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白茶出去了,苏意卿才开口问道:“我听你今天说的,当真要和朝廷和解吗?难道父亲和兄长的血仇就如此揭过吗?”
谢楚河声音淡然,却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意味,“如今天下大势已经尽在我掌握之中,我并不急于一时,这么多年的仇恨,若一刀毙命,未免太过便宜他们了。太子固然可恨,坐在皇位上的那个何尝不是狠毒,我这次就让秦子瞻回去传话,要圣人用李明睿的头颅来换得五年安稳,我看他父子还如何和睦恭亲。”
他笑了笑:“我必然会得到一个头颅,或者圣人的、或者太子的,且让我拭目以待,到底是哪一个。”
苏意卿微微地蹙了眉头:“那你又让秦子瞻过来做什么呢,他那样阴险的小人,你那样羞辱他,我怕他怀恨在心,将来要对你不利,不若……趁早杀了他以除后患呢,我总是觉得有点担心。”
谢楚河冷哼了一声,神色间颇见厌弃:“当年若不是他的陷害,阴差阳错的,母亲又怎么会伤心而绝,我岂能轻饶他,如今他位极人臣,自以为一时风光无二,我就要让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怎么从高处跌下来、最终沦为丧家之犬。”
苏意卿听他这样说,忍不住拿眼睛瞟他,咬着嘴唇,一副想说又不说的模样。
“夫人又想说什么呢?”
苏意卿笑吟吟地道:“我恍惚记得,有人曾经对我说过,秦九郎才干非凡,这么好的郎婿,我若错过了就可惜了,咦,这个人是谁呀?”
谢楚河无奈地揉了揉苏意卿的头发:“你的记性一向糟糕得很,怎么就这些胡话记得这么牢。”
苏意卿却带着一脸认真的神情:“谢郎,你说,当日我若没有和秦子瞻退亲,而是照旧嫁给了他,今日你又待如何?”
谢楚河深深地凝望着苏意卿,他的眼眸中渐渐浮现出茫然的神色,半晌,才终于道:“我不知道,这个问题太难了,你这么一问,我只是想了一下,就觉得心里很不舒服。”
他慢慢地蹲了下来,把脸贴在苏意卿的小腹处,低声道:“不,不仅是不舒服,我又痛又恨,你说我当初怎么会那么傻,居然会想要把你拱手让给那个人,若你嫁给了他,那我怎么办,卿卿,这一生,我只许你一人,幸好、幸好,现在你是我的妻子。”
这么魁梧威严的男人,蹲在她的身前,蹭着她,仿佛是在和她撒娇一样,真是极难得的。苏意卿忍不住好笑,又觉得有些心酸。
她又记起了遥远的前世,大将军谢楚河一生未娶,最终为她而死,所以,她竟让他等那么长、那么久。
那个时候,他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在远处想着她、念着她呢?
苏意卿一念及此,心肠都要软得化成一滩春水了。
她抱住了谢楚河的头,手指头拢进他的发间。他的头发带着一点点粗糙的手感,滑过她的指尖。
她微微地笑着:“你看,幸好你的夫人当初英明睿智,选了你这个傻瓜蛋,我们才有今日。你原本也是个通透的,怎么当初就在这么要紧的事情上犯糊涂了,你若喜欢我,无论什么情形,你都该来找我,大声地对我说,那样我才能知道呀,若是闷声不响的,岂不是误了我、也误了你自己。”
谢楚河今天居然被笨乎乎的夫人说成是“傻瓜蛋”,他心里是不服气的,抬起了头来,故意作出冷厉的神情:“那不尽然,此一时、彼一时,哪怕你当日嫁给别人也无妨,待到我功成名就、大权在握的时节,我就把你抢回来,筑金屋以藏之,总之,你是我的卿卿,我想要你,天下无人可以阻我。”
苏意卿捧着谢楚河的脸,她的眼眸是四月里的春光,那么明媚而热烈:“真的吗?我的大将军,无论我身在何处,你都会把我抢回去吗?”
谢楚河的心砰砰地跳了起来,哪怕彼此在一起许多年了,他仍然如同年少时那般,意乱情迷。
他慢慢地凑过去,嘴唇碰触着她的发鬓:“嗯,那样的话,会不会把你吓坏了?你胆子那么小,我记得你从前可爱哭了。”
“那是从前了,自从和你在一起,我的胆子可大了多了,比如现在……”
苏意卿低低声地道着,把手伸到谢楚河的衣襟,滑了进去。
谢楚河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咬牙道:“你做什么呢?”
苏意卿把头靠在谢楚河的肩膀上,她的声音带着一点点呢喃的鼻音:“夫人觉得大将军以前怪可怜的,想要补偿你一下。”
她的手是柔软的花瓣,拂过他的肌肤。
窗外有灿烂的阳光,以及,摇曳的花香。
谢楚河忽然后退了两步,抹了一把脸:“卿卿,你这个坏心眼的。”
“怎么啦?”苏意卿眨了眨眼睛,露出了妩媚而无辜的神情。
谢楚河忍不住伸手,在苏意卿的额头上弹了一下。
“哎呦。”苏意卿抱住了头,生气地瞪他,“好啊,是不是我怀着孩子,变得丑了,你现在就开始嫌弃我了。”
谢楚河匆匆转身:“天气怪热的,我去冲个凉水。”
他几乎是狼狈地逃了出去。
苏意卿低头看了看自己隆起的肚子,轻轻地摸了摸:“乖乖宝宝,你爹爹现在肯定要讨厌你了,你猜猜看,你出来的时候他会不会打你小屁股呢。”
无论多么艰难的过往,都已经化为了尘埃,现世静好,许这一生无忧。
苏意卿这么想着,微微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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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到了夤夜,京都的皇城深处,仍然灯火通明。
秦子瞻弯着腰候在圣人的案前,被那明晃晃的灯烛刺得眼都有些发花,他却不敢眨一下。
圣人的面色过于难看,那明黄色的衣袖都有些微微地抖动。
“他想要太子的性命来换五年安定,谢楚河,他当真敢这么说?”
