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故意为之,钟婧的甲壳虫送去保养的那一周,尹迦丞回闵行父母家住了几天,每天早上去上班时顺路过来接她,不仅省去她挤地铁的时间,就连早饭也会提前买好。
尹迦丞父母家离七宝中学很近,那里有家炝饼是钟婧的最爱。
疫情期间,经双方友好协商,钟婧和尹迦丞先订婚、领证,等疫情好转再考虑婚礼事宜。
钟婧稀里糊涂,人就已经在和尹迦丞去民政局的路上了。
路上突然间想起什么,低头去看自己左手中指上的那枚钻戒,抱怨:“尹迦丞,你都没有好好花心思向我求个婚。”
这枚戒指,是在某一天尹迦丞送她去上班的路上,等一个红绿灯的时候他给她套上的。
早高峰的十字路口有些堵,钟婧靠在椅背上打瞌睡,太阳慢慢爬上来照在她脸颊上。
尹迦丞微微开了小半的车窗,钟婧眯着眼睛要去看窗外,被忽然而至的尹迦丞的花灰色围巾挡住视线。
他把自己先前摘下来的围巾展开叠成方形,挂在车窗上,然后重新按下启动键关窗,围巾被牢牢卡在窗户上,遮挡住那半米阳光。
钟婧惊讶于他的细致,看他胸口挡在自己面前附身挂完围巾要撤回去的动作,愣了愣。
车里开了暖气,尹迦丞外套脱下来放在后排,此时穿一件白色菱格毛衣,洁白到不像是洗衣机能洗出的干净。
呼吸在这一刻突然停滞,钟婧听见他说:“冬天的阳光不算炙热,但紫外线很强。”
钟婧点头,情不自禁发问:“尹迦丞,你们医院,肯定很多女孩子吃你这一套吧?”
他反应很平淡,像医生对来看诊的病人,直言:“我在医院只照顾病人,不照顾同事。”
“哦~”钟婧伸手去挡住尹迦丞快要贴到她脸的下颚,正要说后面半句,就被后者捉了手去套上了那枚戒指。
钻石的折射率是2.417,反射率是0.044,强光照射在钻石上会让这颗细小的石头瞬间变得光彩夺目。
明明尹迦丞在这之前挡住了阳光。
但不知为何,钟婧还是被这枚戒指闪到了眼睛。
大概是因为……它真的有点太大了。
尤其钟婧手指纤细,钻戒套上去就会显得钻石更大。
钟婧呆住,“尹迦丞,你干嘛?”
他依旧淡然,薄唇微启:“求婚。”
“我要是不答应呢?”
“你得答应。”
“怎么呢?”
不等他开口,后面的车鸣笛催促,钟婧抬头看见红灯变绿,催他:“绿灯了。”
尹迦丞不慌不忙,对身后的鸣笛声听而不闻。
钟婧闭眼,咬唇:“尹迦丞,我要迟到了!”
“嫁给我。”他还是不给她否定的选项,看着后面的车越过他们驶离,钟婧隐约听见对方司机在经过时的那一句谩骂,绿灯只剩下最后的几秒。
她投降,“行行行,你先开车!”
