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院墙上攀坐着的人儿愣时停顿不动了,两只手在墙垣片瓦上面撑直着,歪了脑袋,越发认真地向她看过来,眼里慢慢漫起探究。
“你就是阮明玉?”
一句平实的问话,他却带着随意轻蔑的笑,这样落在了明玉耳中,总有些自高处俯视、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错觉。
她很不喜欢这种被人看穿的感觉,也本能的对这样来路不明的陌生郎君没有任何好感。
明玉淡扫一眼,伸手便要将花窗合上。套近乎的人她也不是没见过,但真敢往院墙上面翻的,她还是头一回见。前不说她本就不与外人多有言谈,如今她自己的院子里来了不速之客,在闺阁里头见了素不相识的外男,这事儿要是被有心人捅出去了,自己这待字闺中的姑娘好名声就要彻底毁了,甚至连带着整一个阮家一起……
这样的后果她不敢再往下想去了。可往往越不想去想,她就越是会一遍遍将此事车轱辘似轮番在头脑里面推衍,整个身子在紧绷着颤。她看了眼一旁的苜蓿,一脸的错愕与惊恐,同样是生生愣在了原地。
可那院墙上面的人像是一点都没察觉出不妥,声音里的玩味越发明显了。“明玉娘子?”
明玉两眼低垂观着鼻尖,深吸一口气,回道:“我们阮娘子近来身子抱恙,这会儿已经歇下了。郎君若是有事,不妨从正门过来讨杯茶,正巧我家礼部尚书阿郎也在……”
她放在窗台下面的手推了苜蓿一把,见对方一副想要探了指尖去抓桌案上的团扇,焦急地把她的手打回去,声音压得极轻。“瞧不见有刺客,人都到娘子院子里头来了!”
这一推一打的,苜蓿才总算清醒过来。她刚想借了明玉的托词退出去搬救兵,那院墙上的人便伸了手,一连哎了好几声。“罢了,我也不是喝不起一盏茶!只是你们真是无趣,你出门打弯瞧瞧,看谁家刺客长得有小爷我这样潇洒风流!”
他不知何时抽了柄折扇捏在手里,坐在院墙头上轻敲着弯起来的膝,好整以暇地继续往院子里面瞧。“不过听你说,你们家的明玉娘子病了?真是可惜,原本还想见见美人儿来的……”
话停片刻,那郎君又打了个弯儿,挑着声儿道:“这京城阮家还算是富足,连下人婢子的衣裳髻环都这样讲究,瞧着还怪像个主子姑娘的。”
苜蓿心里焦灼,比起明玉更是不敢抬头。她缩着肩颔首,飞快行了个叉手礼,撂下一句“起风了,我们娘子身子吹不得风,这位郎君也快些离开吧”,便砰的一声将花窗合严实了。
这一声巨响倒是将已经慢慢往回退到屋子里头的明玉与院墙上的少年郎君一并害了一跳。隔着花窗,那人的声音从二人头顶透过来,像生怕人听不见似的明晃晃扯着嗓子。“既然明玉娘子身子不适,那小爷改天带着药材再来拜会!”
一声声的明玉娘子唤得明玉脑袋越发大了。她背过身,两手扶着腰后的书案,依然略显着僵硬的身子在听见外头一声轻巧落地的闷响后,才叹出一口气,整个人骤然松下来。
这世道怎会有如此胆大妄为的,丝毫不顾及他人名声的人!
苜蓿缓了半晌没缓过气儿,这会才堪堪转过身来,看见明玉也仍是喘着的背影,也跟着抚着胸口皱眉,疑惑问道:“按理说,能生得这样俊朗的郎君,早该被京城里头的娘子们知晓了,可这张面孔实在眼生……老天爷,先前苜蓿也是被吓狠了,有些记不太清了,方才这上院墙的郎君,可是在咱们说完叶家事儿之后冒出来的?”
