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春时有序(五)

苜蓿说完,忙推着还尚在病中的头脑发昏的明玉往屋里去。转身扬起衣角那一刹,她们二人并未发觉在斜对面的西厢房里,郑泉越陡然听见外头的动静,视线紧随着她们回屋的背影,最终被两扇木门隔断。

庭院中树杈轻晃,搅得他心里和墨点子一样的愧疚越晕越大。沿廊尽头有门房小厮垂着手并步子走过来,止步侧身,轻叩西厢房的门。“问郑世子安。令堂让小的来传话,说有要事要同您讲,这会儿人已经在前厅坐下了。”

郑泉越闻言疑惑皱起眉。他母亲郑夫人素来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会儿放着家里头那许多事儿不做,却来他这里寻人?

小厮没瞧见他有动身的意思,尴尬扯着嘴角,只好硬着头皮将腰背躬得更平了。“求世子莫要为难小的……”

然他话还没来得及说完,眼前的人已经拢着衣袖抬脚往廊下跨出去了。郑泉越人生得高,一副腿长得很,平素又是不爱拖拉的性子,转眼就把小厮甩在身后好一截。

他入了前厅,便看见那里坐着个一身素衣缠花纹,头上两根翡翠镂空钗的女人,手里掂着一盏茶,也不饮,只一味欣赏着雾白的袅烟。

郑泉越又往前跨了两步,推手作了揖,在瞧见她的示意后才在方案另一侧落座。

郑夫人才轻缓搁下茶盏。“在礼部尚书府里头住了一日了,可还习惯?”

看郑泉越依然不说话,只浅显点了头,她继而沉言:“你父亲在你过来时应当与你提点过的,你可不只是来这里躲郑家清静。今日我来,是要告诉你两件事。”

郑夫人抬眼看着他。“一来,你大父的身后事快打理到一半了,应当不出三日便能全部整理妥当。离出灵下葬还有六日,六日之后我们回西平。”

“二来,二房三房是并不买你这个世子爷身份的账的,这事儿你也是知道。我虽是正房嫡妻不假,但你上头那两个庶兄可都议过亲事了,饶是你父亲有雷霆一般的手腕,到头来这柄权能不能顺当交到你手里面还存疑。”

“我知你想靠科举自己挣仕途,但你别忘了,郑家是勋爵人家,等你又占了权又占了钱,降下来的圣旨是奖赏还是断头刀都不一定……你如今也十七了,年岁也不小了,该好好为自己谋算着了,即便是考出了功名,若是还能多一个坚强有力的清流妻族在背后撑腰,无论如何说也都是顶好的。”

郑泉越看着自己面前装扮虽素雅却依然不乏精致的郑夫人,心里头一回有种想皱眉逃离的冲动。

他闷声道:“所以母亲还是帮着父亲,想让泉越早日将亲事定下来。”

“你说这阮家也是的,待客人就一盏茶水,主家一个人都见不着。”

郑夫人被他这样直白点穿了心思,也不解释,只是避重似的将他欲要抬起的手轻轻按下,放在方案上面,微微侧身往更里面白日亮堂的庭院探过去。

这话听得郑泉越心里头越发不敞亮。“阮尚书今日一大早就穿戴了朝服出门去了,阮小娘子如今也在病中。这能出来的人都抽不开身,母亲您还在强求些什么?”

他背着光,眼中没有丁点流光,死寂潭水般盯着自己母亲的脸,像是要在那光洁的额上烧出一个窟窿。郑夫人瞧着他的模样,莫名从骨子里觉着有些骇人,于是别过头不去看他。“礼部本就是事务繁忙的地儿,近来公事更多些也是正常。只是昨日不才在灵堂里头见过阮小娘子,这好好一个人怎么说病就病了?别是人家小娘子不愿意见咱们寻的托词吧!”

“托辞不托辞的,泉越不懂,但眼瞧着母亲对尚书府颇有微词,昨日又为何应允了父亲将我放在这儿呢。”

郑夫人眼瞧着这气氛是越来越不对了,轻拽了一下他的手。“呐,母亲这不是想着再将这阮小娘子看仔细些吗,昨日隔了远没瞧切实,心里痒得很……”

“母亲若是真心实意想去见人闺阁娘子,就算人是没卧床病着,也能有千百种理由去见。可在这千百种抉择里头,您偏偏要挑这最趾高气昂的,说人家主家怠慢了您,说病了是人家的托词。您不是说,待人要真诚?您自瞧这该是我们国公府说出口的话?还是说您将全部的真诚都放在了父亲身上?一头瞧不起这主人家,一头又帮着父亲的意思,叫我在此处,在七日里头同人阮家小娘子多熟络。母亲,礼部尚书是礼部尚书,阮家是阮家,阮小娘子是阮小娘子,您既不喜人家,何苦让人淌咱们家的深渊旋涡?”

