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虚构

对于在茫茫中坠落的人来说,麻木是一种仁慈。

如果可以麻木,痛苦就是一团充满雾气的、看不见边界的云。

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好像就可以这样混沌起来,随意漂浮着,游荡着,直到死亡。

随便到哪里,哪里都一样。

如果不曾将雾团驱散。

无论是精神的痛苦还是肉身的痛苦,只要让这种痛苦缓缓弥散,成为新的包裹心脏的雾气,就好像能错把伤害当作保护,把残忍当作人体必需的食物,掺着血泪喝下去。

任何劈开雾气的行为都是残忍的、自作自受的。

宋灺一遍遍审视他自己的这颗已无处可藏的、任谁见了都要唾弃的扭曲的东西,又一遍遍想要逃离。

却偏偏总有一小缕温柔的丝线,环绕着他,拉扯着他,像是要把他的血肉里的神经从脊髓到脑地全撕出来,却不顾这样会让他血泪流干。

但他宁愿鲜血流尽,也不要再让麻木的雾气笼罩自己。

起初的抵抗是懵懂的,是深深印刻在脑海中的恐怖,连寻求心脏跳动的结束都成为了一种可怕的奢望。

年幼的灵魂受不了冲击,茫然的迷雾裹挟而来,渐渐吞噬掉原有的画面,最终变成大块大块割裂的色彩。

就好像生命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离开,他本就死亡。

身体和灵魂割裂着,他俯视着,对一切都漠不关心。

谁或谁或谁或谁,都不重要。

这样也许是好的,至少无知无觉无所痛。

却也本能地抗拒着,直至雾气散去,也不刨根问底去问为什么,只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再升腾起麻痹自我的迷雾。

他不爱这颗显露出来的扭曲的丑陋的肮脏的东西,却也不忍再次将它包裹。

哪怕现在的每一寸感受都比以前更清晰。

所谓何故?

宋灺不知道,也想不明白。

也许是希望。

…………

「宋灺,你好些了吗?」

又是一周周五,这周宋灺还是没来学校,宋望左思右想,给宋灺发了条消息。

先前说是好点了,但那天她不管不顾拉着人疯跑,现在人还住着院,不免让人担心。

过了好久,对面才回复。

「医生说还需要再观察一下」

不会是加重了吧,宋望有些担忧。

「方便吗?我想见见你」

收到短信的宋灺双手一震,好像是又惊又喜,一下子能听到咚咚的心跳声。

他想了想,自那天起已经休息了一周,身体也差不多恢复,只是探望而已,大概也看不出什么端倪,于是打字。

「方便」

宋望开开心心地看着屏幕。

「好,明天见」

“什么啊,放学就这么高兴?”一旁的庄恪看着傻笑的宋望,非常想要凑过去看看那屏幕里究竟有什么东西。

正好问到这里,宋望想了想,“明天我要去看看宋灺,你说我带点什么东西好?”

“又是宋灺,”庄恪语气不善,白眼差点就要翻出来,“上周晚宴的时候你也是跟着他跑了吧?啧啧啧……”

“明显是坠入爱河啦!”崔遥一看热闹不怕事大,在旁边挤眉弄眼,豪不客气地拱火。

“哪有……”宋望心虚地转过身,装模作样收拾东西,“……我那是出于对同学的关心,不要乱想。”

话虽如此,但不得不说,和宋灺在一起的时候,莫名地放松。

不只是身体的放松,是浑身上下每一个角落都舒缓下来了,从头到脚舒畅一片。

她不受控制地想要了解他,却又觉得有种莫名其妙的疏远,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即便如此,却感觉好像和他有一种天然的亲近。

能说是喜欢吗?那美梦一般的夜。

宋灺是才华横溢的,却又偏偏让她觉得他有一颗比黄连还要苦味的心。

宋灺又像是反叛自由的,但又好像浑身上下都被束缚,每一个举动都会牵引到其他。

又也许……只是因为她是如此,才把自己的心投射在了他人身上。

真是无情的说法。

宋望不想去想,她不想去剖析,那过于理性和残忍,她只想跟着随便什么东西行动。

想跑掉,就跑。

想去看他,就去。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什么自己的想法,甚至于忘了想法究竟是什么东西,只留下了许许多多负重在身上的要求和标准。

去世的母亲、钟情而优秀的父亲、不容许有任何差错的自己。

她活在象牙塔,活在乌托邦,却唯独没有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就在这时,宋灺走了进来,好像一条飘摇的路,无知无惧地要把她往心门里领去。

所以……坠入、爱河、吗?