然后立马掏出手机给傅芮乔发微信。
草莓小樱:【无语.jpg】
知世大小姐:【地铁坐过站了?】
草莓小樱:【被求婚了。】
知世大小姐:【凡尔赛?】
草莓小樱:【他强娶强嫁!】
说着发过去一张左手戴着钻戒的照片,没有什么构图美感,但……很显钻大。
知世大小姐:【我去!这是几克拉?】
草莓小樱:【晚上去你家详谈。】
知世大小姐:【啧啧啧,不情愿的话我帮你嫁,感觉这尹医生人还挺不错。】
草莓小樱:【肤浅。】
于是莫名其妙,就被这个男人一路拐到民政局。
而在钟婧的记忆里,那就是很平常的一个早晨,没有鲜花和蜡烛,也没有单膝跪地和亲朋好友的见证,所以根本谈不上浪漫和花心思。
钟婧总觉得那天的求婚少了些什么。
这种感觉,在相亲那天回家的那个十字路口她也同样有过。
那时候尹迦丞说:“钟婧,从这条斑马线开始,以后让我陪着你吧。”
也不是那句“可以做我女朋友吗”。
做一种没法去验证的假设,也许他换另一种方式问她,钟婧在那一刻也不会轻易点头。
钟婧善于换位思考,很快她就替尹迦丞想到了一个十分合理的理由,同样母胎单身三十年的他,兴许也是对这种肉麻的话羞于启齿,况且……他们以相亲的形式走到一起,也实在和这些浪漫的场景不太搭。
钟婧确定自己对尹迦丞这个人是有好感的,但实在谈不上喜欢。
他太无趣了,一句好听的话都不会说。
钟婧喜欢幽默风趣的男人。
所以现实里能说上话的交集里,异性也只有和她一样性格活泼开朗的。
钟婧没有感情经验,医生工作忙碌所以圈子也小,平时除了和傅芮乔一起聊聊闲逛逛街,最大的爱好就是在家里追剧。
她钟爱一切浪漫的甜蜜的爱情剧……以及悬疑恐怖剧。
嗯,完全是两个极端。
对此,钟婧的解释是,精神科工作太过压抑,她手底下的患者总是让她心生怜悯的同时,又对命运的不平感到无奈。
她常说:精神科的病房是上帝开在人间的“天堂度假村”。
而钟婧每天要做的工作就是——帮人间留住他们。
周檀有一次逗她开心,说小侯在病房里画画,他画的天使长发飘飘,护士问她画的是谁,他:“是钟医生。”
护士问他:“为什么是钟医生?”
小侯腼腆一笑,“因为……她每次出现的时候总是闪闪发光的。”
钟婧若有所思地笑,说:“等将来我们小侯病好了长大了,一定会是一个很讨女孩子喜欢的暖男。”
钟婧喜欢听好听的话,也喜欢被夸,无论是在医院里还是在生活中。
小侯全名侯翊笙,是一名年龄十二岁的儿童精神病患者。
小侯是夏末的时候第一次来医院看诊,那时候钟婧在门诊时还未曾发现他病情的恶化,直到后来他第二次来看诊,妈妈把他支开,大段大段地向她描述小侯这十年以来的“不正常”行为。
听完小侯妈妈的描述,钟婧第一反应想到的是弗朗索瓦兹·多尔多的那本《多米尼克个案》,但小侯的临床症状明显比多米尼克还要严重,他无法控制生理上的大小便,甚至会在父亲不在家时试图掐死自己的妹妹、猥/亵母亲。
钟婧从医五年,这是她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病例。
钟婧找来汪南生教授一起坐诊,最后得出结论收治侯翊笙小朋友入院治疗。
《三字经》的第一句就是“人之初,性本善”,可小侯妈妈说他生下来就是个“魔鬼”。
汪南生教授指正她:“他不是生下来就是‘魔鬼’的,他是在妹妹出生以后才开始显露异常的,妹妹的出生也许就是诱发他精神分裂的原因。”
现下小侯住院已经快两个月,病情大有好转,如今已经可以一个人在病房里画画读书,约莫再观察一段时间就可以出院进行保守治疗了。
钟婧相信,小侯将来有一天也会变得像多米尼克一样厉害,他喜欢画画,并且画的不错。
他以后也许会成为一个画家,也说不定。
就像小侯需要医生把他往人间拉一样,钟婧也需要一些东西把自己往人间拉。
而她眼里最有用的东西,就是那些美好的梦幻的爱情剧。
爱情,永远对人类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钟婧也是一个凡人。
但钟婧只喜欢看别人谈恋爱,真轮到她自己的时候,反而有点打怵。
反正在她眼里,她和尹迦丞谈的这几个月恋爱,有点不伦不类。
他们不像情侣,用当代网友的词汇来说,他们更像是两个“结婚搭子”。
结婚是他们的共同目的,恋爱只是走一个过场,相亲不就都是这样吗?
