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安阳郡主忙道:“你先别慌,事情也不至于就到了最坏的地步,只是目前所有的证据都对楚河不利,有长泰、镇安当地官员的证词,说楚河收受贿赂,监军的齐大人是圣人所派,他说亲眼看见义安王的奸细半夜到楚河的营帐中商议了许久,至于詹将军之死,战场之上太乱了,还没找到证人,但是,詹将军的属下几乎全部死绝了,大家都说,除了楚河,没人会这么狠。”

苏意卿愤怒了:“一派胡言,我们谢家这么富,楚河怎么会去收受贿赂?至于说他杀人,谁看见了,血口喷人,要被雷劈的。”

她说“我们谢家”说得那么自然,一点儿不带磕绊。

“不知道谁在朝堂上推波助澜,有一些不明是非的大臣上表请求圣人立即将楚河斩首以为效尤……”

苏意卿脸色煞白。

安阳郡主赶紧又道:“自然,也有人奏请圣人,将此案移交大理寺,由刑部、兵部、大理寺三司会审,分辨明白才好定论。但圣人不知是何意思,对所有的折子都留中不发。父亲今晚上进宫求见圣人,圣人拒而不见,父亲说,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只要圣人不发话,一切就还有挽回的余地。”

苏意卿咬住了嘴唇,几乎咬出血来,她的手一直在发抖。

安阳郡主轻轻拍了拍苏意卿的手,正色道:“弟妹,你容我说一句老实话,你当初既然选择嫁给楚河,就该想到今日担惊受怕的光景,他们武人上了战场,比这凶险的时候多了去了,当初赫连姨母就是这样一年一年的熬过来的,你若现在就受不住,今后的日子可难过了。”

苏意卿看着安阳郡主,她的面容苍白如冬末之雪,她的眼神却坚定而明亮:“是,安阳姐姐,我懂你的意思,你放心,我不会成为谢郎的后顾之忧,我既选了他,无论这条路有多难,我都会陪他一起走下去。”

“你是个明事理的人,这很好。”安阳郡主柔声道,“意卿,你切记住,你的夫婿是个厉害人物,他既然这次能死里逃生回来,说明老天爷都站在他这一边,他没那么容易倒下,你耐心等待,总会有水落石出的时候。”

“是,姐姐。”苏意卿温顺地答应着,心里却做了一个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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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末的清晨,快到辰时,天已经一片大亮,白色的阳光肆无忌惮地洒落下来,照见京都万事万物。

早朝的官员从朱雀门外走过,看见那边的情形,忍不住彼此交头接耳。

朱雀宫门外的大道上,跪着一个白衣女子。她长相极美,着素服、簪白花,显然一身热孝未除,脸上带着如烟雾般的忧愁,那娇娇柔柔的模样让人看了就会感到心疼。

说起来,大臣们八卦的本事也是高的,就这么走过去,还未到朝堂上,许多人都已经知道了,那是苏家的女儿,如今谢楚河的夫人,因她夫婿被押在刑部大狱,她以这样的方式在替她的夫婿鸣冤。

在苏意卿刚刚跪在那里的时候,就有人向圣人禀告了此事。

圣人只是漫不经心地道:“她要跪,就让她跪着吧,看她能够跪到几时。告诉禁卫军,若有人擅闯皇城禁地,一律当场格杀。

故而,朱雀门外的一排禁卫军已经持弓在手,虎视眈眈,阳光下,箭的簇头闪着锐利的寒光。

一边是恶如狼虎的军士,一边是如娇花弱柳一般怯生生的小女娘,即使是与谢楚河不和的朝臣,看了也有些于心不忍,大都叹息了一声。

苏明岳自不必说,他愤怒的目光几乎要烧起来了,连那些武官本着兔死狐悲之意,也对此情形很是不满,走过去的时候,一人一眼,几乎要把那些禁卫军都瞪穿了。

禁卫军能怎么办,禁卫军也很冤啊。圣人的旨意,谁敢不从,但那谢夫人分明很狡猾,她就跪在那边缘上,十分微妙的位置,与皇城的范畴仅一毫之差,相当显眼,由不得人注意不到,然而,人家一丝儿没有逾越之处。