郑夫人顿时扬起了手掌,欲要重重拍下,猛地想起这里并非是郑府,悬在半空中的手掌才慢慢落下。她再一次端起那茶碗,碗底水渍与方案少许黏连,整只茶碗被彻底抬起时还在她指尖轻晃着。她依然没看他,只轻笑一声:“多少年了,难得能听见你一口气吐这么多个字儿出来。也好,你既有分寸,你心里记挂着郑家,母亲便不会再多言。”

她向前倾身,一旁立着的侍女便扶起她的小臂,背对郑泉越侧过头,只与他轻应点了头,就抬步往阮家府邸大门的门槛跨过去了。“时刻记住,你的父亲交代给你的事。这些日子,外头会有些风声,你莫听,莫应,莫想,六日后,郑家马车会来接你。”

“你放心,母亲不会害你。”

郑泉越拱着手,目送郑夫人缓慢上了外头候着的马车,看那有半人高的木车轮悠悠打了个回头弯,面色又冷了半截。一低头,那盏压根就没被用过的茶水印在他的眼里,原先那墨点一样的内疚欲要渗满他一整颗心。

他原本就已经是有愧于这阮家小娘子了,如今更甚……

想到此处,郑泉越不自觉握紧了拳。阮小娘子这场病来得太急,许是原本就要发作,他昨夜制的那鲜花饼里头又添了许多蜜,弄巧成拙将咳疾勾了出来。

治咳疾,除了依照大夫开的方子服汤药以外,最好的法子便是三餐清淡,多饮梨水。

他知道,阮小娘子或许不会怪罪于他,但他是绝不可能过了自己心里头这愧疚的一关的。

于是当机立断,他推了门,直直往厨房里头去。

这会儿并不是用饭的时刻,灶台间只有三两个人。郑泉越正欲跨了门槛进去,险些与里头正要出来的人撞个满怀。

他险些没站稳,两只手环抱在了门框上才将身形稳住。只是在看清这与自己相撞的人后,不禁意外道:“苜蓿姑娘不是守着你家娘子吗,病榻前面没个人看顾着,阮家家丁当真是不多。”

苜蓿小心地将大漆木托盘上面歪出去的瓷勺摆正,颔着脸孔与他蹲礼。

“世子爷说笑,我家娘子好好坐在榻上观窗景,哪里需要苜蓿帮扶的?不过阮家的确不比世子爷出身的西平郑氏,府里人少,家丁自然也会少一些,世子爷不适应也是难免。”

“苜蓿姑娘误会了。”

郑泉越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还在犹豫着如何解释时,苜蓿已经再度蹲了礼,托着那碗盖得严实的东西绕过他身子往前走了。

他扥时有些着急,再一次跨步出去,拦在她的面前。“苜蓿姑娘,这样说虽有些冒犯,但不知在下可否一问,你这碗东西是个什么?”

苜蓿被逼地向后退了一步,不得不看了面前立着的男人一眼。她反问道:“世子爷在阮家的厨房门前,问阮家娘子身边的婢子要给主子端过去什么东西?想来世子爷也没有昨日说得这样悲从中来,还有闲心思去管旁的事情。”

“不是这样的。”

郑泉越心焦:“昨夜那鲜花饼是我做的。实在是对不住,我忘了这不是郑家,忘了大父已经去了,还是照着原先的用量和喜好做了这鲜花饼。今时阮家能收留我几日,泉越感激不尽,但因我这一口饼,让主家小娘子勾出来了咳病,让我心里实在是愧疚,才想着再一次舔着脸来厨房,替小娘子煮一炉雪梨水,这是对咳疾大大有利的东西。”

苜蓿听罢,又微微往后退了半步。“劳烦世子爷挂心我家娘子的身子,苜蓿这会儿就是要给娘子呈递过去这小吊梨汤的,若是再耽搁,凉了可就用处减半了。”

郑泉越一愣,随即平平朝着苜蓿推了一揖,惊得她颤肩。“世子爷,您……”

“不知苜蓿姑娘可能给在下一个赎罪的机会,这碗汤,就让在下替苜蓿姑娘端去吧。”

眼看面前伸过来一双手,就要将她手里的物什接过去,苜蓿瞪大了眼,脚下步子切得更碎了,手里大漆的托盘回了个旋,立刻侧着身子从这拦路虎边上快步越了过去,紧赶着往琼枝宇里冲,连带着合上门扇时发出的巨响,将几乎整个阮家里的人都吓了一跳。

明玉起先也是浑身一打颤,瞧见苜蓿这一副被吓破胆的样儿,坐在床榻上问:“冒冒失失的,只是去厨房端个汤水而已,出什么事儿了?”

苜蓿几乎可以说是用摔地将那碗小吊梨汤搁在了桌上,粗喘好几口气,才咽了口唾沫,小声靠过来。

“娘子,那郑家世子爷,他、他好像有些喜欢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