没有喜欢上尹迦丞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如此一来,她才能在婚前始终保持理智,客观考察他的人品和性格。
而让钟婧最终彻底对尹迦丞这个人投以信任,主要还是归功于傅芮乔对尹迦丞的一番刨根问底。
被求婚的当晚,钟婧下了班直奔傅芮乔的豪宅,三百平的江景大平层,客厅落地窗外便可将沪城呢个的标志性建筑尽收眼底,夜晚靠在躺椅上隔着玻璃赏夜景,但凡钟婧是个男人,她绝对绞尽脑汁也要吃一口她这碗软饭。
这泼天的浪漫,谁又不喜欢呢?
当日,傅芮乔还特地给她开了瓶香槟,钟婧推辞:“我酒量很差。”
“意思一下,就喝一杯,我像嫁女儿一样开心。”
“占谁便宜呢?”
傅芮乔摊手,“谁让你结个婚我比你妈都关心你呢?”
“那你这套房给我做嫁妆?”
“滚。”
两人碰了杯,傅芮乔说出有用情报:“今天和老白聊起你们家尹医生,你猜人家有多牛?”
钟婧毫不迟疑:“他们科室最年轻有为的主治呗。”
默认了前面傅芮乔那个“你们家尹医生”的称谓。
傅芮乔摇头,抿一口酒,道:“今年沪城的‘行业先锋’开始着眼于年轻人,全沪城十个名额,他们医院领导层一致举荐了他,前两天你们家尹医生接受电视台采访的视频还在网上能搜得到呢,你自己搜一下。”
钟婧放下高脚杯,原本躺在沙发上的姿势改换成趴着,突然来了兴致去搜傅芮乔给她的关键词,看尹迦丞这个惜字如金的人是如何应对采访的。
果不其然,话依旧少。
同时医学生毕业,同在沪城行医,钟婧再清楚不过这个“行业先锋”奖章的重量,前几年获选者皆为各行业的前辈,院长副院长级别的才有可能获此殊荣。
她相信他们这个行业的眼光。
钟婧放下手机,摸了摸自己左手无名指上的钻戒,点头承认:“确实挺牛的,左修文说他是他们科室公认的劳模,临床经验丰富,怎么还有时间发表这么多的核心期刊论文,还出版了两本专著、带研究生做实验,他还主持过省部级课题?他难道平时都不睡觉的吗?”
傅芮乔眸色渐深,不怀好意道:“那你可得认真考虑一下了,他这都没有时间睡觉了,那你们以后夫妻生活该怎么进行下去哦?”
钟婧瞬间脸红,从前都只有她洗耳恭听傅芮乔那些闺房密事的份儿,如今倒是她先结婚。
不管这夫妻两个人感情到什么地步,但夫妻生活……终究是逃不掉的。
钟婧深入研究心理学,同时对生理知识也兼顾研究过一些,两者之间也紧密相连不可分割。
例如紧张的心理反应在生理上通常会表现为流汗或者脸红。
所以心理上首先要不排斥不讨厌,才有可能在生理上接纳对方吧?