禁卫军只好满头大汗地继续盯着。

早朝之上,光绿大夫苏明岳向圣人力谏,奏请将谢楚河的一案提交大理寺审理,以明辨是非。

圣人的神情冷冷的,叫内监总管把一叠东西拿了出来,给群臣传阅。

那是长泰、镇安的州府递交上来的清册,上面写明了谢楚河所收受粮资的数目以及送礼的人员,那些人都是两地的贵族豪门,长期居于江东,自然与义安王多有往来。

还有就是监军的口供,某夜某时,义安王麾下的一个参将至谢楚河营帐中单独见面,半个时辰之后方才出来。

甚至还有谢楚河的亲笔信件,与义安王相约谋逆。

群臣窃窃私语,大都震惊不已。若说前两项尚有推脱之由,那谢楚河的亲笔信件,真真是无可辩解了。

苏明岳惊悚,汗流浃背,噗通跪了下来,还待分说。

圣人已经沉下了脸,让殿上金吾卫将苏明岳轰了出去。

朱太傅欲言又止。

圣人拂袖而去。

苏意卿一直在那里跪着,摇摇欲坠,但她倔强地咬牙撑着。

朱恒想过去,但朱太傅抬手止住了他。

朱太傅不说话,对着儿子微微摇头。

苏意卿的视线渐渐地有些模糊了,看着退朝的官员三三两两地从她的身边走过去,她几乎都反应不过来是哪些人,直到有一个人在她面前停了下来,他的阴影落在她身上,把阳光遮住了。

苏意卿缓缓地抬起头。

是秦子瞻。

他微微地笑着,风姿如玉,委实是个翩翩美男子。

“你父亲刚才有没有告诉你,今□□会上圣人把谢楚河的罪证都拿出来了。”秦子瞻慢悠悠地道,“那其中有与义安王的往来信函,乃是谢楚河亲笔所书,就连朱太傅看了也没甚话说。卿卿,你的谢楚河死定了,根本不需要经过大理寺的会审,单凭眼下这些证据,就足够他杀头了。”

电光石火之间,一个念头跳入苏意卿的脑海中。

“是你!”她失声道。

前世,她和秦子瞻做了十年夫妻,这世上没有什么人比她更了解秦子瞻。

秦子瞻擅仿书画字迹,几乎能做到天衣无缝的地步。

他经常模仿苏意卿的笔迹给自己写情诗,以此为闺中之乐,翩翩苏意卿脑子笨,时间久了,那些个东西是不是自己写的都不记得了,总把秦子瞻逗得乐不可支。

苏意卿想及此节,心中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那些书信是你伪造出来的,说不得其他的证据也是你一手炮制的。”

秦子瞻带着温和的笑容:“那些东西都是真凭实据,和我可没有丝毫干系,你这样空口白牙地乱说话,谁会相信你呢。卿卿,我早就说过,你这么笨,若嫁给其他人,肯定要被人欺负了去,只有我不会嫌弃你的。”

“我嫌弃你。我知道你喜欢我,可是你看,我就是嫌弃你,在我心目中,我的谢郎比你好一千倍一万倍。”

苏意卿的声音软软的,带着骄纵的意味,让秦子瞻牙根发痒。

她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你快点走开,别杵在我面前,我连多看你一眼都不愿意。”

秦子瞻几乎想打她,但是,看着她仰着头、苍白着脸,骄傲又脆弱的模样,他的心竟在微微地疼。

他敛去了笑容,深深地看了苏意卿一眼,慢慢离去。

苏意卿看着秦子瞻走远了,才一头栽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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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第三日……如此过了六日。

