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蝴蝶

梁嘉禾讲起他的初恋,情绪很淡,他嗓音干哑,低低地陈述着,仿佛不是他自己的故事,比学生上课朗读的课文还要白开水一样无味。

梁嘉禾和李弥高一隔壁班,高二分科后同班,先是一左一右,期中考结束重新分座位,她坐到他前面。

形容起李弥的性格,他用“间歇性活泼”表示,说完,又犹豫不是很贴切,换了同学形容过的,“有时候比猴子还要活泼,有时候比冬眠的熊还要安静”。

李弥坐到他前面后经常问他问题,每次问过后都会送他一些零食,他不需要,又换成他惯用的笔芯和演草纸,下课和同桌聊到什么话题,也经常问一问他的意见。

一来二去熟了一些,某天下课,她说自己下周过生日,找他要礼物,说什么都可以。

同学张口要求了,梁嘉禾拒绝不来,便趁周末去买,回去时在一个拐角口看到她被一个男生纠缠到哭泣,脚下犹豫片刻,走过去帮忙。

李弥突兀地抱上他胳膊,对纠缠她的男生说这是我男朋友,我已经有男朋友了,我很喜欢他,我们不可能的,你不要再找我了。

男生走后,李弥说那是隔壁学校的男生,经常在放学的时候堵我,还强拉着我去一些不三不四的场合。

梁嘉禾抽掉自己的手臂,说你可以告诉你爸妈。

她情绪忽然低落起来,说我爸妈三年前就死了,现在和弟弟一起寄居在大姨家,弟弟还比较小,不想让他知道这些。

知晓自己说错了话,梁嘉禾目带歉意地住了嘴,将手里买的生日礼物送给她。

她破涕为笑,说他对她真好。

学校有三节晚自习,一直上到十点,这是高三的强制性要求。高一高二只用上两节,但结束后教室不灭灯,愿意在校多学一会儿的,可以和高三一样上完三节课再走。

以前梁嘉禾都是两节上完就走,后来开始留下,说不上因为什么,但李弥很高兴,第二节下课先问问他,要是知道他今晚上最后一节,会开心地笑起来,做作业时会唱上几句歌,放学后一路都在说话,很吵,很多话他并不想接,但不接也无碍,因为她思维已经跳转到下一个事情,路边走过的一条流浪狗她都可以说上三分钟。

高三那年春节,梁嘉禾被她叫出来告白,到现场后看到布置的环境和同学的窃窃私语,他有心理准备,没答应。

但她的人生字典里仿佛没有“气馁”两个字,更没有“尴尬”可言,开学后完全当那件事不存在,继续我行我素,找他问题,送他报酬,抛话题给他。

临近高考,李弥班里的排名一次次下降,焦虑的源头来自于他,因为他成绩好,她担心自己不能和他上同一所大学。

异地恋怎么办?

这几乎成了李弥每天都会问他的一个问题,似乎在她的世界里,他已经是她的男朋友,又仿佛异地恋是个足以天塌地陷的大问题,甚至她的身体都开始消瘦。

高考前一个月,李弥有两天没来上课,她的同桌兼好友告诉梁嘉禾,她焦虑到高烧了,要是不能参加高考,或者高考失利,他就是罪人。

想起来哪本书里被李弥夹过一张纸条,写有她的手机号,放学后,梁嘉禾找到纸条,犹豫再三,给李弥打了电话,愿意和她做情侣。

第二天,李弥就活蹦乱跳地来上课了。

高考成绩出来,她的分数并不理想,除非考虑北京的大专学校,她不甘心,痛哭一场后决定复读。

梁嘉禾去了北京上大学。

因为异地恋,李弥每天都会给他发很多消息,事无巨细地询问他的大学生活,每晚都会打电话,周末煲电话粥不允许他挂掉。

刚开始梁嘉禾愿意配合,不久后,他和同学组了团队参加比赛,下了课需要在一起忙,不能再一直打电话。

他挂断后,她很快会再打回来,他说不方便,她哭着说自己没有安全感,说他长得太好,自己又不在身边,万一被其他女生勾走了怎么办。

他说不会。

她说不信。

寒假回家见面,李弥偷偷从他手机里找到了三个室友的联系方式,再开学后加了他们的微信,询问梁嘉禾的动向。

室友告诉梁嘉禾后,他头一回生气,让他们把李弥拉黑,等暑假回到老家,李弥也已经高考完,第一次提出分手。

李弥不同意,也没有把他的话当回事。

填高考志愿时,李弥说自己没钱请专业的报考机构老师,让他帮忙,梁嘉禾不愿再与她有牵扯,没有答应,她自己全报了北京的学校,结果全部滑档,哭着找到他让他想办法,梁嘉禾查了两天有补录的学校和专业,最后李弥去了上海。

此后就是四年的异地牵扯,梁嘉禾认为他们已经分手,李弥认为他们是恋人,写信,趁着假期来看他,每次都会把自己装扮得光鲜亮丽,但一个人疲惫的精神是藏不住的,他又会心软,带她吃一顿饭,买车票劝她回去。

