株州地处九州中央,为天府之城,气候原本最是宜人,但此时冬季刚过,春寒尚且料峭,空气都显得有些沉郁。
主帅的营帐中垂着羊毛的帷帘,紫铜暖炉里燃着乌霜炭木,热气蔓延开来,把那寒冷都隔绝在了外头。
谢楚河从帐外进来,带着一身的血腥气息。
苏意卿迎了上去,先是前后左右仔细打量了一下,见他并未受到什么要紧的伤害,心下松了一口气:“可算回来了,今天打得真激烈,我在这里都听到动静了,真叫人担心死了。”
她随着谢楚河出征,毕竟不敢张扬,整日里只呆在主帅营帐中,哪儿都不去。
谢楚河与燕军在株州交战已经两个月了,双方僵持不下,形势十分激烈。
苏意卿也没有心思做任何事情,在谢楚河出战的时候,她就忧心煎熬,每当谢楚河回来的时候,她就与他火热缠绵。
痛苦而甜蜜,时而在地狱、时而在云端,令人神魂癫狂。
谢楚河今天仿佛有些疲倦,眉目间带着淡淡的凝重之色。
苏意卿温顺地为他卸下战甲,按着他坐下,站在他的身后,为他揉捏肩膀,一边问他:“遇到麻烦事了吗,看你好像不开心的样子?”
“也没什么,不过眼看着快要打下株州城了,铁勒部却来搅局,想来又要多费一些时日。”
铁勒为北方胡人,以游牧为生,兵马虽然不多,但个个强壮善战,时常骚扰北方边境,早些年的时候被谢楚河领着都护府卫军牢牢地拒于关外,安生了些日子。
这几年,谢楚河顾不太上北境的事务,他们就渐渐又嚣张起来。
虽然苏意卿很不懂这些,谢楚河还是耐心地给她解释,“不知道朝廷许了铁勒什么好处,颉力可汗竟亲自带兵过来增援,倒令我有些意外了,不过无妨,我也备了后手……”
话说到这里,他忽然感觉到苏意卿的手在发抖,他连忙转过身,握住了苏意卿的手:“卿卿,你怎么了?”
苏意卿脸色惨白如纸,浑身颤抖着,几乎要晕倒的样子。
谢楚河大惊,忙唤道:“来人,叫医师,快叫医师过来。”
“不、不必。”苏意卿的声音都有点抖,“我无恙,只是……只是忽然想到一个事情,吓到了。”
前世,苏意卿被困广陵城,围城的军队就是颉力可汗所率的铁勒骑兵。颉力可汗正当盛年,身强力壮,是北方胡人中首屈一指的神箭射手,彼时谢楚河带着重伤之躯赶来相救,就是被颉力可汗暗箭所创,最后在几方人马的夹击之下,力竭而亡。
苏意卿当时只有感激愧疚之情,而如今想起,简直心胆俱裂。
谢楚河把苏意卿拥在怀中,抚摩着她的脸,柔声哄她:“想什么呢,会吓成这个样子,有我在这里,别怕,无论什么事情我都能担待得下来。”
苏意卿紧紧地抓着谢楚河的衣襟,抬头看着他,眼眸中噙着泪珠:“我这几天晚上一直做梦,梦见你被一个胡人首领一箭射中了,受了重伤,摔下马来,后来、后来就……”
她哽咽难耐,强撑着要说话,却差点说不出来,“我很害怕,本来不敢和你提,但是今天听你说起铁勒部的颉力可汗,梦中征兆的岂不是这个人吗?”
谢楚河笑了笑,柔声道:“傻瓜,梦而已,岂能当真。”
“我很怕,谢郎,我真的很害怕。”苏意卿索性抱着谢楚河放声哭泣,“那梦境太真实了,焉知不是菩萨念我可怜,托梦前来提点我,你信我、你一定要信我,别和他交手,求求你,答应我。”
谢楚河望着她,她眼中的忧伤宛如流水一般淹没过来,让他说不出话。
苏意卿慢慢地跪了下来。
“卿卿,你做什么,快起来。”谢楚河赶紧去拉她。
苏意卿流着眼泪摇头,抱住谢楚河的腿,把脸贴上去,啜泣着:“那个梦太可怕了,我担心你,谢郎、谢郎,你不会出事吧,不会吧?”
谢楚河一把将苏意卿抱了起来,放她坐到榻上,他蹲下来,平视着她的眼睛,认真地道:“眼下战局已经到了最吃紧的时候,我不可能临阵退缩。”
苏意卿的脸上一点儿血色都没有,看过去摇摇欲坠。
“但是,既然你这么说了,我记在心上了,我会加倍小心,予以稳妥安排,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谢楚河在苏意卿的额头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我相信你,卿卿,你也相信我,好吗?”
