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克明那件案子,仅仅追溯到五年前,其实是远远不够的。
陈彧南小时候被外婆带大,从他记事,外婆就一再叮嘱他,外公外婆去集市买菜,七宝自己乖乖在家,谁来都不要开门。
那时他才四五岁,正调皮,每次都睁大眼,看似乖巧听话,实则敷衍了事。
有一回他实在憋坏了,翻窗户跑走,一玩玩一天,也不怎么就晃悠到火车站,险些被一男的揣进大皮箱里拖走,幸亏经过的一名年轻警察机警,把他抢回来。
那天他家人已经报警,找回他后,外婆抱着他哭得快岔气,陈爸是又气又急,拽过他扒掉裤子,照屁|股一顿狠揍,他被打疼,嚎啕大哭。
救他回来那警察赶紧把他跟陈爸分开,抱他到院里缓解情绪,还拿了颗子弹壳的吊坠给他玩。
男孩,天生就对枪啊子弹的感兴趣,一听说这玩意是真的,那个喜欢,屁|股也不疼了。
把他救回来的警察姓吴,叫吴痕,当时也才二十多,还没结婚生子,他可喜欢吴警官,时不时就跑到吴警官的派出所找他玩,那颗小子弹壳,也种在心里,慢慢的滋养,萌生出长大也要当警察的愿望。
那时崇礼经济还不像现在这般发达,监控网也没有,连续有好几年,时不时传来抢孩子的传闻,有从火车站直接抢的,有去幼儿园骗的,还有更过分的,深夜抹黑从产房就直接给抱走。
加上相邻几个省市,都有类似的拐卖案子,就联合成立了专案组,一边解救被拐儿童,一边盘查人贩子,每次线索都是断断续续,抓的人零零散散,彼此之间没什么牵连,但拐卖妇女儿童的案件还是陆陆续续有。
这事一直持续多年,吴痕也被调到潞安分局,他跟吴痕的联系也没断,高中一毕业,就目标明确的考到警大,一点不犹豫的选择刑侦专业。
梦想和现实多少存在差距。
他从小泡在蜜罐里长大,除了火车站那回,就没经过什么风浪,陈爸打那回以后,也没揍过他,家里都是明事理,脾气也不错的人,他一根独苗苗,被养的性子拽,像个混球。
到警大头一年是真心受不了,学校在北方,有时半夜集合,冷得直哆嗦,动作稍微慢点,教官就过来,直接一桶冷水,连人带被子全浇透,一个多礼拜干不了,只能挨冻,根本别想睡。觉睡不好就算了,他们还是廉价劳动力,哪哪有事,全被拉去执勤、安保,一站站一天一宿,站完回来还得应付体能训练。
他咬牙撑过一学期,午休时拿手机跟好兄弟发泄,被队长逮个正着,手机没收,还罚他蹲,他心里的烦躁积压到一个点上,就彻底爆了,狠狠打一架,打完,去附近网吧打一宿游戏,转天学校领导抓他回去,要开除处理。
吴痕不知道从哪听到的消息,连夜赶过来,给他做担保人,让学校给他一次留校的机会。
那时吴痕已经是分局的副局长,没拿身份压他,还找了个饭馆,请他吃饭,跟他聊天,那时他叼着根烟,慢悠悠的说,
“儿时梦想笼统,反悔也算不上丢人,如果你退学复读,也还有选择其他职业的机会,但要决定留下,就得做好磨砺的准备,就得对得起身上的警服,因为这份职业不仅是一份工作,不仅是端起来就不会掉的铁饭碗,它还是和平年代牺牲率最高的职业,你每一次懈怠,每一次偷懒,都可能让你失去一次活下去的机会。”
吴警官没像学校里那些领导一样,给他唱高调,让他保护人民,无私奉献,无条件服从,不许斤斤计较。
这些都没有,吴警官说,在保护别人的前提下,你得先有本事保护自己。
谁的命都是命。
他是真听进去了,第一次觉得,身为一个男人,如果连这份责任都扛不起来,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当时就做了决定,要当一个好警察。
吴警官就跟他约定,如果他能拿到警校第一的成绩,他实习时就亲自带他。
从那开始,他就像变个人,大一结束时,综合成绩第一,学校领导刮目相看,以为他是狗屎运加上三分钟热度,说他不行,说他过了这个劲头,就又是那个不服管教的混球陈彧南。
他没跟他们辩。
第二年,
第三年,
到最后一年,
只要他在警校,成绩榜上的第一名,就只能是陈彧南仨字。
吴警官也兑现承诺,实习时,把他调回崇礼,当时几个省正在联合侦办拐卖妇女儿童的案子,跟头几年相比,这次有重大突破,通过媒体和志愿者的帮助和线索,他们侦查出一张盘根错节的网。
