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实辉的神情从上天台开始就没怎么变过, 直到宋以深退开,他在背后看见万浔。
万浔站那不知道多久了。
两人眼神交接的瞬间, 如同被最炙烫的火星灼烧, 急剧的疼痛让眼前血肉模糊。
魏实辉猛地偏头死死盯向宋以深, 直到血丝崩现,眼角的酸疼让他不自觉流泪。
但是, 他余光里所有的视线都不敢越过那几毫米去堂堂正正地注视万浔。
“你看着我。”
万浔沙哑了嗓子,开口说话似乎已经是他的极限。
“小辉、你看着我。”
魏实辉依旧盯着宋以深, 分毫不离。
第一声响起的时候,他像是没有听到。
万浔发出第二声的时候, 他半边身子开始颤抖, 眼泪直接淌下面颊。
“你看着我!”
万浔突然爆发出一声大吼。
魏实辉像是陷入了彻底的绝望,转头看向万浔的动作僵硬到枯槁,张了张嘴, 一丝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宋以深仰头长出一口气, 注视着漆黑的天际, 左手拇指不自觉地摩挲戒指,心底一点一点地变得很平静。
似乎有什么在缓慢而坚实地注入他的心脏, 那些急剧波动的情绪和想要报复的最深戾气都被奇异抚慰。
身旁对峙的两人谁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过了很久,万浔转身不再看魏实辉,往前走了几步, 垂头撑着栏杆,不知道在想什么。
宋以深见状皱眉,快速上前几步, 心底短暂的平静被打断,倏忽消失不见,像是从来都没出现过。
“浔哥......”
魏实辉看着万浔的动作,脑子霎时空白,忘了所有的反应,张嘴却依然发不出一点声音。
“魏实辉,我知道凶手就是你。”
“你不必和以深纠缠,去自首吧。”
“这两年我瞎了眼,对不起闻源——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去他墓地......”
前两句话万浔几乎没有停顿,就连语气也镇定得一如寻常。
第三句话出口的时候也是这样,但“闻源”两个字似乎是某种开关,此后的万浔突然哽咽了嗓子,长久积压的痛苦和愧疚让他呼吸都变得困难,以至于不得不长久屏息来缓和地说出下一句话。
“他估计也不愿意见我......”
闭眼,那个人身影再次出现在眼前。
他几乎都快忘了闻源笑的样子。
就是梦境里也没有见过。
在梦境里,闻源从来都是沉默地看着他。
只是沉默,没有指责,没有质问。
只是沉默。
巨大的悲恸袭上胸口,万浔几乎支撑不住。
“你不用威胁以深......”
某一刻,似乎周遭的所有都被黑洞一般的夜幕吸纳,万浔的声音也消失不闻。
宋以深退回几步,靠上墙壁,看着眼前的死寂,忽然之间筋疲力尽。
他想起很久之前第一次遇到魏实辉的场景。
那个时候组建乐队对他们来说还是天方夜谭。
回国后的小半年里,宋以深也只联系到了志同道合的万浔。万浔比他还要积极,天天想着怎么rock the world。
某天中午宋以深在食堂狼吞虎咽扒饭顺带琢磨几首词的时候,万浔很兴奋地跑来一把抽走他刚吃了三分之二的饭盆,说找到了最炫酷的鼓手。
最炫酷的鼓手。
比你还要酷,万浔眉飞色舞。
宋以深想这世上还有逼格超过他的?
