饭,突然视线模糊一阵头疼,同时面部通红。
在他关进来之初,宁国梅就找过熟人,帮忙联系了这个看守所的人,辗转了好几道程序送了礼。所以喊了医务人员来宁国涛后,看守所里的人就打了电话给宁国梅。宁国梅在路上就打了电话给宁清。
不是大病,是宁国涛这段时间没吃降压药,昨天见了女儿,心里情绪起伏大,今天身体就不舒服。宁清一阵自责,昨天看到他眼圈中的血点,就应该猜到他血压不正常。
宁国涛多年驾驶员,多年前前列腺就有问题,犯病时排便困难。在看守所里,也是久坐,上厕所更困难了,他要过许久才能尿出来。
但,这次的探视,并未被允许。
看着在打电话找关系的宁国梅,宁清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既通知了家人,又不让进去,说要在律师陪同下,或者经过审批。
宁国梅打完电话回来,看着侄女双手捂脸弯着腰一动不动。有些孩子,就是会在最好的年纪,吃最多苦的,这就是命。轻拍了她的肩,安抚着,“没事的,已经吃过药了,如果严重早就送医院了。”
许久,宁清抬起了头,眼神呆滞地看向了前方,“姑妈,我想好了,认罪认罚。能不能麻烦你找找人,流程快一点,让我爸早点出来。”
三十七天,于普通人来说,一年中的一个多月,都可能觉得漫长。更别说呆在看守所这么长时间,这对当事人是折磨,对家属来说,更是煎熬。
宁清转头看向了姑妈,“钱的事,你不用担心,我这里随时能交。”
宁国梅听了一阵不舒服。
哥哥常被嫂子说传统观念重,太在乎他那边的亲戚了。当年她生孩子,第一胎生了女儿,婆婆都不愿意去医院看她。哥哥就让嫂子去照顾她,每天都给她带两个鸡蛋和一碗肉。后来她生了儿子被举报了要罚款时,哥哥找了关系花了钱,把罚款给免了,还把搞举报的人找了出来半夜里揍了一顿。
可是这次,这么多钱,她拿不出来。这些年,王锁明的生意渐渐上了轨道,她也不出去工作了,手里钱不多。夫妻之间是有两本帐的,她无法开口问王锁明要这笔钱。
儿子明年就要结婚了,彩礼、办酒席都是开销。他在国企,过年会升迁,打点关系都是要钱的。这两件事要花的钱,都要往六位数跑了说到底,人只能顾着自己的小家。
所以,她也只能找找关系、花点小钱,看着哥哥在看守所里吃苦。她心里哪有好受?
姑妈长得很像奶奶,越老越像,看着神似的轮廓,宁清抚上她的手,轻轻抚摸着手背突出的经脉,隔着一个人,在怀念另一个人。
“姑妈,谢谢你。一直在帮忙照顾爸爸,为他前后打点。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宁国梅抓着她的手背,许久无言。
宁清和宁国梅出来时,已是傍晚。
跟着姑妈去找她的车时,宁清发现赵昕远竟然还在,他的特斯拉太醒目了些。
“姑妈,我朋友说来接我,已经在路上了,你先回去吧。”
宁国梅知道侄女住在朋友家,也没怀疑她,嘱咐了她注意安全。
目送姑妈的车离开后,宁清走到了赵昕远的车旁。看着他正坐在驾驶座上发呆,她敲了敲车窗。
赵昕远回过神,指着副驾驶坐,示意她上车。看着她杵着不动,他开了车窗,“上车。”
“你是在等我吗?”
“不然我在这跑出租拉客吗?”他故作幽默。
宁清盯着他看,“你为什么要等我?”
他不回答,她又问了一遍,“为什么要等我?”