“哎,没心没肺的女人啊,我的一片痴心就要辜负在这里了……”

庄恪捂着心口看着已经拿了七本没用的书要往包里塞的宋望,连连哀叹。

闻言惊梦,宋望这才停下手,迅速收敛情绪,嬉笑着反问,“你的痴心到底有多少片?今天往我这里扔一片,明天往谁那里再扔一片?”

“冤屈!天大的冤屈!青天大老爷在上,我庄某只有一颗真心!”庄恪夸张地做出哭脸,情绪激昂。

崔遥一调侃,“知道了,一颗真心,但是可以削成片片的那种。”

“姐,崔姐,不带这么玩的。”

趁着俩人拌嘴的机会,宋望三两下把书包收好,随便打了声招呼就走。

多少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崔遥一和庄恪面面相觑。

庄恪作心痛状,“不会是真喜欢上了吧?”

崔遥一摸了摸下巴,故作沉思,“二成。”

庄恪眼里燃起希望的火苗,“二成喜欢上?”

崔遥一神秘地摇摇头,“再猜~”

庄恪再次思考,细细揣摩,“二成……喜欢我?”

“啧,想啥呢,”崔遥一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之情,“二成不喜欢,八成是喜欢上那个宋灺了,你还真是会给自己添金。”

“呜呜呜……连你也这样……”庄恪捂住心口,大哭。

崔遥一拍拍庄恪的背,扮演知心姐姐的角色,“姐给你一个人生意见,不要喜欢上又铁石心肠又优秀又好看的女人,有没有安慰到你?”

庄恪更悲伤了,他偏过头看向崔遥一,满脸委屈,“我看你也是个铁石心肠的女人。”

崔遥一眉毛一挑,“多谢夸奖。”

只是……

崔遥一看着宋望离开的背影,隐隐有些担心。

倒不是因为宋灺的一些奇怪的名声,毕竟常常混迹在八卦场的她很清楚,这些东西真真假假的,传来传去多少会脱离原本的事情。

但这个男人神龙不见首尾的,让人心里不踏实。

不过,像宋望这样的人应该不至于会被骗,但作为好友,心里总是有些不安的。

要不要去认识一下?

这么想着,崔遥一就做了,她掏出手机点开和宋望的聊天框。

「要不要姐姐我来陪你挑选送给小男友的礼物呀?」

很快就有了回复。

「…………」

崔遥一哈哈大笑,甚至想象出对面无语的表情。

她继续发送。

「我很有经验的哦~」

宋望突然就觉得自己的有些朋友,不要也罢,真的。

「我可以的,谢谢」

看见这条,崔遥一笑得更开心了,满脑子都是宋望咬牙切齿打字的画面。

「真的吗?」

「挑得不好,万一留下不好的印象,可不要跟姐姐哭哦~」

宋望沉默地看着手机,深呼吸,非常缓慢地输入。

「明天早上见」

真的很不想回复,但是又确实是需要有人帮忙参谋一下。

心里暖暖的。

……

病房内,宋灺看着窗外已经落下最后一片枯叶的树枝,又再一次打开手机,看向宋望的聊天框。

「我想见见你」

「明天见」

你看,只有美好的事物会令人期待。

就像即将到来的春天。

……

宋朝明最近常去亡妻曾经常去的那个荒废的画室,之前那件事,让他突然回想起很多。

他拿着亡妻的相片,手指轻轻抚摸妻子幸福微笑的容颜,“笑笑,你让我做出的誓言,我完成得很好。”

微弱的声音显得疲惫而佝偻,思念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倾泻而出,“六年了,我始终没有再娶,我们的女儿,我也教得很好。”

“她是个特别特别优秀的女孩,就是有时候会做一些出格的事……就和你一样,笑笑。”

“笑笑,你看,我这双手……”

半老的皮肤有些微皱,此刻颤抖着,克制着什么情绪。

“它现在好脏,笑笑,是你让它变脏的,你和我一样,都是罪人。”

话语的尾音仿佛突然被什么东西牵引,压抑的啜泣颤抖成下一句话来。

“笑笑,你逃不掉的,就算你死了、烂了…”

停顿间,喉头骤然冒出一股热气,嗓音沙哑着,像地狱里传来的魔音。

“烂在地里面,骨头也朽了,你都是逃不掉的……我会下地狱,你也要下……哈,哈哈哈……”

“我会把你拉下来的,是你把我变成这个样子的……是你…………”

说到最后,房间只留下了细微的啜泣声。

宋朝明蜷缩着,颤抖着,哭泣着,仿佛要把自己的所有愤怒和悲哀,所有的渴望和罪孽,抛给那个笑容明媚的亡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