这张网里,有严格明确的分工,主谋就是隐藏在背后的江克明夫妇,两人长期联合同村人,对妇女儿童进行拐卖,更恶劣的是,拐回来的孩子,但凡遇到哭闹不配合的,就会殴打,有的孩子病了,烧得厉害,来不及救治,就被他们偷偷找地方处理掉。
也就是一个叫莫戎村的偏远村子。
村里有十几个人,都在通缉名单上,包括江克明夫妇和他们的儿子。
他当时跟随吴警官一同去临省参与抓捕行动,当时是除夕之夜,就是摸准这些人回乡过年,毫无防备之时,想一网打尽。
一切都安排得妥当,也没破绽。
陈彧南第一次参与这么大的案子,真枪实弹,心里澎湃得不行,自告奋勇要参与到打头阵的冲锋队伍里。
他虽还是实习身份,但枪法、反应速度都是没得说,吴警官就同意了。
行动前,吴警官作为总指挥,一再强调,只抓犯人,最大程度保证无辜村民的安全。
他们从密林潜入村子的时间,正是春晚开始的时间。
伴随空气中弥散的檀香,一簇烟花陡然升空,在漆黑的夜空中,绽开绚烂的火光。
当时大家都以为那就是单纯的烟花,谁也没多想,行动也照常。
进村后,他们分成几队,他跟吴警官还有其他三个同事,抄小路接近江克明家,贴墙正准备进去抓人,背后突然传来一声空枪。
与此同时,不远处枪声和棍棒声连绵起伏传来,另一队被村民围殴,吴警官立刻明白,村民带人反抗,他正想带大家撤退时,家家户户都出来人,男女老少,拿着自制的棍子、土枪,虎视眈眈的盯着他们。
他们看似是普通村民,看似无辜,可他们的亲人或多或少都参与了拐卖,他们盖起的房子,房上的一砖一瓦,都脱不了干系。
所以他们要保护他们的丈夫、儿子、爸爸、妈妈……
所以,
他们每个人,都变成了江克明。
这显然是超出预计的,人数上的较量就不对等,加上作为警察,他们不能屠村,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向那些“无辜村民”开枪。
可当上百个村民气势汹涌的包围过来时,他们仅有的一些人,仅用阻挡的方式,就显得势单力薄,不断有同事受伤。
吴警官知道形势不利,打算放弃抓捕,带他们撤退。
但那会儿陈彧南从江克明家的窗户看见一个背对他坐在床上的瘸腿老太太,老太太用拐杖牢牢挡住床脚,他直觉床下面藏了人,可能就是江克明,也可能是他的妻子儿子,想都没想,就往里面冲,想抓一个是一个。
吴警官没能拦住,追他过去,可就在那一瞬间,轰的一声,整间屋子爆炸,关键时刻,吴警官把他拽出来,扑倒在身|下,死死的护住他。
他灰头土脸在医院醒来时,得知江克明家爆炸后,又有几户人家也相继发生爆炸,作恶多端的江克明父子以及另外两家的通缉犯被当场炸死,江克明妻子重伤,还有一些村民死伤。
后来武|警、特警都来支援,其他没死的,逮得逮,抓得抓,一网打尽。
可他们第一批冲进村的警察,很多人受伤,还有……
一人死亡。
就是吴痕。
陈彧南的情绪就从那时,再也控制不住。
他师父,他还没怎么跟他,就牺牲了,而且还是为救他。
那时除了自责,就是恨,恨那些所谓的“无辜村民”。
所以在倪阳第一时间被当地公安局找回来时,他才会冲进询问室,恨不得也给她戴上手铐,让她认罪伏法。
他觉得他师父死在每一个莫戎村村民的手里。
可是她却屁罪没有,不但没有,她还要求警察帮她寻找亲生父母,原来是江克明这个靠山没了,她急于给自己找下一个靠山。
一个十八岁的小丫头,如此善于审时度势,说她单纯,他那时候死都不信。
那天他被从询问室赶出来后,觉得这世道不公平,拿着儿时吴痕给他的子弹壳吊坠,狠狠哭了一鼻子。
这是他第二次嚎啕大哭。
第一次是被他爸揍。
那时吴警官抱他去院子里,逗他,哄他,可这次,任他怎么哭,吴警官也再不会对他说一个字。
就在这时,一只柔软的小手轻轻拍他肩膀。
他回头,看见稚气未脱的小姑娘,一脸迷茫淡漠的站在身后。
她轻声细语的在他伤口撒盐:“他们说,那个警察叔叔是因为救你才牺牲的?”
他被她波澜不惊的语气激怒,攥紧的拳头里,死死握着那枚子弹壳。
她看出他的愤怒,怯生生的退了小步,翁声说:“你别哭了,好好活着。”
“……”
好好活着,
他根本想不到怎么好好活。
作者有话要说:愿天下无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