赵昕远下巴往前抬,指了前边的天,“晚霞挺好看的。”
宁清顺着他的眼神往前边的天空望去,瞬间被吸引了所有的注意,是她走出来时没有看到的。
太阳挂在了地平线处还未掉落,最西边的天被火烧了一般,色泽壮烈到极致后,于烈火中藏了化为灰烬的阴霾,让人的心从震撼到莫名悲伤。云层的色彩是渐变的,再往前,就多了几分温柔,在大片蓝天的衬托下,一抹抹的云彩涂层成了紫霞。幸而不多,大片的留白给了人无限遐想。
他坐在车里,她站在车旁,一同看着一轮落日。
“好看吗?”赵昕远看着她的侧脸,打破了宁静,“上车。”
宁清不再执拗地想要一个答案。
上了车,赵昕远递了瓶水给她,“喝点水,一起吃晚饭吧。”
“好,我请你。”
赵昕远笑了,“你是看我这个无业游民可怜吗?要请我吃饭。”
“我这个上班族可开不起特斯拉。”宁清也有电动车,只不过是两轮的。
“这是我妈的车,借来开的。”前面红灯,赵昕远松了油门,任由汽车滑到前边。
听到某个词时,放松了神经的宁清再次紧张。坐在这辆车内,仿佛被监视了一样。
这时宁清的电话再次响起,回来后,她对接电话有了恐惧,总是坏消息。
是蒋月。
宁清这几天都没给她妈打电话,虽然觉得可能在车上会不方便,但还是接了,她轻声说,“妈,什么事?”
“宁清你是不是疯了?脑子有问题?”
刚接通,蒋月的吼声就弥漫在车厢内,宁清一阵尴尬,赵昕远装聋根本没看她。
“妈,你等我回去”
宁清还没说完,就被蒋月打断,“他惹了事,你又要给他擦屁股。你那么有钱吗?你挣钱这么容易啊,没钱装什么大款啊?”
“好了,妈。”宁清低吼了一声,“我现在在外面,等我回去给你打电话。”
挂了电话后两分钟,她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天黑得很快,她咬着唇抑制着情绪,平复后,对他说,“能不能送我回宾馆?我有点不想吃晚饭,下次请你吃好吗?”
赵昕远转头借着路灯看了她一眼,脸色苍白,这句话就像是在求他,“好。”
约莫过了一刻钟,车停在了路边的树下后,宁清如同逃亡一般,对他说了句,谢谢,再见后就开了车门跑了出去。
她糟糕的一切,为什么要这样展现在他面前?
宁清走了五分钟,转了弯到了弥漫着腐臭味的巷子时,蒋月的电话又打了过来。
宁国涛他妹给蒋月打了电话,告诉了她这件事,蒋月当时就反复一个问题,你们怎么能让一个小孩子来出这个钱?让她一个人面对这件事?你们做大人的,要不要点脸?
她这个傻女儿,太憨了,一拍脑门装阔就给出了。
“清清,这不是一个小数目。你为什么要当傻子呢?宁国涛他卡里一分钱都没有吗?他一分钱不出,怎么好意思全让你出?这对兄妹就是在坑你。”
宁清一天没怎么吃东西,无力地蹲在了路灯下,“妈,他不知道这件事,是我自己要出的。”
“哼,他不知道?那你就通知他,让他知道,让他先拿钱。”蒋月冷笑,“还有,他妹怎么好意思一分钱都不出的?当初占了我们家多少便宜,现在装穷了?”
“姑妈帮了很多忙的。”宁清无奈,“妈,当我看到爸爸在看守所里那副样子时,我不忍心让他继续在里面呆。”
憋了好几天的宁清,说完这句话,眼泪就掉了下来,哭了好一阵抽泣着对蒋月说,“他三高,还有前列腺炎,在里面还可能被人打,他是我爸爸啊,我怎么能看得下去?”
“你是不是觉得就你爸可怜,我一把年纪在外面打工不可怜?他受得这些苦,就是他活该。”
眼泪密集地掉落在地面,整个人缩在路灯下,她的头埋在了膝盖上,“妈,你就把我当傻子吧。我觉得钱不重要,没了可以再赚,但我得把他人弄出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