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泉越听着这话,心里凉了半截。“只是送一送都不肯吗?”
“郑世子,您也是清楚的,我这身子才刚好没几日,尚需要在院子里将养几日。再者,那日郑世子的鲁莽行为,若不是有叶郎君照应着,如今我这闺阁娘子的名声可就要毁在郑世子您的身上了。”
她颔着头,半蹲着同郑泉越抱了个叉手礼。“前厅有爹爹看着的,有礼部尚书为郑世子送行,郑世子面上也不至于无光。”
明玉缓慢起身,只冲郑泉越轻微点了个头,便偏头与苜蓿言道:“好些日子没同阿娘问晨安了,该去一回了。”
郑泉越眼看着她二人抬步往回廊的另一方向过去,凝望着明玉纤细的背影,只读出了满得要溢出来了的凉薄。姑娘家在回廊转角处转身消失,他也没了再在这里待下去的意义,心情复杂,却还是朝着相反的方向,转身沿着另外一条回廊往前厅走。
父亲母亲交代他的任务,根本就是比登天捞月还难。
然而完不成就是完不成,他找不到任何借口为自己开脱。越是这样想,他心里面就越是难过。自己辜负了父母的期待,更是辜负了他们西平郑氏的期待,只空有一身嫡子的身份,却没有与之相配的能力。
这些日子他反复在这笔直的廊下踏着,明知道在前面拐过一个弯就是前厅了,这会儿郑泉越只觉着这段路是异常的长,长到他每往前踏一步,眼里心里都要酸涩微毫。
于是他就顶着这样一双眼布满了血丝的眼入了前厅。前厅里的下人们不明所以,只能看见这郑家世子周身散着落寞,和着这会儿外头办着的事儿,也就并没觉着郑泉越的这番模样有什么不对之处。郑家办白事,再过一会儿郑老国公连着西平郑氏全家就都要离开京城了,于是阮府门前的黄白纸片扔得更厚了。
车队肃穆,长街寒冷,满眼哀叹。郑宽与郑夫人一应缓慢停步在阮府大门前,看见石踏上面垂手站立着的人,相视一眼,才慢慢提着宽而长的孝衣往上面迎过去。
二人眼下皆带着隐隐的青紫,朝着阮翀抱拳作揖。郑宽的声音有些哑,“多谢阮尚书这些日子对犬子的照顾,真是叨扰了。这些日子的人情,我西平郑氏欠下的,来日一定会还。”
“叨扰不叨扰的,也都已经过去了。还人情,实在没必要。”
阮翀与之回揖,直了身子后,偏头同身边的郑泉越淡道:“到时候了。”
郑泉越抿着唇,垂眼应了声是,眼看着郑宽与郑夫人慢慢回过身往石踏下面走了,犹豫了好半晌才终于往前挪了步子。
或许是心里仍然还抱了几分希冀,石踏才下了没几阶,他忽得转了身往石踏上面走回去,径直站到了阮翀身旁,同他郑重躬了身抱拳作揖。
“阮尚书,谢谢您。”
阮翀似乎对于他突然的转身并不太意外。“郑世子言重。你不欠我什么,用不着道谢。”
似乎是听见了身后的动静,郑宽一回头便瞧见了这一幕,轻咳一声,似是提醒,也似是警告。
郑泉越轻眨了下眼,并没有及时去理会。
“泉越在这些日子里做了错事。泉越并不乞求尚书的原谅,但心里愧疚难散,于心不安。”
他微微抬起头,只是一双眼越发红了。“晚辈只想请求您答应一件事。”
“请求您给阮小娘子带一句话。我郑泉越,对不起她。”
他的声音里带着压轻嗓音后的轻颤与低哑,心间与喉间像是有情绪贯通,心里面酸涩,连着喉间也哽咽。
郑泉越说完这话,不敢去看阮翀的眼神,只是再一次恭敬作揖,才飞快地转过身往石踏下面去了。
郑家的车队很长,郑泉越跟着郑宽与郑夫人,慢慢穿过队列的缝隙,带他回到了正位上。一声锣鼓响彻天,不知从哪里传过来的一声“起灵送行”才将长街上的一众人都唤回了神。魂幡旗帜经过,后面跟着的便是沉重的棺椁,十多个壮汉扛着它,扛起了郑老国公毕生荣耀。
又是片刻过后,满街满天的黄白纸片再一次撒了起来。
这一回可比方才车队停下前撒得更多更杂。也或许是这是西平郑氏的白事,是长久时间以来头一回坐镇京城里的开国勋爵不是死于反叛被擒,谁都没见过这样大的阵仗。黄白纸片被高高扬起,再慢慢坠落,人们身处在这处大丧当中,只觉得眼前纸片如黄泉,好像是自己也真真实实踩在那条身后的黄泉路上面。
撒着撒着,慢慢就有沿街的百姓低声抽泣了,而有人带起了这个开头,哭声也就越发凌乱响亮。
覆在黄白纸片的郑家送葬队伍中,走在郑泉越身侧的郑宽忽然出了声。
“进展如何?”
