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撕裂

次日清晨、新愿心理诊疗室

借着头痛的由头,宋望离开家,来到童千愿出国前在国内开办的心理诊所。

进门时表明来意,前台的女士直接领着宋望前往了最里面的房间。

大概是对即将发生的事有所心理预设,宋望深吸一口气给自己鼓气,抬起手敲响了房门。

“舅舅,我是宋望。”

门内传来熟悉的声音,“请进。”

房间的陈设很温暖,舒适的沙发,柔和的灯光,男人穿着暖驼色的大衣,端了两杯温热的茶水站在那里,好像迎接的不是病人,而是自己多年的老友。

这样的环境很容易就让人放松下来。

“昨晚休息得怎么样?”他领着宋望走进房间,坐在柔软的沙发上,“不紧张,这件事很重要,你可以慢慢说,不着急的。”

他坐在宋望的旁边,微微弯腰——这是一个不冒犯到人,又能表示自己会很认真倾听的姿势。

“我觉得我昨晚看到的不是幻觉,”宋望清理着自己的语句,“而且在此之前,我感觉我的记忆出现了断层,缺了一块。”

“为什么会这样想?”

“昨天晚上,在见到宋灺后,我的头突然很痛,然后四周出现了密密麻麻的声响,不是很听得清……”

是光是努力去回想细节,就会让人感到难受的程度。

宋望知道这只是开始,在心里命令自己不要受到过多的影响,就当是在描述客观事实。

但一阵温暖覆过手背,顺着看过去,是舅舅鼓励的眼神,突然间动荡的难以控制的情绪就平和了许多。

她继续说道:“那种场景本来应该让人印象深刻,但是在那之后,我的记忆很快就衰退了……感觉脑子里有一把清理的剪刀,会自动剪去让我难受的东西。如果不是当时我立马看到了父亲,我可能真的会忘记昨晚在那个房间里看到了什么。”

这回宋望说得很认真,很平静,但童千愿觉得,现在还不到时机。

他让宋望喝口水缓缓,见对方的状态尚可,于是进一步问道:

“宋望,你今天愿意来找我,说明你很信任我。但是有一点舅舅想确认,昨晚你和我发消息说的是,你没有产生幻觉,你是如何认定这一点的?”

这很重要,关乎到在接下来的治疗里,宋望能否承受得住真相,而不再把那些记忆当作噩梦般的幻觉,然后拼了命地要把那些惨痛的东西驱逐出身体,导致思维错乱。

那个时候,年幼的宋望就是无法承受住母亲的死亡、以及向来儒雅的父亲一反常态的举动,把这些发生过的事情归为无法被理解和接受的东西,藏在了记忆的对立面。

由于当时的宋望已经产生了认知障碍,所以就连专门为宋望进行后续康复治疗的童千愿,都无法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甚至能让宋望和宋灺两个不过十岁左右的孩子,选择双双跳河自.杀。

肯定是很可怕的事,可怕到连死亡都不再恐惧。

而且如果宋灺这个孩子,真的遭受了如同宋望形容的那种事情……

几乎不用查证,童千愿都知道是谁干的,也只有这个人能干出这样的事。

光是想想,他就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涌动。

真的想把宋朝明往死里打。

但是不行。

如果宋朝明直接死了,又有谁会来审理童千笑的悬案?又如何能够去审判宋朝明的罪行?

他的心已经跳得很快了,仿佛多年积压的焦虑和仇怨,因为宋望到来,而开了一个口子。

而且这次是宋望主动找过来的。

这说明她已经意识到了什么,所以一定不能重蹈覆辙,让记忆再次被淹没掉。

他必须要等到合适的时机。

听到童千愿的提问,宋望沉默了一瞬,继而郑重地看向童千愿的眼睛,回答道:

“舅舅,幻觉的形成是各种发生过的事件的拼凑,而在我现存的记忆里,宋灺是个很优秀的少年画家,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会以那种姿态出现在幻觉中。”

“我能感受到他的绝望和悲伤,这种感觉不会有假。”

“其实昨晚我想了一整晚,如果当时能够拍下照片,是不是就能证明我所见一切都不是幻觉?但是……”

手指颤抖着,那幅景象,那幅画面,她那时浑身麻木,根本没有力气和勇气把它拍下来。

拍下来,然后递交给警察……吗?宋灺都那样了,还要让那么多人反复查看吗?