她扶着明玉的小臂,带着她慢慢坐回到花梨木月牙凳上,垂腕替她斟着茶。明玉这会子也想起来了,往茶案上托着脑袋,“他前面儿说,叶家好着呢。”
把这话反复在嘴里嚼了几遍,她自苜蓿手中接过茶盏。“叶家远在郦县,就算是官驿平日里养着的快马也要跑上十日之久。今日京城各方宾客才去吊唁完,礼部也接到旨意没二个时辰,我料想不可能是叶家……只是这偌大的京城当中,我也是想不出,会是谁能这般早地与叶家有关联,何况还是个咱们从未见过的人?”
对这件事,明玉越想越觉着心里面乱了团,索性撑着茶案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着打转。苜蓿原本也有些头昏,这会更是没忍住打了个哈欠,困泪都洇湿了眼眶。“娘子,您就甭操这份心了,什么事儿可都没您的及笄礼要紧啊!”
明玉叉着腰,汹汹往苜蓿面前靠过去,伸了一根食指戳着她的额。“也就你扪心思想让我快些及笄,好早些将我嫁出去就满意了。话本子看多了,你这脑子里面可就只剩下成亲的事儿了?”
苜蓿咧着嘴笑了,只是面上还是作着一脸委屈样。她悄悄抬头瞟着面前的人儿,最后还是拖着月牙凳往后蹭了蹭。“娘子,在这件事儿上您可说错了。陈四郎夫人可来信几轮了,她对您的婚事儿呀可比苜蓿上心多了。”
明玉扑着团扇的手一顿停。“长姐何时来的信?我怎么一点儿都没瞧见风声?”
“都让阿郎拦下咯!”苜蓿瘪嘴,侧歪着脑袋摸着双髻上绑着的发带子想了一阵,“前面娘子下了马车,回琼枝宇的步子忒大,苜蓿好像听见门前有小厮想给您递信来着……您应当是没听到的,这会儿陈四郎夫人的信估摸着又是到阿郎手里面了。”
苜蓿还点着自己的唇呢,那头明玉绕圈踱步的动静便倏地停下了,连手上快速摇着的团扇也不扑了。
又?这是来了多少回信件了才能称得上一个又字?
一阵迟疑过后,她拿稳了团扇,回头给屋子里的苜蓿甩了记闷闷的眼刀,提着裳裙,一阵小跑着便往阮翀的书房那头奔过去。
阮家其实是有两个娘子的。长娘子阮映玉在三年前奉了长辈们早些年承诺下的玩笑话,嫁给了如今的镇国大将军陈家排行老四的嫡次子。
按理说,像阮家这样年如一日地站立中正,给家里面的娘子们择婚事更是件不容易的事,却也巧的是陈氏一族在多年前就自请久居边关要塞,这些年也就下聘纳吉和娶亲的日子回了趟京城。边关要塞与京城离得远,陈家的调兵虎符也压在京城里头,阮家与他陈家联姻,在朝堂之上也落不下什么口舌。
只是在映玉嫁去边关后,明玉便彻底没了待字闺中能说话的娘子了。她自小与映玉感情亲厚,边关来信本就波折,这会儿听说了长姐的书信,她心里面自然是有着千万分着急要去看的。
今日也不知道是否因为郑老国公的缘故,整片天地都甚是安静,初春三月的鸟鸣虫吟似乎都没听见几声。她越过回廊拱桥,遥遥地便看见了书房的门是半开着的,川柏仰躺在曲水桥旁的廊下,无所事事地往曲水里头扔着卵石。她此刻能断定阮翀定是在书房里头,于是一面喊着“爹爹”,一面就要往书房那端过去。
川柏被她这样一吓,捏着的卵石从指缝里头滑落到曲水里,啷得一声激起些水花。他丢了手里的石头,向着明玉迎过去。“娘子,书房里头有客人,阿郎这会儿的时间耽误不得,您怕是得再过一阵才能进去。”
明玉微张的嘴扥时合上了。她转过身,才想抬了步子回琼枝宇去,那里头却穿出一道柔和的声响。
“阮尚书,咱们说的也不是什么旁人听不得的事,您就让她进来也无妨的。”
明玉欲要往回迈的步子于是再次顿住。她点着脚,朝着书房内传出声音的方向回过头,果不其然片刻后,阮翀便清了嗓子将她唤了回去。
这一进书房,明玉才发觉真是有够热闹的:几个时辰前在郑国公府里头见着披麻戴孝的人,这会儿来了最要紧的两个,坐在茶案后面,与居于主位上的阮翀一并回头看向门前站立着的自己。
她抱了个叉手礼,规矩端正,眼里敛去几分方才热切的心情。看她没有要主动开口的意思,阮翀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问道:“来要映玉的书信?”
