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芒种时分,天气渐渐又开始回暖了起来,朝廷派来的使臣到达了株州,虽然一路风尘仆仆,但他端的是个丰神如玉的美男子,仍然保持着雍容高雅的气度,站到了大将军府门前。
正是当朝尚书令秦子瞻。
领着秦子瞻进城的军士态度生硬,道是进去禀告大将军,就将这一行人直接搁在大将军府门口了,半天不见出来。
门口守着两列持着长戟的武士,身披黑甲,姿势笔挺,目不斜视地站在那里,恍若没有看见大门口的情形。
随行的属官忍不住,冲过去怒道:“尚书令大人乃是奉了圣人的旨意,到此拜会谢将军,尔等缘何如此怠慢,当真无礼之至!”
立即有两个武士出列,一言不发,抓住了那个属官手脚,一把扔了出去,将他狠狠地摔在地上。
秦子瞻脸色微变。
黑甲武士冷冷地看着尚书令大人:“大将军府门前,闲杂人等,若再敢喧哗,一律仗毙。”
在这粗鲁军士口中,他竟是闲杂人等,秦子瞻心中恼怒,但想起此行所负的使命,明知谢楚河在为难他,他还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维持着他云淡风轻的模样,继续等候。
那个属官被摔得门牙都掉了,血流了满口,本来还待痛叫,听得黑甲武士那样说着,连吱声都不敢,捂住了嘴,在同伴的搀扶下艰难地爬了起来。
太阳升得老高了,明晃晃的刺人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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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禀大将军,京都方面来了使臣,按您的吩咐,已经带进了城,眼下正在府门外候着,是否要传唤他们进来?”
侍卫站在回廊外头,恭谨地等候指示。
苏意卿懒洋洋地歪在榻上,戳了戳谢楚河:“快走,干你的正经事去,别老腻歪着我。”
“如今,还有什么事情会比我的孩儿更正经呢。”
谢楚河扬声吩咐外头,“且让他等着。”
“是。”
小鸟唧唧啾啾,窗下花荫浓密,空气里有淡淡的茉莉花的香气,和风惠畅,竹帘子轻轻摇曳。静谧而安好。
谢楚河把脸贴在苏意卿的肚子上,良久,惊喜地叫了一声:“他真的动了,他踢我了。”
“不是踢你,是踢我,这小东西最近可坏了。”苏意卿把谢楚河的头扒拉开,“哎呦,怪热的,别凑过来,烦你呢。”
随着月份的增大,苏意卿变得愈发体娇怯热起来,兼之这天气也一天热似一天,她如今已经换上了轻软的罗衫,肚子也开始显怀了,胸脯鼓鼓的,整个人都平添了一股妩媚的丰韵。
谢楚河还爱晚上抱着她睡,他的身上原本就热得和火似的,苏意卿嫌弃得不行。
孩子还没生下来呢,大将军便开始要失宠了,他十分之心酸。
两个侍女持着纨扇,在一边轻轻地摇着,为苏意卿扇风,也不敢太过用力,毕竟这天还未到大夏,怕她着凉了。
谢楚河不依不饶地黏着她,苏意卿的鼻尖微微地沁出了一点汗珠子。谢楚河凑了过来,舔她的鼻尖。
侍女们习以为常,熟练地把头低垂下去,手上的动作照旧不停。
苏意卿红着脸,吃吃地笑:“做什么呢,快走开,你不知道自己身上热么,再蹭我,又要一身汗津津的,我方才沐浴过的,可不想再去洗了。”
“我可以服侍夫人沐浴,我近来的手艺见长了,不信夫人可以试一试。”谢楚河咬着她的耳朵道。
苏意卿的耳朵尖尖都红了。
“试一试、试一试。”冷不防一个怪异的声音叫了起来。
苏意卿吓了一跳:“阿贵,吃你的东西去,别呱噪。”
鹦鹉扑棱着翅膀,嚣张地在案几上蹦达着。
最近屋子里的吃食太多了,阿贵眼睛看着,被馋得受不住,每天呱呱叫着撒娇。苏意卿嘴巴上经常骂它,但心里着实宠爱,总是把自己的小零嘴匀一些给它,眼见着它比苏意卿胖得还要厉害了。
谢楚河被打断了旖旎,心下不悦,沉了脸,看了看那鹦鹉。
畜生的直觉极为灵敏,鹦鹉立即炸毛了,迅速地飞到自己架子上,规规矩矩地站好,开始向男主人展示它还是很能干的。
“于以采蘋,南涧之滨。于以采藻,于彼行潦。”
谢楚河忍不住道:“这是谁教它的?”