当下饭也不吃了,甩了筷子就跟着就跑,求贤招揽的心思倒成了次要,兴冲冲的架势莫名像是去干架。
那年头真正组成乐队的也没几个,多数都是游击散户,主唱兼吉他兼贝斯再兼鼓手的不在少数。
其实别的还好说,就是鼓手比较难求。遇到好的鼓手更是碰运气。有时候几个乐队跟着抢。抢到一个鼓手,两人也能组队。
第一眼见到魏实辉的时候,宋以深就觉得不行。
瘦瘦弱弱,个子也不高,脸色发黄,明显营养不良。还戴着副黑框眼镜,一身朴素学霸气质。坐在角落里东张西望,手上偶尔跟着震耳欲聋的音响打节拍,整个人看上去心不在焉。
宋以深觉得这人套上宽大校服活脱脱就是即将高考的高三生。
名字也是——魏、实、辉,怎么看都是身负殷切期望的好学生。
“不耽误人家前程了吧......”宋以深忽然有点饿,早知道把饭吃干净再来了。
“别急,他下个就上场了,你看完再bb。”万浔笑按了下宋以深后脑勺,嘲讽:“什么耐性,少爷脾气!”
宋以深白眼,看在万浔刚给他洗了袜子的份上就没计较。
后来,宋以深再也没有瞎bb。
并且自此之后养成了先看一段再bb的优良秉性。
说魏实辉上了台变了一个人就是贬低他身为鼓手的身份。
何止变了一个人,宋以深觉得他灵魂里都可能藏着台架子鼓。
开始的循规蹈矩都是糊弄人的把戏,先让期待落到水平线,再一击撞碎,满地稀巴烂来不及回神,再嘭的一声送你直冲天灵盖的震撼。火花四溅。
此后,鼓棒就没有规规矩矩地在鼓面上正经敲过,加花加出眼花缭乱的惊艳效果,节奏感无比精准,精准到像是在微雕,仔细琢磨,每一下都舒坦到灵魂出窍。
最后一下,锵得原地失语。
惊人的爆发力,加上炫酷的舞台感,如果不戴那副眼镜,宋以深想,魏实辉就是一个完美的现场鼓手。
最后控场环节,戴着黑框眼镜的魏实辉含蓄腼腆地微笑,手上的即兴创作却让配合的主唱吉他手招架不了,不过场下的热度丝毫没有减退。
宋以深手痒,特别想招呼主唱下来。
万浔怕他之后出门再被打,硬是拦下了。
结束后,他和万浔就像人|贩|子似的,尾随了魏实辉一路,然后站在同样的校门前,你看我我看你,各自卧槽了一声,上前左勾右拉,劫持着突然被吓到快昏过去的魏实辉连滚带爬,把人偷进了宿舍。
查户口似的打听,宋以深审出了无间道的感觉,万浔觉得这样给人家印象实在不好,以后还怎么合作?还怎么“一家亲”(宋以深拉拢广告)?于是在一旁端茶倒水送零食剥桔子,魏实辉的笑容往往给了一半万浔,下一秒就被宋以深吓呆,认认真真地说:“学长好,我是......”
魏实辉家里从来不让他碰这些,架子鼓都是偷着学。还是镇上一个刚出狱的黑道大哥教的。大哥平日无所事事,就教他们这些放了学玩泥巴、无聊到闲出鸟的游|街少年玩鼓。
后来去外地上高中,魏实辉被放养,架子鼓水平直线飙升。不过学霸就是学霸,飙升也没碍着高考。考上重点大学的时候,他还给家里目瞪口呆的爸妈玩了一次。不过后来再没当着他们面玩过就是了。
用魏实辉的话说:“我爸快把我打死了。”
过来人宋以深安慰:“还好还好。我爸干脆让我跟我妈姓宋了。”
魏实辉:......
万浔:......
万浔:“那你爸姓什么?”
宋以深尝试痛心疾首:“宋。他也没想到,不过当时确实是这么定的。”
魏实辉:............
万浔:........................