会不会是一种对双方的更大的残忍。

宋望想不明白,明明错的不是宋灺,却连证据的递交都有可能会对宋灺造成二次伤害。

但她不想用当时因为震惊而大脑停滞来为自己开脱,失去第一手的证据已经足够让她懊恼,若是选择遗忘,那她永远都无法原谅自己。

童千愿敏锐地察觉到宋望的情绪在剧烈波动着,赶紧安抚。

“宋望,听着,不要过分纠结已经发生的事情。只要事情发生过,就一定会有痕迹,宋灺不可能凭空消失。而且,如果当时宋灺真的在国内,那警察那边查到的资料就是假的,这也会成为接下来的一个突破口。”

但是吧……这安慰宋望好像没在听。

虽然不知道宋望这会儿又想了些什么,但依旧能感觉她自我平息了下来。

“舅舅,今后,我不想再出现昨晚那样的状况,我不要忘记任何东西,”她继续说道,语气缓慢而坚定,“我昨晚把最近发生的事情捋了一遍,发现了一个一直存在着,但我这些年里却强烈回避着的问题。”

这个问题一直都潜伏着,但总是有什么东西阻拦着宋望,好像一旦突破,前面就是爆闪的要溺死人的红腥,让人根本不敢向前一步。

无数蛛丝阻拦在真正的记忆面前,前路险恶,即是保护,也是囚笼。

童千愿循循善诱:“具体一点呢?”

“我明明有对妈妈的印象,但记忆却很少,好像刻意抹除了很多重要的东西,导致妈妈和父亲都变成了一种符号,但这个符号没有任何有实质的东西支撑……换句话说,就像是——”

“黑洞?”童千愿接过话来。

虽然话语还是冷静的,但已经能从宋望的眼神判断出,她已经开始有些要错乱的迹象了。

黑洞吞噬一切实体,这形容很贴切。

宋望又缓过神来。

童千愿见她神思回归,面色坚定,直觉时机已经成熟。

他站起身来,伸出手像是邀请。

“宋望,既然你选择并相信了我,”他的姿态不像是帮助后辈的年长者,倒像是一位战友。

“我希望你能够相信自己,坚定自己的信念,无论发生了什么都千万不要再回头,不要成为俄耳普斯的悲剧。”

宋望听懂了。

这是一个来源于希腊神话的故事。

为了让爱人死而复生,俄耳普斯鼓起勇气前往地府,感动冥王冥后,让他们给了自己一次救出爱人的机会,唯一的要求是不能回头看,否则他的爱人将永远离开。

亡灵阴森,死人的王国令人恐惧,但勇气和爱意让俄耳普斯克服自己,来到了地府。

可在归途中,他无法克服自己回头的渴望,他先是侧耳倾听,却怎么都感受不到身后的动静,就像是空无一物。

最终他还是没能按耐住心中的惶恐和渴望,回头一看,便与爱人永别。

事情就这样发生,没有任何反悔的余地。

这是警告,也是期待。

宋望的现在是俄耳普斯,宋望过去的记忆,就是她的爱人。

通往地府的大门需要勇气,但带着记忆离开,需要一颗绝对不会摇摆的心。

宋望明白童千愿的意思,她站起时,向立在身前的人鞠躬。

“有劳了。”

童千愿知道,对于宋望这样的病人来说,心理医生的作用是有限的。

他只能在合适的时机作出辅助的行为,但究竟能做到何种程度,需要靠宋望自己。

宋望躺在治疗室柔软的床上,身上绑缚了部分束缚带——这是为了避免她在恢复记忆的时候行为过激,无法控制,从而导致自己受伤。

童千愿严正以待,倒是宋望还笑着安慰,“没事,只是一场不太寻常的手术而已,我不会有事的。”

童千愿也笑了,“好,那预祝我们成功。”

深吸一口气,他打开了旁边的录像。

“我们现在开始。”

“先从你能够记起的碎片回想吧。”

……

……

最先映入宋望脑海的,是当初在崔遥一家里不小心睡着时,做的梦。

妈妈往前走着,旁边跑来了一个小男孩,拿着几张画了速写的画纸,好像在说些什么。

小男孩的身影很熟悉。

宋望想要向前走去看清小男孩的面容,画面却突然转到宋灺拉着她逃走宴会的那天晚上。

宋灺躺在那间废弃的画室里休息,奇怪的是,画室的床过分大了,于是宋灺也不是当初在画展上见到的模样,而是一个小小的,蜷缩起来的小孩。

这个小孩的身影和先前的小男孩重叠。

一阵风吹过,阳光下,树荫里,重叠出来的宋灺更加年幼,他抱着画板坐在树根,局促乖巧地看着自己。

宋望看到自己伸出肉肉的小手,用清脆稚嫩的童声说道:“你好,我叫宋望,希望的望。”

继而眼前的画面迅速转动,阳光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冬天凛冽的风。

眼前的宋灺突然长大了许多,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见他一边拉着自己前面跑着,一边慌慌张张地说着什么,周围的景色飞速变动着,最后又固定成家里的模样。

“…来了、…人……,…藏……快、快……”宋灺的嘴唇翻动着,透过风声,话语十分模糊,听不清。

宋望心里一急,“你说什么?”

刹那间四周的一切停止,只留下回望着她的宋灺,口型机械地变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家里来了……人,很……,老师让我们藏……,快…!”

在不断重复中,宋望感觉有糙石滚动在大脑里,摩擦着疼痛,但这句话也跟着逐渐清晰起来。

“家里来了很多奇怪的人!老师让我们赶紧藏起来,快、快走,要来不及了!”

什么!?

