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个蛮不讲理的老头子,李逵骂不能骂,打更不行了。即便是甩甩衣袂走人,也怕章惇这糟老头子躺地上,嘴角对他冷笑:“你大爷,还是你大爷,不服不行!”
“章相,下官刚刚成婚,还在假期,娇妻盼郎归,您老不会不通人情吧?”
李逵认为这种状况之下,只能讲道理了。
但是讲道理的结果很不好,章惇冷哼一声:“要不要老夫将你娇妻接过来?”
见李逵不做声,章惇得意地笑起来:“小子,你就乖乖的从了吧。别以为老夫不知道,你那个娇妻和你青梅竹马,一两天不见面,不碍事。”
“我……”
李逵没辙了,朗声道:“章相,你不懂科学。”
“老夫是不懂,但是你懂就行了,甭废话,要是不写出个子丑寅某来……不,要是你不能让老夫满意了,你哪儿也别想去。”
章惇摆明了用身份压人。
李逵纠结道:“本官也是四品官,你虽贵为宰相,也不能蓄意陷害朝廷重臣。”
“我呸,有你这样的重臣吗?老夫刚才差点被你气死。气死宰相,你即便不去沙门岛,也是剥夺官身,永不录用的下场。”章惇气势汹汹的凝视李逵,丝毫不退让。之前被李逵拿话撩拨的欲死欲仙,这下终于找到了报复的机会,老头时机抓的很准。
说起来,章惇和李逵在性格上挺像的,他俩都是心眼很小,却总是要装出一副很大方的样子。
可真要是小心眼的时候,就像是咬人的王八,说什么也不松口。
李逵有点上头,见章惇一脸得意地捂着胸口,哪里像是要嗝屁的样子。可他真的怕这老小子躺地上装病危,然后李逵比当年被困白虎堂的林冲都要冤。
毕竟,这正堂里只有他和章惇两人,一个倒下了,另一个好好的,不怀疑他怀疑谁?
更要命的是,李逵就算是和章惇一样,装出重病倒地的模样,也没有人相信啊!
无奈之下,李逵只好勉为其难的点头道:“章相,你可要明白,科学是很严谨的,没有经历过验证,都将是水中月镜上花,就不能成为技术的可能。”
章惇满不在乎道:“老夫不用这些印证,你只要将方略写出来,印证的事都会有人去做。大宋不缺好的工匠,更不缺能够做到极致的工匠,只要你写的方略靠谱,老夫敢拍着胸脯保证,就是装几个轱辘,不用牲口拉就能走的大车,老夫也给你造出来。”
装几个轱辘,不用牲口拉的大车,不就是汽车吗?
李逵倒是知道,可他造不出来,这玩意太复杂了,复杂到他的脑子煮沸了也不顶事。
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
李逵无奈,只好在都事堂中开始写。按理说他应该从如何制造火枪开始整,熟铁敲打成圆管,不断的敲打加固,最后变成枪管。但问题是,这种想法根本就行不通。
大宋的铁太脆了。
铁脆的原因是大宋采用了规模化冶铁,最重要的是大量使用了石炭,也就是煤炭。
大宋开采煤炭量,已经初具规模。沂州也有煤矿开采。甚至在汴梁,百姓寻常的生火做饭,都已经用到了煤炭。但是冶铁,也用没有经过加工的煤炭,肯定会有很多杂质。导致大宋的铁产量很高,却因为质量不行,将武器的重量不断往上加。从而保证武器的强度。
最常见的就是二三十斤的朴刀。
这在唐代是不可想象的,因为这种武器,根本就不适合骑兵使用。单手轮不开,双手却太短。要是加长了,还得增加重量。
这也是导致,大宋好的刀剑,都是天价。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后续锻打的加工过程,让铁匠都绝望。还有就是加入自然界中存在的精铁,比如说陨铁。李逵的三尖两刃神锋,就是加入了不少陨铁,加上精铁,锻造成功的。
而唐代的冶铁,用的是木炭。
木炭没有石炭那么多的杂质,炼出的铁要比大宋好很多。但限于产量的问题,唐代的武器价格也很贵。
原本是想要写如何锻造火枪,因为材料的问题,让李逵几近奔溃。
不得已,从洗煤,土法炼焦开始写。
好不容易写完了一篇之后交给章惇,章惇老脸一黑,指着李逵给他的条陈,怒道:“小子,你糊弄老夫呢?石炭本来就是黑的,为何要洗?能洗干净吗?”