“嗯。”苏意卿带着浓重的鼻音,搂住谢楚河的脖子,把头埋进他的胸口,她的眼泪把他的衣裳都打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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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是如此漫长,案上一豆孤灯,烛泪干涸后,渐渐地熄灭了。
苏意卿在黑暗中凝视着谢楚河的睡颜,她的心时而冰冷、时而炙热,辗转不能成眠。
一直想伸手去摸一摸他的脸,但是却怕扰了他的清梦,只能看着,那么英挺而刚硬的轮廓,令她有些痴迷,她可以这样一直、一直看下去。
直到次日拂晓。
谢楚河动了动,睁开了眼睛,苏意卿马上就翻身坐了起来。
谢楚河低低地笑着:“这么早就醒了?”
苏意卿不敢说,其实她一夜未曾眠去。
她下了床,点了一盏灯烛,那烛光是昏黄的,带着一点朦胧的影子。她亲自打来了热水,曲意温存地服侍谢楚河洗漱。
谢楚河心头的疼惜之情简直要满溢出来:“夫人今天这么贤惠,真叫为夫受宠若惊了。”
苏意卿微微一笑:“谢郎如此说来,是说我平日里不够贤惠吗?”
谢楚河的嘴角含着宠溺的笑意:“君子不打诳语,夫人平日与贤惠这两字总是不相干的。”
苏意卿也不恼,她用温柔的声音道:“听你这般言语,这是我的罪过了,那我今日好好补偿你一下,好不好?”
“你待如何补偿?”
“这样……如何?”
苏意卿站在谢楚河的面前,她的腰肢如同杨柳般婀娜纤细,她慢慢地解开了自己的腰带,她的举止是那么曼妙而优雅,如同宛转的流水一般,那一身罗衫亦如流水逶迤而下。
谢楚河口干舌燥,几乎不能言语。
烛影摇曳,隐隐约约的天光不知从何处而来,在这半明半暗的破晓中,她的肌肤仿佛在发光。
“卿卿……”谢楚河唤她的名字。
“谢郎,让我来服侍你,可好?”苏意卿轻声道。
她俯身而来,为他宽衣解带。
一切如在梦中,一个绮丽的梦,让人沉醉。
苏意卿把谢楚河推倒在榻上,而后,她居于其上。
癫狂而迷乱,在这黑夜与白昼的交替时分。
淋漓的汗水从苏意卿的脸颊滑到那小巧圆润的下巴,又滴了下来,落在谢楚河的胸口。
那么滚烫。
苏意卿仰起了头,紧紧地咬住嘴唇,她的嘴唇是桃花般的嫣红。
外头响起了号角的声音,长长的,惊醒了黎明的天空。
长烟里的烽火即将燃起,谢楚河应当离去。
但是,他反而更紧地抱住了苏意卿,猛烈而凶悍。
号角一声高似一声,血液都沸腾了起来。
一起攀上了巅峰之处,而后落下,战栗仍然不能停止。
号角仍在催促,战马开始嘶鸣。谢楚河疾速起来,穿衣披甲。
苏意卿挣扎着从榻上起身,伸出手,从后面环绕住谢楚河的腰。
她把脸贴在他的背上:“我在这里等你,你一定要平安归来,谢郎,答应我。”
隔着那层坚硬的铠甲,他仿佛还能感觉到她的柔软香浓。
谢楚河不敢回头,他抓起苏意卿的手,落下一个虔诚的吻:“我允你,必定平安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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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马蹄扬起的尘烟遮蔽了日光,天色阴沉沉的。
金戈横斜,血光四溅,在平原的旷野上,残酷的战斗持续着,士兵们胶着在一起,展开了血肉的搏杀,生命是如此顽强而脆弱,有人断了肢体依旧嗥叫着挣扎,战死的亡者倒在地上,层层叠叠。
谢楚河与燕军主帅陈致元战在一起,两人棋逢对手,战到酣处,刀木仓的影子舞成了光团,其他人都近身不得。
他的左侧是镇南王蓝安图、右侧是副帅唐博远,这两员将领随着谢楚河一起慢慢地将战线向前推去。
持着盾牌的黑甲近卫骑士按照谢楚河原先的吩咐,护持在周围,在这一片混乱的战场上竭力保持着严谨的队列,一旦有人身死,立即有后来者补上。
铁勒的骑兵在左翼侧加入战局,却被百越部落的盟军截住了,双方一团混战。但在这混乱中,却不见首领的颉力可汗。
陈致元久战不下,渐渐有些不支,心中焦虑,卖了个破绽,略微退后。
谢楚河长木仓一抖,如风雷般扑去。
就在此时,一支羽箭无声地破开空气,从后方疾速袭来。
周围护卫的骑士早就警惕着,迅速举盾挡住。
“铮”的一声,那箭的力道之大,竟把接箭的黑甲骑士逼退了一步。
防护的队列露出了一丝空隙。
只有一丝。
第二只、第三只羽箭接连而来,以不可思议的角度穿过那一丝微不可见的间隙,袭向谢楚河。
风声若断。
一个人影从马上跃起,直接扑了过去,两只羽箭从他的胸腹之处贯穿过去,他一声厉嗥,跌落下去。众黑甲骑士赶忙上前救助掩护。
那是蓝安图,他在战前得到了谢楚河的指示,早就绷紧了精神,此时情急,只能以身相挡。
那边唐博远终于分辨出羽箭的来源,大喝一声,催马向着乱军中乔装的颉力可汗冲杀过去。
谢楚河听得身后的动静,他却头也不回,依旧目无表情,手中长木仓如同风火腾燎,呼啸不停,杀阵凛凛。
陈致元一招失了先机,后面已经无从招架,不断后退。
谢楚河一木仓奔来,陈致元一咬牙,手中长刀迎了上去,两杆兵器绞在一起,互相发力僵持,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谢楚河倏然撤回左手,反手从腰际拔出佩剑,挥剑而出。他的动作一气呵成,快得只在空气中留下残影,让人无从捕捉动静。
陈致元的头颅飞上了半空,打了个转儿,才掉落下来,滚了老远。
后面的一位黑甲骑士跃马上前,用木仓尖挑起了那头颅,高高地举起,数十人齐声大呼:“陈致元已然伏诛!”