“我娘教的。”苏意卿哀怨地看了鹦鹉一眼,“唐姐姐说了,从肚子里就要开始教娃娃读书了,将来才能聪明,所以娘这些日子一直在对我的肚子读经书。”
不用她继续说下去,谢楚河就猜到了:“所以,现在阿贵学会了,你还没学会。”
“有什么打紧的。”苏意卿理直气壮,“反正是让孩子学,不是让我学,我费那心思做什么。那鹦鹉太呱噪了,这几天一直在显摆呢,娘不在的时候我也要听它念叨,再多的果子都堵不住它的嘴,可真烦人。”
谢楚河看着苏意卿真真有几分烦恼的样子,免不了笑道:“岳母真是煞费苦心,难为她老人家了,不若我明天替你求个情,算了吧,孩子笨就笨点,只要有我这个当父亲的在,将来总是不愁的。”
他说得甚是倨傲,偏偏苏意卿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谢楚河顿了一下,又道,“何况,有人纵然满腹经纶又能如何,若是心术不正、行为不端,将来也免不了被人踩在脚下教训。”
苏意卿掩住嘴,打了个小小的呵欠:“对,你说的都对。”
她最近也爱困了起来。
谢楚河抬手,示意打扇的侍女退下去,柔声道:“乏了就稍微睡会儿,等下我唤你起来用点心。”
“嗯,也好呢。”
苏意卿虽然嫌弃着谢楚河体热,却还是抓着他的手,把脸贴在上面,迷迷糊糊地打起盹儿来。
这一觉莫约睡了半个时辰,也不敢贪多,谢楚河轻轻地把苏意卿摇醒过来。
略微洗漱了一下,厨下将备好的杏汁花胶羹端了上来,苏意卿用过了之后,看谢楚河还在那里,忍不住推他。
“你今天可真闲呢,怎么老呆在我这儿?”
谢楚河带着一种若无其事的笑容:“眼下正有一件事情,有个故人从京都过来了,你要不要和我一同去见见他?”
“故人?朱恒大人又来了吗?”
“难不成你在京都除了朱恒就没有其他认识的人了吗?来,横竖你闲着也是无事,走动走动,跟我去看看就知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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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了晌午的时候,太阳晒得人有些发晕。
秦子瞻的腿脚开始发酸,汗水已经将后背的衣裳都湿透了,他暗暗咬牙,几乎快要支撑不住从容自如的姿态。
好在这个时候,将军府中终于有人出来,将他们带了进去,虽然来人的态度傲慢又粗鲁,但他也计较不上了。
到了正厅,谢楚河端坐其上,神情倨傲而冷漠。两列金刀武士笔直地立在他的身后。
相比之下,秦子瞻竟莫名地觉得有些狼狈,但他毕竟城府颇深,面上丝毫不显,而是带着得体的笑容,拱手致意:“某奉圣人之命,特至江东,谢大将军终赐见。”
谢楚河虽然与朝廷对峙了数年,但他的名头仍是当年朝廷所封的骠骑大将军,秦子瞻身为一品尚书令,自认为官位不在谢楚河之下,如今这般,已经是恭谨客气了。
按宾主礼仪,谢楚河本应看座上茶,但他甚至却连话都不说,只是大马金刀地坐着。大厅里肃穆无声,立在那里的武士身形魁梧威猛,神情凶狠,他们冷冷地打量着秦子瞻,空气仿佛都凝重了起来。
秦子瞻的笑容终于僵硬,也不再客套,肃容道:“听朱恒大人回禀圣人,是大将军特意唤秦某前来,如此,东西两岸和谈一事,大将军究竟做何打算,还请不吝赐教。”
谢楚河终于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那分明是轻蔑的:“朝廷当真想和我握手言和?”
秦子瞻想起如今两军的战局,又想起临行前圣人的连下的三道圣命,极言止战之意,哪怕他心下再恼,也只能正色道:“战火绵延,至令天下苍生涂炭,何其残忍,圣人心怀慈悲,意欲止干戈、执玉帛,秦某此来,正是与大将军商议此事。”
“株州一战,陈致元身死,燕军将士或死或降,六十万兵马已化为乌有,敢问秦大人,若我不愿和谈,朝廷将以何再战?”
燕朝如今的形势可以说是风雨飘摇,明面上固然还守着江西大片区域,但各地的都督及节度使等皆已动摇,未尝没有观望之意,连圣人的旨意都不太能调动他们了。仅凭朝廷直属的兵力,估计连两三年都难以支撑。
按朱恒回京都传达的话语,谢楚河分明有和谈之意,圣人对秦子瞻此行抱了殷殷期望,容不得他退却。
秦子瞻只能装出镇定自若的神情:“大将军此言差矣,京都尚有五十万守军,西境卫军四十万已奉圣命回防长沙江岸,朝中更有名宿之将众多,圣人乃天下明主,民心所归,有何不能战?”
谢楚河冷冷地道:“既如此,那便战,秦大人请回吧。”
秦子瞻怔住了,他生平头一次有点说不出话来:“大将军,你……你邀我前来江东,难道、难道不是商议和谈一事?”
谢楚河慢慢地道:“所以,还请秦大人知晓,要战要和,皆在我一念之间,秦大人,如今是你有求于我,需记得,姿态务必卑恭一些。”
秦子瞻紧紧地握住了拳头,指甲都掐到肉里面去,生生的疼,他感觉到手心有一点黏黏的湿意,那不是汗,是掐出来的血。
他咬着牙,低下了头:“是。”
“秦大人,其实,只要圣人答应我一个小小的条件,我可以应允五年之内不动干戈。”
秦子瞻心跳如擂鼓,这五年的时间,对朝廷来说,可以好好地喘上一口气了,他顾不得其他,迫不及待地问道:“什么条件?”
谢楚河望着秦子瞻:“秦大人,你忘了我方才说的话了吗,若想和我谈这个条件,首先,要让我看看你的诚意。”
秦子瞻的瞳孔微微收缩:“大将军意欲如何?”
谢楚河终于笑了起来,他的笑容带着一股漫不经心的意味,仿佛面前的人只是草芥尘埃:“我要你跪下来求我。”
秦子瞻的脑袋嗡嗡作响。
厅堂的侧门处隔了一重软烟纱罗的帘子,帘子后面,有个人影轻轻地晃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