在汴梁,城外就有东西两个炭场,每日纲运往来的船只络绎不绝。对东京的百姓来说,煤炭和粮食一样,都是平民百姓最需要的刚需。章惇又不是来了汴梁就做高官,不食人间烟火的人。他也知道煤炭的用处,铁监也会采购数量巨大的石炭,用来冶铁。他当然也见过黑不溜秋的石炭,用人生六十年的经验告诉自己,李逵这厮绝对又糊弄他了!
甭管对不对,章惇当即将李逵好不容易写好的条陈仍地上,悠悠道:“重写,别想糊弄老夫,蒙混过关。”
李逵低头看着被团成一团的条陈,气地双眸充血,却看向老神在在的老头,一点办法都没有。把无知当性格,关键这老头还是宰相。李逵琢磨着,要是让章惇这等啥也不懂的老头子继续做宰相,大宋要完!
可心里这么想,但面子上还得给足了,只好低眉顺眼的给章惇解释:“章相,你有所不知,石炭寻常使用虽方便,但是火力不足,主要是因为石炭之中杂质颇多,导致炼出的铁不精。脆且容易出孔,这是凝练铁砂的重要一步。”
章惇狐疑道:“为何老夫从来没有听说过,铁监的官员也不见有人说过?”
李逵歪着脑袋,还真想起来了一本书上有过记载,说道:“凡以炭炊饭,先烧令热,谓之炼火,方可入爨,不然犹有烟气。李使君宅炭不经炼,是以难以餐啖。”
“这虽是前朝长安的一段典故,但足以说明,石炭在使用之前,需要煅烧去杂。”
章惇有点上头,怒道:“什么书上记录过,老夫为何不知?”
“前朝崇文馆校书郎康骈所著《剧谈录》就有记载,就是刚才那段话。”
章惇还是觉得他不能轻信李逵,毕竟李逵睁着眼说瞎话的本事太大了,自己都被糊弄过好几次。立刻安排人去找这本书。
都事堂外是什么地方?
皇城。
看书还可领现金!
昭文馆、史馆和集贤院,都是大宋藏书的地方,加上直秘阁,秘书省,宝文、天章都有藏书。找一本前朝的书难度虽有。但宰相下令了,有难度也要克服。
章惇和李逵两人大眼对小眼的瞪着,谁也不服谁。章惇不信李逵说的话,李逵认为章惇是鸡蛋里挑骨头,不懂装懂。
没想到,史馆的官员先来了,来的还是熟人范冲,看到李逵的那一刻,还挤眉弄眼的好一阵沟通,但让他失望的是李逵压根就不想搭理他:“章相,您要的书来了。”
《剧谈录》!
康骈!
都对上了,章惇盯着书案上的书,顿时有点慌。假装毫不在意道:“人杰,真有石炭的典故录?”
“真有。”李逵没说话,反倒是立功的范冲却开口了,指着书中目录道:“石炭的典故就在这一章内。”
章惇已经在李逵面前丢脸了,还能在范冲面前丢个大脸。当即放下书册,冷冰冰道:“出去!”
范冲愕然,发现情况不对劲,臊眉耷眼的退后了几步,然后转身离开。离开的时候,嘴里还嘟哝着:“用人在前,没用了就揣,什么人呐!”好在他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旁人听不到。
等范冲走了,章惇这才翻找起来,很快就找到了李逵说过的那段话。一时间,章惇的老脸有点挂不住。他的进士也不是买来的啊!为什么,自己不知道的杂学,李逵却知道?
章惇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良久才期期艾艾的问李逵:“人杰,这是你看书看到的?”
章惇像李逵这般年纪,还在为中进士拼搏。这等冷门的杂书,他说什么也不会去看。可是李逵呢?