郑泉越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自己父亲是在问话。他硬着头皮道:“尚可。”
“骗我是没有好下场的。”
郑宽依然目视前方,话语却是对着郑泉越的。“郑家为了你,花了多少精力,外头的传言却被人硬生生压了下来,还含沙射影说你是硬要往那阮娘子身上赖。你知道这是谁的手笔吗?”
“泉越也是头一回听说这事儿。”
郑宽微微偏头,睨了他一眼。“不,你知道的。”
“你还与他见过面呢。”
郑泉越心里一紧。“父亲神通广大,泉越佩服。”
“三郎啊,父亲知道你最是老实本分的性子,这样子豁出脸皮子去做的事儿的确是为难你。但你记着,是先有郑家,才有你郑三郎君。”
眼前的队伍慢慢打着弯,行得越发慢些。郑宽也不再去看他了,装模作样掩着泪,往眼角旁印了两下。
“不过这叶郎君……喔不,如今应当称呼为叶世子了,放出来的那说书故事里倒的确有一点是说对了的。如今就是你,你要知道,只有你议了亲事,排在你后头的弟弟与小妹才能议亲。你不是总在问,我们西平郑氏享有勋爵,为什么一定要与这区区一个六部尚书走得近些吗?”
前面的车队慢慢动起来了。郑宽手上握着木杖,缓慢开口。
“他阮家能在朝堂之上顶风屹立数十载不倒,没点手腕和本事,哪里顶得住,而他们阮家拥有的东西,是我们郑家所缺的。为了日后郑家的大计,也为了三年之后我们西平郑氏重回京城做准备,郑家未来的嫡夫人,她只能姓阮。”
西平郑氏这一路出城,虽脚程拖得冗长,倒是异常平顺,那些原先明玉有过设想的场景倒确确实实没有出现,那队尾末端的旗幡最后消失在众人眼里,拐出了金光门后,一路上伴着的百姓世家众人才各自拖着步子往回去了。
京城坐镇了这般久的勋爵人家走了,走时只剩下满地黄白物,轻飘飘的,也空落落的。
天上的云忽然并起来了,所有人都知道,京城今年入春之后的第二场春雨就要来了。半晌过后,才有人终于如梦初醒一般,拉长了嗓音和夜里打更人似的高喊:“门前这般多的黄白纸片,待到落完一场大雨以后全都软塌塌黏在地上,可脏可难打理了!”
这一嗓子就将众人全都唤行了。天上慢慢沉下来,沿街全是细竹枝子绑起来的扫笤沙沙声,也或许是人们的心情还没转过来,满街无言。
明玉原也想帮着府里的下人们一道去门前搀一手,被苜蓿硬生生关回在琼枝宇里头,说是她身子没好全,气力不足,才将养好了一点可千万不能立刻泄干净。起先明玉只是嘴上应着,暗戳戳还是去后院杂屋里挑拣出来一支轻一些的扫帚,等人一跨出杂屋了,被阮翀逮了个正着,半关切半愠怒地警戒她,要是再瞎帮忙就得罚掉苜蓿三个月的月俸。
在有了这句话之后,明玉霎时只能泄了气。到底她也做不到这般自私,为了自己逞强害了苜蓿。不过阮翀似乎也觉着方才那话说得有些重,强撑着板着脸:“你好好养病,等到身上一点儿病气都没了,多给你五两银子,自己好好添置些头面衣裳什么的,阮家的娘子穷不得也丑不得,更要紧的是病不得。”
明玉双眼一亮,膝上顿时不自主软了软,笑得轻快:“谨遵父亲大人命令!我忽然身子软得很累得很,我这就回屋去躺着!”
阮翀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那头明玉已经丢下手里的扫帚,提着衣裙往回跑了,像是生怕他反悔似的。
这一跑,阮翀才总算回过神,失策拍着自己的头。
多给五两……好像是给得太多了些。
只是阮翀后悔不后悔的,明玉可管不着,回了琼枝宇后便心情大好地推窗透气儿。
窗台上依然有梨花叶瓣飘落,她仰头,是满眼雪白。
“今个儿外头各家都看着挺伤心的,明玉娘子瞧着倒是心情不错。”
被梨花树轻掩着的院墙上面突兀飘来这样一句话。都说是一回生二回熟,这叶家郎君这样突出的嗓音,她想记不住都难。
不过明玉并没有打算去理会他。“叶郎君惯会上房揭瓦,想来日后是要当神仙的料子。”
“神仙当不了,神仙眷侣倒是可以试试。”
明玉心里顿时警觉,再一抬头便看见那笑得痞气的人,冷着脸问:“叶郎君又来我阮家这高墙上面坐着,是有何贵干?”
“提前来拜会一下街坊邻居而已,明玉娘子这样激动做什么!”
明玉拧着眉:“街坊邻居?隔壁那间宅子虽说自打我记事起就是空着的,但爹爹说这也是间有主的宅子……你,你不会……”
景山半倚在梨花树的树干上,轻轻拨弄着纤细修长的花枝,心情甚好地往下头有些呆滞的明玉脸上望了一眼。
“是啊,多少年前买下的宅院空了这般久,如今来了京城,当然是要住进来了。”
“以后可要时常见面了,明玉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