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意卿正在绣着她的新嫁衣。
苏意卿的嫁衣本来早就准备好了。是秦子瞻从松江府请了工艺精湛的绣娘,花了一年的绣了一袭富贵牡丹的锦缎霞帔,而后偷偷地送到苏府。
苏意卿既和谢家重新定下亲事,原来的那套嫁衣她自然是不肯要了,这也就罢了,温氏原也打算再请几个绣娘,赶在次年九月成亲之前在制出一套嫁衣来,谁知道苏意卿偏偏要自己绣。
温氏请来的两个绣娘在一旁,心惊胆战地看着苏意卿拈针引线。
说起来也是奇怪,苏意卿那双手精致秀气,弹起琴来灵巧无比,但一拿起针线简直就是祸害。
绣娘在锦缎上已经绣出了并蒂莲花的轮廓,无非叫苏意卿沿着那形状往上描,但她绣了不到一会儿功夫,眼见那莲花已经要变成菜花了。
她还不自觉,喜滋滋地道:“白茶你看看,我绣得怎么样?手艺是不是比原来长进多了?”
白茶跟着苏意卿这么多年,脸皮子也早就厚得和什么似的了:“姑娘绣得真好,这花……这花是什么来着?”她偷偷地看了绣娘一眼。
绣娘勉强笑了一下:“那是莲花,夫人吩咐了,要绣一幅并蒂鸳鸯,姑娘你别玩了,这料子是从蜀川运过来的九重锦,素有一锭金一匹锦的说法,弄坏了可真心疼。”
苏意卿好奇地摸了摸,那料子触感柔若云朵,上面又有流淌万千的华彩光泽,确实有些特别。
她扭头问白茶:“这料子很贵重吗?你去翻翻看,我怎么记得谢家之前送过来许多,各种颜色都有,娘好像还抱怨没地方搁呢。”
白茶骄傲地抬着下巴看着那绣娘:“嫂子你忒小家子气了,我们姑娘的婆家疼她,多贵重的布料都有,多的是,撕着玩也不打紧。”
盖因谢楚河的母亲赫连氏出身江东巨富之族,当年嫁入谢家时十里红妆也轰动了一时。但谢昆夫妻都是低调简朴之人,府上并无过多花销,如今赫连氏只剩了谢楚河这么一个儿子,聘下了他最心爱的姑娘,赫连氏满腔慈母之心无处寄托,可不是一个劲地往苏家送东西。
温氏嘴上虽然嫌弃,但心里对赫连氏的这一番善意还是很满意的,比了比之前的秦夫人,温氏又觉得可能谢家也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了。
绣娘这边还絮絮叨叨地劝说着苏意卿放手,门忽然被推开了,温氏走了进来。
“娘。”苏意卿抬头甜甜地叫了一声,却发现温氏的脸色惨白得吓人。
她愕然道:“娘,你怎么了?”
“两个嫂子先出去。”温氏沉声道。
两个绣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慌慌张张地出去了。
“娘,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温氏走到苏意卿面前,蹲下来,望着她的眼睛,慢慢地道:“卿卿,你冷静一点,你听我说。”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于说了出来,“谢楚河死了。”
“嗯?”苏意卿好像没有听清楚,茫然地睁大了眼睛。
温氏尽量用温柔轻缓的声音道:“你爹刚刚下朝,他在今天的朝会上得到的消息,江东战报,谢楚河中了义安王的埋伏,陷入重围不得脱身,最后力战身亡。”
“哦。”苏意卿眨了眨眼睛,呆呆地应了一声。
温氏见苏意卿这般反应,反而心惊肉跳,扶住苏意卿的肩膀,颤声道:“卿卿、卿卿,你说句话啊,你别吓唬娘。”
苏意卿轻声道:“娘,我没事,您别吵我,让我把手上这朵花绣完,好不好?”
“卿卿。”温氏叫了一声。
“娘,您先出去,求您了。”苏意卿抬起头来看着温氏,她那样的神情,迷茫而脆弱,让温氏觉得,似乎再和她多说一句话,她就会晕倒过去。
温氏心中酸楚,欲言又止,长叹了一生,招手唤了白茶一起出去,在外间隔了帘子远远地看着苏意卿。
苏意卿有些迟钝地低下头,继续绣那朵花,一针一线格外地认真。
但慢慢地,她觉得视线模糊了起来。那匹九重锦是艳丽的朱红色,那上面晕开了一团水渍,原来却是她的眼泪。
不对,不对!娘在骗她,谢楚河怎么可能会死呢,他明明、明明还能活很多年的,为什么这一切和原来不一样了?她跨越阴阳隔世而来,为的就是偿还他的恩情,如今,她尚在,他却不在,莫非这一世她依旧要欠他?
苏意卿的手在发抖,针都拿不稳,扎到了指头上,一点儿都不觉得痛。血珠子沁了出来,把那么漂亮的锦缎弄脏了,她忽然就觉得心疼得要命,放下了针线,用手使劲擦着,想把血迹擦去,怎么也擦不干净了,越来越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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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连氏睁着眼睛,木木呆呆地躺在那里。
当年,在得知丈夫和长子的死讯时,她还有次子在身边,勉强支撑着熬了过去。而如今却连最后的希望也失去了,生性柔弱的赫连氏再也经受不住这个打击,在谢楚河的噩耗传来之际,当即吐血晕倒。
花白胡子的老大夫收回了诊脉的手指,摇了摇头,站起来,一言不发地走出去。
赫连氏身边的方嬷嬷忍着眼泪,跟了出去,焦急地问老大夫:“我家夫人究竟如何?”