一低头,就看到乌泱泱一片身着黑衣的人涌入大门,妈妈被父亲挟持着,走向门口迎接。

本能地就要往楼下跑去,但宋灺死死拉住她。

宋望不舍地向下望,腿像是被定住了,根本走不了一步。

被迫往前走的妈妈看上去很难受,她面色乌青,像是呼吸困难,而且平时的妈妈明明比父亲厉害很多,怎么会被胁迫?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挣扎之间,宋望好像看到妈妈特地往她这里看了一眼。

那个眼神是坚定的,鼓励的,是个定心丸。

在眼神的鼓励下,宋望镇定了许多,虽然还是担心,但她要听妈妈的话。

于是她跟着宋灺一起往前跑,准备找个地方躲起来。

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屋子外面围了一整圈的黑衣人,是绝对的暴力压制,光凭他们两个是出不去的。

只能在家里寻找合适的地方。

储物室是最好的选择,但储物室在负一楼,现在根本没法过去。

躲衣柜?但那些动画片里,躲在衣柜里的总是在第一时间被发现。

躲厕所?可万一这些人嫌楼下的厕所不够用,要上楼呢?

两小只商量了一下,决定躲在厨房。

厨房有很多柜子,大小正好足够两人一起藏身,而且看这些人的模样,也不像是会来厨房做饭的。

确实,不是会来厨房做饭的。

但是厨房,是利器最多的地方。

……

……

……

童千愿看着突然剧烈挣扎的宋望,赶紧拿起镇定剂。

心想要不要算了,不要让孩子背负这样沉重的事——本来就是所料未及的意外,忘掉或许也是一种解脱。

可是眼前的孩子冒出的冷汗已经浸湿了整件束缚服,五官死死皱在一起,面容十分扭曲,拼劲全力地抗争着。

很辛苦,很心疼。

但宋望告诉他,要相信她,她拒绝被虚幻的东西欺骗,也会找到那个真实。

俄耳普斯正在返程的路上,她有绝对坚决的意志,足够挺过这段路,然后超越没能做到最后的俄耳普斯。

于是镇定剂迟迟没有穿透正遭受折磨的肌肤。

她正在地狱中背负着自己的过去,她都走了那么远了,她不能回头。

……

潮湿的,腥臭的,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眼前的色彩幻化一片。

那个幼小的宋望想要哭喊,却没法出声。

她的嘴被宋灺的手死死捂住,她用力去咬,嘴里已经有了腥甜的味道,这双手却不动分毫。

外面那红色的粘稠的东西已经透过缝隙流到柜子里,许多人在厨房里嬉笑着,玩着本应是拿来做饭的器具。

仿佛他们并不是杀了一个人,而是在为什么派对准备食材。

而一向儒雅的父亲,一向深爱着妈妈的父亲,一向记得所有纪念日,总表现得深情的父亲,正拿着宰骨头的刀,一下一下挥向那具已经没有反应的躯体。

妈妈早已没了呼吸,她的头颅就这么滚在地上,无神的眼看向藏在柜子里的两个孩子。

十岁的孩子对死亡只有粗浅的概念。

而当生命第一次真正消逝在面前时,宋望甚至自知天真地想着,只要把这些流出来的东西放回去,就能让人复活过来。

她的手胡乱滑着,像是要把这些东西捧在怀里,好像这样就能让事情没那么糟糕。

她愤怒地看着身后不断阻拦自己的宋灺。

她要出去。

宋灺闭着眼不去看她,也不去看向外面,只顾用双腿钳制住怀里的人,箍住她身形的手臂也更加用力。

他害怕,他的父母死于车祸,所以他一早就知道死亡是一件无法挽回的事。

给了他第二次生命的老师已经离他而去,他不能再让宋望离开。

外面的人那样凶残,宋望出去不过是待宰的羔羊。

手指扭曲着,几乎要被宋望咬断。

但他只恨自己只有两只手。

如果还有一只手,就能捂住宋望的眼睛,好让她不要看到更加残忍的一幕。

等到厨房里的人离开,等到有人把四周打扫干净,宋灺才松开自己对宋望的禁锢。

女孩已经晕过去了。

不是因为窒息,大概,是因为精神收到了过度的伤害和疼痛。

……

……

“父亲……杀了妈妈。”

这是宋望陷入昏迷后,说出的第一句完整的话。

童千愿还记得当时事情刚刚发生后,宋望对自己说的是:

“爸爸……打了妈妈。”

而这一次,宋望准确表达了当时发生的事情。

童千愿看着逐渐平静下来的宋望,放下了手中的针。

应该回忆得差不多了,可以把宋望从记忆的恢复中唤醒了。

“嗯,舅舅知道了,你想起了这么多,真的很棒。”他温柔地轻轻拍打宋望的手和脸颊,语速低缓,生怕惊到对方。

“今天已经可以了,回来吧……如果需要的话,要起来和我聊聊吗?不用太详细,随便什么都可以……”

宋望没有反应。

怎么回事?

“宋望,今天可以结束了。”

“宋望?”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猫猫尖叫/

告诉自己快了快了

(继续埋头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