大三那年暑假,梁嘉禾留在北京实习,李弥也来到北京实习,要和他住一起,梁嘉禾不同意,出钱给她租了房子。

同公司有个女同事喜欢他,某天找他说话的时候恰巧被特意来接他下班的李弥撞见。隔天,女同事带着口罩上班,换了工位,坐的离他远远的。

领导找他闲谈,话里话外劝他看管好自己的女朋友,并建议他出了女同事看伤的医药费,不然都是一个部门的同事,闹得不愉快了不好开展工作。

并委婉表示,再有下次,他这个工作就别做了,公司不会留着他这个定时炸弹,提前辞退的话,没有按合同履约,自然也不会给他开实习证明。

梁嘉禾才知道,李弥打了同事。

下班后,梁嘉禾对着来找他的李弥询问,她哭着说我知道错了,我就是太爱你了,要是有其他喜欢你的女人接近你,我太难受了,我不能接受,你是我的男朋友,我不能想象没有你的日子我该怎么过,我不能让你被其他女人勾走,她喜欢你,我怎么能让她接近你!我怎么可以失去你……

他开始认真地观察她,主动出钱劝她去看心理医生。

李弥抱着他的胳膊说我没病,你不要怕我,你让我去我就去,我只是太爱你了。

后来李弥定期看望心理医生,但两年下来,似乎没有什么效果,梁嘉禾要上班,上班自然会有女性接触,如果被李弥看到,对方自然没有好下场。

尤其是她研究生考到北京,日日都要和他见面后。

他的生活和工作都变得一团糟,生活被她毫无缝隙地纠缠,工作也因为她被频频辞退,他最后一次向她严正表示:他们已经分手了。

李弥不愿意。

他这回铁了心要和她断干净,拉黑再删了她的q'q和微信,拉黑她的手机号,断绝与她的任何联系。

但他过激的行为也刺激了李弥,她开始闹自杀。

她会换手机号打电话,假若她打来电话他没接,很快,就会收到她站在楼顶、手里拿着安眠药、站在大桥上的彩信照片……

刚开始梁嘉禾吓得匆忙丢下工作赶过去,她就会笑着从楼顶边缘扑进他怀里,从大桥栏杆上下来冲进他怀里,丢开安眠药依偎进他怀里……开心地说我就知道你舍不得的,你肯定舍不得我去死的。

看见他铁青着脸,她轻声啜泣说你不要生气,我不是真的要死的,我只是害怕你不要我,我不会再这么做了。

但下次还会。

梁嘉禾觉得,他没有被李弥弄崩溃,是一件自己都觉得稀罕的事。

……

关于李弥去世,梁嘉禾记得那是公司最忙碌的一段时间,不知道是因为临近上市还是其他原因,公司系统在持续性遭到不明外部技术攻击,时不时就会出现系统瘫痪、防火墙被攻破的现象,他们再修复升级也很快会被攻破,对方技术很强。

为了系统遭到破坏后能及时修补,维护用户体验,公司安排技术人员轮值,李弥去世当晚恰好轮到梁嘉禾值班,电话打来时公司系统刚被攻击,趁着还没被攻破,他试着将攻击人员拖住,追查他们的位置信息,李弥说她在永定河,这里好黑,一个人都没有,她好害怕,他能不能去接她。

梁嘉禾全神贯注地工作,电话被丢在一旁,他并没有注意去听她说了什么,这么多次了,翻来覆去都是一个意思,她在自杀,威胁他去见她。

不知道用了多久,梁嘉禾终于锁定黑客位置信息,准备给领导去电话,拿起手机才发现已经关机了。

充电等待开机的间隙,他用工位上的座机向领导报告情况,然后在领导的授意下报警抓人。

手机开机后,猝然看到上面几十个未知的来电信息——李弥换的手机号,还有110的。

这时梁嘉禾心里已经预感不妙,先给110去了电话,果真听到了李弥去世的消息。

他打车到医院,看到的是一张盖了白布的尸体。

清晨,李弥的弟弟露面,将他狠狠打了一顿。他没有还手。

来了两个警察才将癫狂的李柏玏拉开。

梁嘉禾脸上挂彩站着,看向单人床上盖着白布的尸体,薄薄的一层布料,能通过拱起的鼻尖和凹陷的眼睛部位想象她曾经的面容。

他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何种感受。

是终于重获自由的轻松,还是为一条年轻生命的逝去难过,还是昨晚没有及时赶过去的悔恨……

他想到了蝴蝶。

李弥总爱把自己比作蝴蝶。

蝴蝶是从毛毛虫裹茧,然后破茧成蝶重获新生,自由自在,飞来飞去。

但人不一样,人是先像蝴蝶一样拥有无边自由,再裹上白布棺材,作茧自缚,丧失了自己的灵魂,又缚住了自己的□□。

作者有话要说:上章评论的同学好厉害,猜到了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