苏意卿每天早朝之前都跪在那里,她的体力越来越不好了,常常一会儿工夫就晕过去了,谢府的下人会把她抬到马车里面休息,她总能赶在散朝之前醒过来,继续回去跪着。

谢夫人如此坚贞,或许谢楚河的案子真有隐情吧。朝堂上的官员不敢议论,市坊里的百姓已经沸沸扬扬了。

年轻美貌的苏家姑娘,和京都第一才俊秦子瞻退了亲事,抱着牌位嫁入谢家,本以为阵亡的夫婿死而复生,又被关入大牢,而这位新出炉的谢夫人如今跪在皇城外面替她的夫婿鸣冤。这一出接着一出的,跌宕起伏,端的比戏文里演的还要生动,看热闹的百姓都恨不得要喝彩了。

那厢,皇宫内廷中的御书房中,圣人勃然大怒,把一叠折子甩过去,几乎都扔到朱太傅的脸上去了。

“你看看,这都什么事情?白川书院的这些学子们想做什么?想造反吗?朝堂之事,岂是他们可以妄议的?还联名上书请求对谢楚河三司会审,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子弟,荒唐至极。”

朱太傅不动声色:“是,士子无知,最易被人煽动,他们这是唯恐天下不乱,趁机生事,应当严惩、严惩。”

“还有,这些、这些。”圣人冷笑着又抽了一叠出来,指着上头,“这些附议的官员,是不是有几个也出自白川书院?是周鸿生的学生?那个老匹夫想做什么?信不信朕明天就叫人封了书院,把他逐出京都。”

其实那些官员大部分和白川书院并无联系,圣人这无非是借题发挥罢了,朱太傅这么想着,口中却道:“是,周鸿生辞官归隐多年,还如此不安份,不堪为人师表,应当严惩、严惩。”

圣人看了朱太傅一眼:“你要敷衍朕,也须得认真一点,岂可姿态如此马虎?”

“老臣不敢。”朱太傅后退了一步。

圣人的神色喜怒不辨:“那你倒说说看,你是何想法?”

朱太傅斟酌着:“赵长盛、曹德等军中将士,计有十一人出首证明,此次大军刚刚抵达长泰,就发现军中粮草短缺近半,且有人在军中大肆宣扬,造成军心动荡,事出权宜,只能紧急征调当地粮草,贿赂一说纯属无稽之谈。刚刚得到的消息,当地捐出粮资的世家大户,也愿意佐证此情。”

圣人冷冷地打断了朱太傅的话:“大军出征所备粮草,是经由户部、兵部两署官员盘点无误后方才发出,按你说,这两边的人都出问题了?赵长盛、曹德等人皆是谢楚河属下,自然会替他说话,至于江东当地的世家,是不是赫连宜之和他们串通好了,打算一起来欺瞒朝廷吗?赫连宜之是想要做下一个义安王吗?”

这话说得十分重,朱太傅心里咯噔了一下,但脸上仍然从容。

“圣人英明,断不会被奸人蒙蔽,但如今双方各执一词,如果不给谢楚河一个申辩的机会就定下他的罪,恕老臣斗胆说一句,恐怕会寒了军中将士的心。谢楚河此人,虽然行事狠厉了一些,但这几年内安叛乱、外拒敌寇,终归是于朝廷有功的。”

圣人坐回龙椅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朱太傅:“那詹霍怎么说?义安王的细作又怎么说?”

朱太傅表情恳切:“这两人都已经死了,老臣也不知其中曲直,京兆府尹杨大人和大理寺正卿何大人都是断案如神的能人,不如让这两司共同审理此案?”

圣人语气淡漠:“说来说去,你也是绕着弯子想为谢楚河脱罪。朕记得,你仿佛与谢家有旧?”

“是。”朱太傅老实地回道,“拙荆出身江东赫连氏,与故去的谢昆夫人仍族伯姐妹,正是因为此,老臣对谢楚河知之甚深,他刚正勇直,对圣人、对朝廷都是赤胆忠心,断无异念,请圣人明裁。”

“别打量着朕不知道,你们这些人,哪一个不是与谢楚河有故交旧情,私心作祟,没有一个坦荡的。朱森,朕今天和你说,这个朝廷是朕在做主,朕对此事自有核计,回头告诉那些人,都安份一点,朕不欲再看到他们上下乱窜了,知道吗?”

朱太傅暗自心惊,巍巍颤颤地跪了下去:“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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