燕军的阵营动荡了起来。
那边唐博远趁着颉力可汗慌乱之际,一刀横切,亦将他斩于马下。
燕军开始溃散,不知道是谁带了头,向着后方株州城的方向狂奔而去,再也无心恋战。
谢楚河骑在战马之上,遥望着前方的株州城池。
此时已经近了黄昏,落日的烟华照在城楼上,是辉煌而壮阔的美。
那是他即将要征服的土地。
江山壮美,尽在前路,而他的身后,有人在等他归去,那是他最坚硬的铠甲,最温柔的守候。在心底念着她的名字,他有豪情万丈、亦有柔情万千。
“众军听令,今日,与我拿下株州城!”
士兵轰然应诺,声震旷野。
鼓声擂动,旌旗招展,如潮水的军队向着株州城奔去,澎湃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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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意卿实在支撑不过,和衣倚在榻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的,忽然听见外头传来震天的呼喊声,她一激灵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种喜悦的的欢呼,还有战士归来的马蹄声,喧嚣而繁杂。
苏意卿跳下了床,赤着脚跑出去。
又是一个黎明的开始,旭日升起,冲破云层,跃然上了苍穹,阳光是灿烂的金色,那么热烈而蓬勃。
谢楚河踏着日光而归来,他张开双臂,朝着苏意卿奔来。
“谢郎,你终于回来了。”苏意卿喃喃地道,她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清楚。
谢楚河一把抱住了苏意卿,将她举了起来,转了两个圈子。
他朗声大笑:“卿卿,我拿下了株州城,我胜了,我胜了!”
苏意卿被他转得一阵头晕眼花,忽然觉得胸口一阵翻腾。
谢楚河停止了转圈,又将苏意卿紧紧地抱在怀中:“你看,我答应过你,一定会平安归来,卿卿,我不负你。”
苏意卿闻到了他身上浓郁的血腥味道,终于忍不住,“哇”地一下,吐了出来。
她这一整天都在担忧着,其实并没有吃什么东西,此刻呕出的都是一滩酸水,尽数呕在谢楚河的身上了。
谢楚河的脸都白了,转头厉声道:“把医师叫过来,马上!”
苏意卿捂住了嘴,虚弱地道:“哎呀,吐到你身上了,怪脏的,羞死个人了。”
谢楚河又气又急:“什么节骨眼了,你还说这个。”
他将苏意卿打横抱了起来,赶紧进营帐里面去。
“我没事,就是没昨晚上没睡好,嗯,让我睡一下、睡一下就好了。”
苏意卿这么咕哝着,闭上眼睛,沉沉地睡了过去。
谢楚河心急如焚,胜利的喜悦都抛在脑后了,大吼道:“医师呢,怎么这么慢,人都去哪里了?”
随身的护卫们早就飞奔去叫人了。
不到片刻,五六个军医慌里慌张地跑了进来。
谢楚河放下了帘子,露出苏意卿的手,搭在床边上。
那手指头如同玉葱一般,纤细而优美,此刻却没有一点血色。
谢楚河沉声道:“夫人方才呕吐了,又晕了过去,你们好生看看,究竟是如何了?”
军医们屏息凝气,看着大将军脸色铁青的模样,吓得连眼睛都不太敢看那纤纤玉手,挨个上去,仔细摸了脉。
好像有点奇怪,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露出了异样的表情。
可怜这几个医师,常年随军,见惯了粗鲁军汉们的刀剑创伤,对这个脉象都有点生疏了,不太敢确定。
内中一个年岁最长的医师拨开了同伴,又过去摸了半天的脉象。
谢楚河急了,沉下了脸:“到底如何,你们怎么不说话?”
那个年长的医师赶紧站了起来,战战兢兢地道:“摸着像是喜脉,但是,这个,又不太显,小人好几年没给妇人把过脉了,也吃不准……”
话音未落,谢楚河已经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拎了起来。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向来冷峻的大将军此刻脸色十分异常,看过去有点癫狂的样子。
医师不知大将军是喜是怒,吓得磕磕巴巴的:“可能是、或许、大约吧。”
谢楚河太过狂喜,手脚都有点无处安放的感觉,他把那个医师推开,搓了搓手,又觉得不太相信,看着眼前这几个明显是庸医模样的人,心里七上八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