明玉接到阮翀伸手示意,才慢慢落座,双手捏着团扇抱在腹前。她点头应道:“听说爹爹将长姐从边关递过来的信件扣下了,明玉思念长姐得紧,这信件,还望爹爹成全。”
阮翀扫了她一眼,看她在沉默恭敬中分明一副抗议的样子,轻叹一口气。“映玉就是太心急,爹爹也是怕这上面的字儿,你瞧了心里面落不踏实。她自己有夫家有亲事了,人在边关,手还能伸回到京城里头,管得忒多了些。”
言语是无奈的,可阮翀的态度也是坚决的。明玉等他说完话后又过了许久,都没见他有将信件拿出来的意思,心里有些难受,只能把手上的团扇攥得更紧了些。
书房里头漫着好一阵尴尬,看了半天戏的人才终于开口。“其实小娘子若是心情郁结,大可以出门多去走走。像你们这个年纪的娘子郎君们就该多到外头透透气儿,恰当用些银白物,别总是将自己闷在宅院里,时日久了是要生毛病的。泉越——”
郑宽拍拍身侧情绪有些低落的少年郎君,同她介绍:“这是我儿泉越,比你长上两岁。今日我也是看他沉闷的很,才想着顺便带他出来透透气。”
他忽然停顿了,言语间竟然还带上了点不好意思:“其实我也是有点私心的。你们年纪相仿,许能聊到一块儿去,我就想不然能否请小娘子带着他一道去外面逛逛,替我开导开导这孩子,自从他大父去了,到今日,除了哭就再没说过话了。”
郑宽像是怕她不答应,忙道:“小娘子你想,这要是出门在外遇见险事了,还能有个儿郎也护一下周全也是好的,小娘子你说是吧?”
明玉面上没动静,只是心里正疑惑地翘着腿。
若是非要逛,她家这宅院也还算大,也是够逛的,这不出门不就不会遇见险事了吗?
她将原本落在郑家父子二人身上的目光逐渐游移到了阮翀脸上,看对方冲她不着痕迹点了头,明玉越发奇怪了。
她爹爹交人向来不都是最谨慎的吗,约束了她十多年的出行,可眼下这一出……
明玉虽然不得不应了阮翀的示意,点头应下了郑宽的请求,却在带着郑泉越往府邸外头去时依然是想了一整路。毕竟追随郑家的人家并不少,骆驼样大的躯壳就是真的倒下了,那也顶条山脉呢。如今他郑家只是将回西平祖地守孝三年,京城里头靠着郑家的那些人又不可能离京的……
她想得出神,没注意到脚下的门槛,整个人刹不住,脚下一歪扭,便要往前头倒去。
明玉本能地伸手往周遭的门框上去摸,可身侧拽着她手臂的力道更大,逼得她生生转了要跌倒的方向。上臂被抓得有些疼,可她又挣脱不开那力道,于是明玉索性心一横,推着身侧的郑泉越一道跌到地上。
书房外面的动静并不小,阮翀与郑宽随即便赶了过来。郑宽伸长了胳膊,连着哟了好几声,倒像是比他们摔跌的二人还要疼痛一些。“怎么这般不小心啊!越儿你就是这样护着阮小娘子的?”