中进士的名次比他高,还看了这等冷门的杂书。
即便是心高气傲,睥睨天下英雄久矣的章惇,也架不住心虚起来。
李逵点头道:“章相,下官之前在皇城担任直秘阁,昭文馆、史馆和集贤院都能查看书籍,章相你也知道,下官爱读书,在皇城坐衙的时候,每日与书籍为伴。”
一开始,章惇还认真的听着。可听两句,他实在听不下去了。李逵做直秘阁的时候,确实天天来皇城,也经常会摸出一册书来,但这货并不是为了看,而是为了躺着睡觉的时候盖脸。李逵睡着了也不闭眼珠,别的就算了,要是不盖住脸,鸟屎落眼珠子里,他还活不活了?
章惇吹胡子瞪眼的怒斥道:“说真话!”
可真相是,这真的是李逵无聊的时候翻书看到的,真话让人不信,这是什么世道?李逵撇了撇嘴,无辜道:“以前听师祖说过。”
“子瞻看过这本书啊!这就对了。”章惇果然顺着台阶就下,连欧阳修读书都不如苏轼多,章惇面对苏轼的时候,也是要仰望的存在。输给苏轼,他不丢人。
章惇这才将地上的那团纸捡起来,摊平了,给李逵道:“继续写……”
期间,章授派人去给李逵家人传消息,李逵留宿都事堂。
可是让太师府的奴仆们一传,却变成了——姑爷被都事堂给扣住了。
得到消息的刘葆晟,宛如晴空霹雳,顿时吓得手足无措,还以为李逵要被下大牢了呢?
良久,才想出个法子,对管事道:“给姑爷送饭,记得整一只烤羊,他喜欢吃这个。另外多烙两斤饼子,不然吃不饱!”
且不说太师府这边全乱了套,汴梁内城,到处都传递着李逵被都事堂降罪的小道新闻。甚至有鼻子有眼的,就差三法司会审,开堂问案了。
这不,文家的女婿,马昱急匆匆地找到了范冲,没头苍蝇似的团团转,却什么办法也没有,一个劲的催范冲:“元长,你得想想办法,人杰可是我们的至交好友,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范冲愕然地看着马昱,不解道:“伯仁,你说的什么呀?我怎么听不明白呢?”
范冲不解是有原因的,什么李逵被都事堂问罪,他怎么不知道?
而且,之前范冲还带着一部很冷僻的杂书,去过都事堂,也见过李逵。当然了,另外一个当事人章惇也在。
没见要问罪的样子,反而像是讨教学问。
当然,按照范冲的经验,多半是人杰将章相给羞辱了。然后老头不好意思对人杰发火,转而将火气撒在了他身上。他好心给找来了孤本,连句好话都没有,冷着脸就赶他走,啥人呐!
马昱却急得上窜下跳,情绪激动道:“人杰是对大宋有大功的人,不能因此小事就让奸臣给害了。元让,这时候你不该避嫌,唯一能够救人杰的只能是苏相了,只是你也知道,我和苏相没什么交情,不如你以子侄的身份去,再说了,你们可是世交。”
这话没错,范家和苏家确实是世交,三代人的交情。
可范冲根本就不明白,为什么李逵危险了?
他见过李逵,也见过章惇。不解问:“元让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刚才,太师府传出来的,说是人杰被都事堂给扣住,要降罪,下大牢。”马昱紧张道。
范冲摇头笑道:“一派胡言。”
“你怎么知道一派胡言?”
范冲用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子道:“因为我去过都事堂,就在一个多时辰之前吧。”范冲撇撇嘴,忽然笑了起来:“我敢断定,章相是在考校人杰的学问,然后很可能输了,然后老头下不来台要夜战。当时我还给他们送过一部很冷门的书。”
“这……”马昱顿时气地跺脚怒道:“流言害人呐!”
不过,他也是个爱听小道消息的主,顿时凑近轻声问:“元让,说说,到底怎么个事?”
不到一个时辰之后,内城的消息变了。
身为宰相的章惇,因为考校李逵的学问,被反问住了,然后下不来台,非要分出个胜负不可……当消息传到皇城的时候,章授傻眼了,急忙找来传消息的都事堂仆役,问:“你怎么给太师府说的?”
“小人哪有资格见太师他老人家,就给太师府的门前管事说了,李大人被相爷给留下了……不定几日能回。”
章授一口气差点上不来,气地真想一脚踹死这不开眼的仆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