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中,半夜里也灯火辉煌,圣人正看着从江东方面传回来的密报。
归德将军谢楚河,奉命讨伐逆党,却心怀不轨之意,一到长泰州府,就收受了义安王党羽的巨额钱财与粮食等贿赂,更是在军营中与义安王的细作密谋商议许久。后,他与义安王的嫡系军队相互联合,在镇安与衮州之间的吕梁岭设下圈套,坑杀詹霍。
种种形迹,皆在众目睽睽之下,人证物证俱全,谢楚河图谋叛乱,罪在不赦,当诛九族。
内监总管常年在圣人身边伺奉的,这会儿偷眼看了看,圣人的脸色阴晴不定,他也分辨不出究竟是何意味。
半晌,圣人冷笑了一声,把密折摔到书案上:“将谢楚河关入刑部大狱,听候发落。”
风从层层帘幕间吹进来,九重宫阙,烛火明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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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的大狱里,两边墙壁上燃着火把,松油燃烧着,发出“噼啪”的声响,照得这里面一片白亮。然而,那一排排铁笼,还有地砖上斑驳的痕迹、以及空气里隐约的血腥味,却在这明亮的火光中映衬出了阴森的气氛,格外诡异。
谢楚河的手脚上都戴着沉重的镣铐,他坐在地上,脸色苍白,但腰背依旧笔挺。
狱卒过来,用没有什么情绪的声音道:“谢大人,有人来看你。”
这里的关押朝廷重犯的地方,等闲人士不得进入,除非是囚犯的亲眷。
谢楚河霍然站了起来。
狱卒退开,露出他背后站的那个女子。
她梳着高高的发鬓,作着已婚妇人的装束,而她的面容是那么娇嫩、她的腰身是那么袅娜,她的眼睛望过来,那里面是春天的日光和秋天的水。
“卿卿……”谢楚河喃喃地念着,那个名字在他的心间百转千回,终于又叫了出来。
苏意卿扑了过来。
谢楚河走到牢笼边,他似乎想伸出手去,又觉得唐突了,只能紧紧地抓住铁栏杆,隔栏相望。
苏意卿本来就爱哭,看见了谢楚河就不自觉地两眼泪汪汪,一时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就那样傻傻地看着他。
还是谢楚河先先开了口,他声音干涩:“我母亲她……是怎么走的?”
苏意卿连忙按捺了心神,柔声回他:“母亲走的时候我就守在她的身边,她那几天心绪还好,走得也算平静,就是……牵挂着你。”
谢楚河那么冷硬的一个男人,忽然红了眼眶,他闭上了眼睛,半晌无声。
苏意卿心疼了起来,她小心地碰触着谢楚河的手指:“你别难过了,母亲知道你还活着,在九泉之下她就安心了。”
谢楚河睁开了眼睛,他的眼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情愫:“卿卿,我听说了,你已经嫁入了我谢家,多亏有你,我母亲临走前才有所慰藉,我感激你。”
说起这个事情,苏意卿忽然觉得有点害臊,她扭扭捏捏地不说话,垂着头,露出了一小截雪白的颈项,那上面透出了一抹嫣红。
谢楚河咬了咬牙,忽然沉声对那边的狱卒道:“拿笔墨纸张过来。”
这大狱中是备有笔纸的,给囚犯录写口供之用。故而狱卒只稍稍犹豫了一下,就依言去拿了过来。
“你要写什么?”苏意卿眨了眨眼睛。
谢楚河没有回答。他取过笔墨,将纸摊开在地上,半跪下来,执笔写下了几行字。而后,他将纸递给了苏意卿。
“这是和离书,你拿着它,走吧。”谢楚河将目光转向旁边,不去看苏意卿,“我深陷大狱,前路叵测,你不必陪着我受苦。你对我的好,我会记在心上,将来若有机会,我一定会报答你的,卿卿,你是个好姑娘,我配不上你。”
苏意卿接过那页字,瞥了一眼,看见那上面写着“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等字句,她几乎气得笑了。
这个男人,口是心非,真是太不老实了,记下这笔账,将来一定要好好和他算计。苏意卿三两下,干脆利落地把那纸给撕碎了。
“卿卿你……”