魏实辉性格实在腼腆内敛,估计和长久压抑的家教有关。这样的好处就是,魏实辉在舞台上的爆发力四人之中无人能及。
宋以深家教也深厚。
不过用万浔的话说,就是如来佛的无敌五指去压抑,他也能给抠出条缝来神浪。
后来就差闻源。
闻源的加入也很有戏剧性。
颇有“英雄就美”的狗血意味。参与者是闻源和万浔。
很可惜,闻源是那正义凛然的英雄,万浔是那悲催被坑的美人。
万浔拿去修的宝贝白松木吉他被黑心店主换了偷偷指板,这一眼就能看出的猫腻,硬是被万浔一脚跨出店门,二脚悬空的状态才才发觉。
但店主死活不认,说你要是能弹出有啥不同,我立马跟你换。
万浔吉他玩得好,但也不是神乎其技,弹了几下,那些细微的差别还是在指尖稍纵即逝,很难作为证据。
正在“美人”左右彷徨,准备叫上“无赖”宋以深镇场的时候,闻大英雄出现了。
只见闻大英雄一双细白修长的手拿过万浔手里的吉他,客气又礼貌地说了声“我试试”后,就坐在一边弹了起来。
三个字的声线清朗悦耳,坐在斜斜暮光里的闻源一身白衣,光影映照,上身挺拔笔直,脖颈低垂,弧度柔和到自带柔光。
闻源低着头检查了会弦纽,指尖灵敏,然后抬头对万浔轻轻一笑,就拨弦试了几个音。
以上场景后来被醉酒的万浔渲染得如同千年等一回。
宋以深从一开始的专心聆听、鼓励追求,到后来一边打酒嗝一边逗魏实辉唱黄腔,再后来,干脆靠在大潮身上直接睡过去。
大潮和他们一届,大学毕业后准备留校当辅导员老师。宋以深万浔毕业后,想找个经理人,想来想去都没有上学时“鞍前马后”的“潮老师”靠谱,于是干脆也拉了进来,保证955工作制,外加五险三金(两方周旋,在大潮的坚持下加上了欠薪保障金和失业保障金),以及,工资翻倍。
他们那时已经有几个合作得比较好的吉他手,其实犯不着再去招揽什么“天外飞仙”闻源。
但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冥冥之中自有注定。
万浔始终放不下闻源,一有时间就去看闻源弹吉他,后来差点被闻源一方的主唱“招安”。
宋以深颇有种自己养大的黄花闺女突然某一天被送去当童养媳的绝对耻辱,二话不说和大潮上演了之前和万浔“绑架”魏实辉的戏码。
宋以深到现在还记得把闻源“绑”回他们那个狭小的录影棚逼着签合作意向书的时候,万浔那几乎要掐死他俩的恐怖神情。
老父亲宋以深的心,吧唧一声,哇凉哇凉的。
后来才知道,闻源那个乐队其实快要解散了,现在的几场演出不过就是以后留作纪念之用。而万浔过去帮忙,心思比宋以深还要不纯:既想着解散后拉拢,也想着赚取些好感,更想着别的更进一步的什么。
闻源也觉得“绑架”没什么,途中还好几次笑场。
但万浔觉得不行,原则过头,一手是兄弟,一手是千年等一回,一根筋犯了,愧疚感让他好久都不敢去找闻源。
后来还是闻源找上来,笑问:“你们缺不缺吉他手?”
万浔慢吞吞点头。
“那你缺不缺男朋友?”