许大夫是京都回春堂的主人,医术精湛,在达官显贵中也是有名的,他常来谢府为赫连氏看诊,和方嬷嬷也算是熟了,当下直言不讳:“夫人这几年身体本来就不太好,如今受这打击,心志涣散,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了,我看情形很不好,你们要早有准备。”
方嬷嬷捂住了嘴,不敢大声哭出来:“许大夫,您行行好,救救我家夫人吧,二公子走了,夫人……夫人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这偌大的谢家就这样散了。”
许大夫想起昔年镇国公府的赫赫威名,心中也是恻然,但只是叹息:“我开几贴方子,你们好歹哄夫人喝下,把这口气吊着,看看能拖几日算几日吧。”
方嬷嬷强忍悲伤,点头应允。
许大夫开了药方,谢府的老管家谢全亲自过来送他出去。
但不一会儿,谢全又进来,满面惊疑之色,他的身后跟着一个贵族闺秀模样的姑娘和她的两个侍女。
那姑娘的容貌极美,身姿婀娜,宛如这夏日里白色的栀子花那般,气质娇柔又清雅。
谢全道:“这位是苏家的六姑娘,前来探望夫人。”
苏意卿对方嬷嬷微微颔首,神色恬淡:“烦请嬷嬷通报一声。”
方嬷嬷自然知道苏家的六姑娘是谁,闻言赶紧道:“原来是苏姑娘来了,我们真是太失礼了,竟然未能出门迎您,您快请进来。”
苏意卿跟着方嬷嬷进去。
方嬷嬷到了床边,俯下身,轻声对赫连氏道:“夫人、夫人,苏家的六姑娘来看您了。”
赫连氏无神的眼睛里忽然有了微微的光彩,她动了一下,用沙哑的声音道:“嬷嬷,扶我起来。”
方嬷嬷见赫连氏终于开口说了话,心中大喜,和身边的侍女一起将赫连氏慢慢地扶了起来。
苏意卿款步走到近前,叫了一声:“谢夫人。”
赫连氏靠在方嬷嬷的身上,勉强坐着,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朝苏意卿招了招手:“好孩子,难为你还惦记着我,来,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赫连氏年轻时也是江东出了名的美人,但如今面容枯败、头发斑白,这短短的几日之内,她宛如寒冬的落叶一般,迅速地凋零下去。
苏意卿心中难受,望着赫连氏:“夫人您看过去瘦多了,这样可不好,您要好好保重身子,将来我嫁过来,还要仰仗您多照顾我呢。”
赫连氏不愿在苏意卿面前失态,用袖子掩住了脸,哽咽难当:“若真有那么一日该多好,可惜楚河这孩子没福气,他临走的时候还那么高兴,叫我好好替他准备着,等他回来,早点把你娶过门,没想到,我竟然看不这一天。”
苏意卿柔声道:“您怎么就看不到呢,原本定了婚期是明年九月,我看如今这般情形,也不用等那么久了,莫若就在这个月择个黄道吉日,把亲事给办了,母亲,您意下如何?”
赫连氏呆住了,放下袖子,看了看苏意卿,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滚滚落下:“我当不起这声‘母亲’,好孩子,别说傻话,楚河不在了,你和我们谢家也再无瓜葛,这样也好,免得将来如我一般受苦。我领你的情,你不用牵挂我。”
苏意卿慢慢地跪倒在赫连氏的身前。
“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赫连氏挣扎着想要去扶苏意卿,但身子太弱,连自己都坐不太稳,哪里能扶得动,急得直喘息。
苏意卿仰起脸望着赫连氏,她的神情认真而温柔:“我腆颜唤您一声‘母亲’,三媒六证皆全,我是谢家的人,纵然谢郎已去,我的心意依旧不改分毫,母亲,求你允我嫁入谢家。”
赫连氏大恸,心绪激荡之下,差点喘不过气来。
苏意卿跪行了两步,凑在赫连氏的膝前:“母亲您多保重,且放宽心,今后我会替谢郎好好孝顺您的。”
赫连氏哭着摇头:“那是万万不行的,楚河当初说得对,像你这样的好姑娘,就应该一生安乐无忧,你如花的年纪,今后有大好人生,我怎么能害你,楚河在天之灵有知,他也不会应允的。”
苏意卿的目光清澈,似乎有水要流出来,但终究未曾落下,她微微地笑着,声音柔软,而语气坚定如铁石:“母亲你想差了,世人皆不是我,怎知我心中忧喜,做谢郎的妻子,是我的心愿。我都已经想好了,将来,我在谢家的宗族中过继一个孩子来抚养,继承谢郎的香火,只要有我在一日,谢家就在,谢郎的魂魄归来就不会无处安身。”
赫连氏突然吐出了一口血。
苏意卿和方嬷嬷等大惊。
“夫人、夫人,来人啊,快把许大夫再叫回来。”
赫连氏抬手,止住了方嬷嬷。她的脸上泛起了一种异样的酡红色,仿佛一下子容光焕发起来,她颤抖着伸出手去。
苏意卿接住了赫连氏的手。
赫连氏紧紧地握住了她,那么用力,以至于骨节泛白。她是一个自私的母亲,苏意卿最后的话语终于击中了她脆弱的内心,那一瞬间,她仿佛又生出了某种虚幻的奢望。
“你真的已经想好了吗?”
“我心中清清楚楚,没有半分疑虑。”
“你不会后悔吗?”
“日月昭昭、天地为鉴,我绝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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