苏意卿伸出手,毫不客气地捏住了谢楚河两边脸颊,重重地一拧、一扯。
以谢楚河的身手,哪怕身负重伤,也不可能躲不过去,但他没有动。
苏意卿凶巴巴地道:“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我这么好,你凭什么不要我?谢楚河,我告诉你,以后不许提这种事情,不然我真的生气了,这一辈子都不理你了。”
谢楚河那张端正英俊的脸被苏意卿捏得都变形了,看过去完全不复他平日严肃冷酷的模样,甚至有些滑稽。苏意卿忍不住“噗嗤”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卿卿,别哭。”谢楚河轻声说着,笨拙地伸手,还是有些局促,用手指拭擦她的眼泪。
那泪水是滚烫的,滴在他的指尖,一直透到了他的心头。
苏意卿的手放松了,不知不觉把手掌贴了上去,抚摸谢楚河的脸。硬硬的胡茬都冒了出来,很扎手。
苏意卿小小声地咕哝着:“你瘦了,胡子邋遢的,真丑。”她皱了皱鼻子,“还有,几天没沐浴了,啧,身上都臭死了。”
其实并不臭,他的味道,浑厚而浓郁,贴得那么近,熏得她有些气短心虚。
谢楚河终于微笑了,他的笑容中带着伤感:“我在想着,是不是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好事,老天爷才把你送到我的身边,卿卿,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苏意卿的眼睛里含着泪水,看过去一片氤氲,她轻声道:“是呀,我上辈子欠了你的,这一生要来偿还,所以,谢郎,你这一辈子也要对我很好很好,那么,如果有往生,我还会再来找你,我们一直会在一起。”
她叫他“谢郎。”。
那样的两个字,从她的口中吐出来,轻轻软软的,落在谢楚河的耳中,让他几乎颤栗。
谢楚河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他的目光一片清明,耀眼如同往昔。
他低声如同耳语:“好,原是我想差了,如此,你不离,我不弃,这一生,我会倾尽所有对你好,卿卿,你信我。”
“嗯,好吧,我信。”苏意卿亦认真地回答他。
一会儿,外面有人进来,和狱卒附耳说了两句。
狱卒重重地咳了一声:”时候差不多了,谢夫人,你该出去了。”
苏意卿恍惚还愣了一下,然后想起来,原来她就是谢夫人,感觉有点小羞涩,又有点说不出的小欢喜,她看了谢楚河一眼。
“卿卿你放心,我没事,很快会回去的。不要再来看我了,这地方肮脏,你别来,安心在家里等我。”
谢楚河这么说着,心里就有了一种归宿感,她会等他,在家里等他,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滋味。
狱卒又催促了一次,苏意卿依依不舍地走了,走出去的时候,看见刑部的小吏带着一个样貌威严且雍容的中年男人进来。
那男人走过去的时候,停了一下,看了看苏意卿的背影。
“赫连大人,您快一点。”小吏低声道,“时间不多,您得抓紧了。”
“是。”赫连宜之虽然身居高位,对那小吏却很客气,“劳烦你了。”
那边狱卒迎了上来,有些迟疑地看了自己的上司一眼。
赫连宜之不动声色地摸出一锭赤金塞过去。
小吏咳了一声:“赫连大人是谢大人的舅父,也是亲眷之属,且让他们见上一面吧。”
狱卒接了金子,默不作声地退到一边去了。
赫连宜之几步过去,走到牢笼前,唤了一声:“楚河。”
谢楚河神色平淡:“舅父,你不是在怀鲁吗,怎么过来了?”
赫连宜之乃赫连氏族的家主,赫连家为江东百年望族,他名为怀鲁刺史,实际上在江东一带所辖制的范围远不止一州一府,为避免朝廷忌惮,他轻易不入京都。
此刻他伤感地叹气道:“我一听说你出事就担心你娘,赶紧过来了,没想到还是迟了一步,竟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谢楚河看着赫连宜之,忽然突兀地说了一句:“我见到谢岐山了。”
赫连宜之的脸色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