坐在地上的二人扥时有些懵了。明玉直觉这新上任的郑国公话里有鬼,咳了两声笑着婉言:“郑国公言重了,是我思念长姐得紧,忘了看路,这才自己被门槛绊上。这事儿也不能怪郑三郎君,我摔得突然,反应过来时候已经在地上了,惊着了郑三郎君后,这股从我头上冒出来的蠢气儿约是飘到了他的头上,连带着他也一并被门槛绊着了,当真是奇怪。”
郑宽闻言,脸上的热切跟着消散了些,看向郑泉越的眼神也跟着淡了些。只是他一张嘴还是那股子腔式:“是,是,思乡心切,郑伯伯明白的。只是你到底是个姑娘家,还是要多当心些,别磕了碰了的,可疼呢。”
他这般说着,明玉也就这般坦然应着,一个字儿都没进脑子里去。
阮家府邸落在京城城南的清风巷里头,离着京城里面繁华长街并不算太远,又因是明玉作主家陪客人散心解闷,也就没有坐马车的必要。只是两人并排走在前头,各自身后都拖了二三个侍婢侍从的,上了主干长街依然惹眼的很。
明玉原本并不是个爱说话的性子,可与自己身侧的郑泉越一比较,自己倒还没那么闷。她偏过头,看这比她长上二岁的少年郎君眼里透不出一丁点亮光,又重新将头扭回去,淡道:“生离死别,人之常情。听闻你同郑老国公感情亲厚,伤心是必然的,只是既然都出来了,还是多看点有生气儿的街景吧,等回头你是痛哭一场还是怎样的,都随你。”
她又往前走了两步,忽得感觉身侧没了人,于是站定回头,看见郑泉越立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纳闷道:“郑三郎君是在瞧什么,这样入神?”
郑泉越比她高上许多,他看了眼面前微仰起头盯着自己的明玉,又像是些许心虚地朝周遭望了望,才往前迈了两步,从孝衣的袖笼里面抽出几封书信,低头并不去看她。
明玉一愣,对着信封上熟悉的字迹来回辨认了许久,讶叹道:“阿姊的书信?!你给偷出来了?”
郑泉越稍微抬起些目光,便与她的满眼星辰相撞,原本想解释的话语便哽回在咙管。明玉看他极其轻微地点了头,心情急切就想当街拆开,郑泉越忽然伸了手,将她抬起来的手臂按了下去。
“外面人多,回府再看。”
明玉了然,将信件往自己怀里一揣,冲他恭恭敬敬又抱了个叉手礼,一时间看他这个闷葫芦都顺眼了不少。
闷就闷一点了,至少是个大好人,比她那小气鬼爹爹好太多!
京城里头的大小铺子很多,明玉到底是生长在京城里的,饶是像她这样不爱出门的人多少也都去过的,郑泉越同理,所以对他们而言,这出门散心解闷,其实真要逛起来也没什么目的。他们二人一个悲伤低迷,一个惯不说话,这散心散得也就越来越没意思,索性打道回了府,这一出一回的连一个时辰都没撑满。
阮翀与郑宽二人显然也是没想到他们回得这般早,于是原本在洽谈着的事儿也只能停住了,待到将郑家父子俩送出门时候,头上的天都开始降黑了。
府邸里头逐渐点起了灯,院里檐廊下用了细绳扎好的席帘也慢慢放下来了。明玉捂着衣袖,直往琼枝宇里钻,一封封拆着映玉自边关给她递过来的信件。
这会儿天色还没暗完全,许是苜蓿也被派去做活计了,明玉在琼枝宇里巡了一周都没见到她的人影。她想看映玉的信件,却是空有一只火折子没有烛台,无奈下只好推了花窗向老天爷借上一些光亮。
怪的是在她推窗那一刹,她瞧见了窗台上面,端正地摆着一封信件,用了院子里一块地上的卵石镇着,上面是一排略显飞舞的字迹:
明玉娘子亲启。
作者有话要说:开屏!开屏!都开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