秦子瞻心下忐忑,但当日跟随去江东的另有属官和随从,众人皆闻之,他亦不敢隐瞒,只能如实答道:“是。”
圣人猛地从高座上立起,抓起一个砚台砸了过来,“咣当”一声,碎在秦子瞻的脚下,溅起的墨汁污了他的鞋和衣襟,他纹丝不敢动。
内监们赶紧都跪了下来。
圣人粗粗地喘着气,辉煌的灯光下,他脸上皱纹的阴影显得愈发深刻了。
秦子瞻眼观鼻,鼻观心,沉默地等待着圣人的定夺。
圣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忽然又冷静了下来,问道:“他还说了什么?”
秦子瞻不动声色地回道:“谢楚河有言,说是太子欠他们谢家的血债,当以血偿之,还说此事圣人与太子应当心中有数。”
秦子瞻的眼角似乎瞥见圣人的身体摇晃了两下。
圣人毕竟已经老迈了,他不复有盛年时的气势和精壮,他颓然坐了回去,半晌,才低声自语:“原来他早已经知晓,难怪、难怪。原本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个乱臣贼子,他居然敢怀恨在心,真是其心可诛、可诛!”
圣人说到后面,已经有了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殿中诸人屏息凝气,莫不敢抬头,只当作没有听见。
偏偏圣人却开口问秦子瞻道:“秦卿,朕这些日子来已将诸多政务交予太子,你为当朝尚书令,辅佐太子多时,以你之见,太子可为明君否?”
秦子瞻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以首触地,用最恭谨的声音答道:“臣惶恐,臣岂可妄议太子。”
圣人冷冷地道:“朕让你说,你就说。”
“臣为圣人之奴仆,只知为圣人、为朝廷尽忠职守,太子,国之储君也,唯有圣人方能评说,臣不敢。”
秦子瞻这话说得模棱两可,其实并未回答圣人的话。但其实,圣人也不需要他的回答。
圣人望着秦子瞻,面上的神色喜怒不辨。
秦子瞻神情自若。
半晌,圣人仿佛是累了,挥了挥手,用疲倦的声音道:“你且下去吧,谨记,方才所说的话不可外传。”
“臣遵旨。”
秦子瞻弓着腰倒退了出来,直到御书房外面,方才直起了身子。
走到殿廊外,他回头看了看,御书房的灯依旧通亮,殿门紧闭。
起风了,夜有些凉。
秦子瞻矜然拢了拢衣襟,他的步态从容沉稳,心中却有万千念头急转。
圣人对谢楚河的提议动心了,这并不是个美妙的兆头。没有任何一个国君愿意成为亡国之君,燕朝如今风雨飘摇,谢楚河的五年之约实在是一个莫大的诱惑,天家本来就无父子,若太平盛世时,太子规规矩矩的,圣人对他未尝没有慈爱之心,但如今,可就难说了。
秦子瞻的心中突然跳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他顿住了步子,但是,旋即,他又把那个大逆不道的想法压下了,微微地摇头,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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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越来越热了起来,树上的鸣蝉开始一声声地叫唤了。谢楚河怕吵着苏意卿,命了下人天天拿着网子爬到树上,将那鸣蝉一只一只地抓下去。
于是院子里又清幽了下去,绿树浓荫,还有白色的茉莉开在清晨,花香清浅。
温氏见苏意卿越来越慵懒了,免不了念叨她。
谢楚河这些日子又忙了起来,无暇陪伴,就授意了蓝安图和赵长盛,叫他们的夫人多过来陪着苏意卿走动走动。
唐氏是个风风火火的,每天都来,必要拉着苏意卿在后面园子里走上几圈,苏意卿很是幽怨,谢楚河却很满意。
好不容易唐氏昨天没有过来,黎黎性子和软,拉不动苏意卿,苏意卿才偷懒了一天,结果第二日唐氏又按时上门了。
苏意卿简直叹气:“唐姐姐,我还以为你终于可以放过我了。”
“那不成,大将军的吩咐,我们是务必要做好的。”唐氏笑眯眯地道,“昨天我家长盛回来,又带回了一个女人,这家伙,不教训不行,故而我才留在家中一天,和他好好地谈了一下。”
可想而知,唐氏所谓好好的谈,大约又是大打出手了,如今她看过去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
苏意卿随口问道:“赵将军又去哪儿了?才回来。”
“大将军命他征讨胶东,他去了一个多月,终于打了下来,这不是,胶东秦氏的人为了乞命,把当家人的嫡女送给他做了侍妾。”
苏意卿讶然:“竟有这事?”
胶东秦氏是赫赫有名的名门望族,鸣钟食鼎,积代衣缨,不知出过多少公卿大夫,远的不论,当朝的尚书令秦子瞻正是出身胶东秦氏,如今那位当家人是秦子瞻的堂伯,若论起来,被送做侍妾的那位姑娘,应当是秦子瞻的堂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