至少钟婧是这样认为的。
尹迦丞长相干净好看,穿着头发也不邋遢,离得最近的时候她可以闻见他衣服上淡淡的洗衣液香味或者医院的消毒水味。
前者是好闻的,不似有些男人身上的汗臭烟臭味;后者,钟婧也早已习惯。
他们恋爱期间牵过手,钟婧并不排斥这样的亲密行为,也认真幻想过如果将来有一天气氛到位要接个吻什么的……她应该也会下得去嘴。
只是这个夫妻生活,她还真没敢想得这么深入。
外在、物质条件、感情。
钟婧觉得三者图其二,这场婚姻就已经很值得了。
很多婚姻走到最后大概率都变成了亲情,感情里想要善始善终其实起决定作用的是对方的为人。
他爱不爱你,多爱你,这些都不能保证你在婚姻里不受伤害,除非,他本身就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而俗世男女之间的肉/体羁绊,不一定非要和爱不爱的挂钩,相处久了,夫妻之间各取所需,想来她也并非不能接受。
尹迦丞没有直面钟婧提出的那个问题。
钟婧口中的那个“没有好好花心思”的求婚,实际上是他的绞尽脑汁。
活到三十岁,尹迦丞没有谈过任何一段恋爱,原因有二:
二十二岁之前是因为喜欢钟婧而不得,二十二岁之后是因为钟婧没结婚。
高中毕业后同学们一个一个销声匿迹,只唯独要结婚时会在班级群里发送喜报,尹迦丞从来不去参加这种他不擅长的社交活动,可他会看那些可能一年也才只有一两条新消息的群聊。
她没有结婚,但不知有没有恋爱。
尹迦丞曾经暗恋过钟婧八年,从高一到大五,从七宝中学到沪大医学院。
那一年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她。
直到又一个八年过去。
没有刻意营造见面的那八年,尹迦丞一心投入医疗事业和科研研究,废寝忘食像个永远不能停下来的陀螺。
北城有那么多家医院,他不知道她毕业以后会去哪一家。
竟没想到,以为远在天边实则近在眼前。
她明明就在离华山医院不到四公里的精神卫生中心工作。
将近五年,一千七百多天,他们都没有在这个城市遇见过哪怕一次。
某天,陆听南奉孙慧芹之命拉他去相亲角“散心”,无数张相亲简历里,陆听南随意选了两张念给他听,问他:“这个本科和咱们一个学校的,北大硕士毕业,也是闵行土著,与你倒是蛮登对的,要不要了解一下?”
尹迦丞心里咯噔一下,看了看一旁坐在马扎上晒太阳的阿姨,对方见这两个小伙子外形优渥,立即就来了推销的兴致,把钟婧从头到脚从幼儿园到工作能介绍的名誉都介绍了个遍。
最后翻出来照片一看,果然就是钟婧。
造化弄人。
你说有缘,这一千七百多天她人在沪城,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他却浑然不知;你说无缘,他被强拉着来随便瞥一眼就入了唐丽梅的那双眼。
但也有巧合,唐丽梅与孙慧芹女士在二十多年前是邻居,当时关系极好,后来唐丽梅嫁给钟婧的舅舅搬到长宁区,两家就断了联系。
这不问不知道,一问还竟有这样的巧事。
唐丽梅自打知道了尹迦丞是孙慧芹的儿子,当下便拍了板子:“我看一切都是缘分注定,我们家外甥女婿,就是你了!”
所以没有人知道 ,那天西餐厅门口钟婧走神的那一撞,到底撞的是他什么部位。
也没有人知道,那天他仓促而又缺乏浪漫的那个求婚,实则有多么的背水一战。
他甚至……不敢说一个疑问句,不敢给她拒绝他的选项。
而如今不管是为了应付长辈,还是他哄骗得来的,手里的这两本小红本,总不会有假。
尹迦丞不自觉嘴角上扬,第一次如此信奉那句话——机会要靠自己主动去争取。
出了民政局,尹迦丞送她回家收拾行李,他们约定好领了证她就搬到他哪里去住。
她图上班方便,又能脱离唠叨的钟雅茹女士,而他图她。
“钟婧。”他叫她名字。
后者朝他看过去。
车载音乐正播放着王力宏的那首《forever love》,他专心开车,求助她:“我要加个油,你面前的抽屉里有张油卡,麻烦你给我一下。”
钟婧伸手去开抽屉,笑说:“都是夫妻了,你还跟我这么客气?”
定睛再去看抽屉里面那张“油卡”,人顿时僵住。
作者有话要说:我们尹医生性格寡言少语,有点不长嘴,但……手很争气,行动力极强!
而我们钟医生呢,毕竟是高智女博士,又成长于单亲家庭,对感情一直没有什么期待,婚姻于她而言就是利益最大化的东西,男方长相不错家庭也好、情绪稳定过往简单、工作体面甚至可以说很牛,收入高也不抠门,该给的都给,哪里去找这样的结婚对象啊,她有什么理由不嫁呢?钟婧很现实,不是那种恋爱脑的小女生,相信婚姻稳固靠的是人品而不是靠感情,所以她会选择尹迦丞。
外在、物质、感情,钟婧觉得三者图其二,这场婚姻就已经很值得了。
但作者告诉她:不行,你三个都给我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