万浔迟钝一秒,猛点头。
一旁的宋以深酸得牙都要掉了,装模作样地学着闻源讲话,差点被万浔按地上打。
记不清魏实辉那时在哪里了。
后来大伙一起聚餐的时候,魏实辉看见万浔去牵闻源的手,那个时候宋以深还对着魏实辉打趣,说,瞧见没,闺女养大了都会自己去拱白菜了。
话音未落,又是万浔的一顿追着打。而魏实辉好像没笑。大潮几乎原地笑疯。
再后来就是SOW的成立。
宋以深还挺不好意思,说不用特意显摆他这个队长,“S”放前面多不低调。
很可惜,长久的相处,大家已经对宋以深养成了选择性聆听的自我保护习惯。
当时话一出来,该配合他演出的其余四人通通视而不见。
他们一起见证了辉煌与荣誉,也一起抗过了逆境与低谷。
最巅峰的时候,四人站在舞台上狂撒香槟,台下掌声雷动,台上光芒万丈。最落魄的时候,录音室被收回,五个人身上加起来两百块都没有。坐在凌晨三点的酒吧门口喝酒,大潮打趣说我的失业保障金呢?宋以深一下红了眼眶。
但是现在呢。
宋以深找不出什么词来形容。
他只觉得疲惫。
刚到美国的那段时间,他整晚整晚睡不着觉,闭上眼就是闻源万浔魏实辉,就是舞台、就是话筒、就是一场场演出和烧不尽的大火。
睁开眼却是一地狼藉。
一地狼藉。
此后的两年人生,充斥着各种质疑和来自四面八方的指责,以及没有尽头的自我怀疑和愧疚。
如果一直没有想起那个关键的证据,宋以深想,那他就真的废了吧。
回国后的这几个月如同几年般漫长。
昔日里的面孔在眼前不是变得面目全非,就是冷酷到决裂。
他想要报复,想要跟着万浔一起去质问,但是当最后这一刻真正到眼前的时候,他连发现自己连开口说话的欲|望都没有。
这些折磨他太久了。
宋以深转身,准备走开。
他不想再回头看一眼。
下天台的楼梯前空无一人,宋以深一步步走下。
大潮在茶水间和路易斯窃窃私语,见宋以深回来,招呼:“这么久?”
宋以深点了点头,问大潮有没有烟,路易斯把自己的烟盒递了过去。
宋以深熟练拣出一支点了,“走吧”。
大潮看了几眼喜怒不明的宋以深,问道:“不等周程和说解约的事了?”
“解不解约根本不重要。”
三人坐电梯下到地下车库,大潮还是不放心,坐进驾驶座的时候还在琢磨:“饿死的骆驼比马大。盛娱如果一心想保魏实辉,那这个官司估计够呛。是场硬仗啊!”
坐在后座的路易斯打开电脑确认微博热搜,过了会,笑道:“保不住了。盛娱自己也要完。”
宋以深回头。
大潮不明就里,透过后视镜瞅路易斯,“咋?盛娱破产了?”
路易斯将电脑屏幕正对两人,“上次我回来帮助他们家解决陈述誉的事,就留了一手,想着以后可能对以深的官司有用”。
“我这里还有夏济铭打人和解的文件,刚刚会议结束我就安排人放到了网上,这会已经炒翻天了。”
“我估计这下盛娱离破产也不远了。”
路易斯合上电脑,把握十足。
“你这招——”
大潮忍不住夸赞的话在宋以深几乎要杀人的目光中戛然而止。
宋以深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对路易斯说道:“谁让你这么做的。”
路易斯不在意笑,靠上后座,“这件事出来盛娱从里到外都救不活了。他们怎么还会有闲心去保魏实辉?以深,这对我们之后的官司百利——”
“谁让你这么做的。”
宋以深好像根本没听见路易斯之前说的话,开口重复了一遍。
大潮觉得有些不对。
这样的宋以深他从来没见过,如果不是车内空间狭小,他怀疑宋以深下一秒就会对路易斯动手了。
路易斯看着宋以深,没有再开口。
“魏实辉会自己去自首。”宋以深说这话的时候依旧盯着路易斯,“你们不用再做任何事情”。
“那抄袭的官司呢......”大潮小心翼翼。
“不重要了。”
宋以深说完就解开安全带开门下车,“你们先回去”。
“你去哪里?”大潮实在搞不懂,“你到底想干嘛?”
“魏实辉会自首是不是因为你叫了万浔去?”大潮探出车窗大吼。
“对了,盛娱那小子后来也去天台了,你看见没啊!”
宋以深顿住脚步。
作者有话要说:宋以深:慌得一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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