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又见广州!
特意选了白云山峰顶落地,我收起飞行器琢磨去哪里找那一票怪物。念头刚一转,竟然听到有汽车刹车的声音在我屁股后面响起,回头一看,哇,奥迪A6,为什么可以跑到这个未开发的山顶上来?然后我就听到辟尘兴高采烈的声音:“猪哥,猪哥,你怎么在这里?”
这一车人可真有看头啊,几乎,可以拉去走乡串寨开演艺专场了。狐狸犀牛蜘蛛都有,就是没有人。不过立刻司印就笑吟吟地从后座探出头来,向我打招呼:“回来了,出差顺利吗?”素面朝天,竟然比浓妆更美。
我惊喜地看着她。
这一群生物是来白云山上野餐兼露营的。当我对这个车子如何能登山有所置疑的时候,暴一言不发地跑到车旁边,举起来走了两步,敢情不是他开车,是车开他上来的。
在它们忙着布置的当口,我悄悄绕到狄南美身后,蹲下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动作把她那条耐克运动七分裤往下一拉,只见眼前两条狐狸大腿,毛茸茸,箭拔弩张,耳边顿时传来司印的尖叫声。南美眼神发绿地瞪着我,突然猛扑过来,我撒腿就跑。
前赶后追,瞬间窜出去两公里,我猛地身体一扳,急停,转身,迎面一掌,去如雷霆万钧,不过打了个空。狄南美用了一招江湖上失传已久的“铁板桥”,以双足为基点,整个身体往后几乎贴到了地上,向我嘿嘿冷笑,非常骄傲地说:“猪哥,去打听一下,我一千年的老狐狸岂是浪得虚名?”我当即在她脚上用力一踩,她嗷嗷叫着滚到地上去了,抱怨着:“混蛋猪哥,回来就和我打架。”
我把此去情形约略一说,揪住她一阵乱摇:“南美啊南美,你告诉我应该怎么做吧,你一定知道的哦!”
她板起脸,表现出专业人士的傲慢态度,不理会我。
算了,她能说的话会告诉我的。我决定以德报怨,赞美她:“南美,你的身材真是好啊真是好。”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她当即眉开眼笑,挎上我的胳膊,一扭一扭走回去了。那边厢,大队人马在翘首盼望看一出好戏,看谁会被打成轻度残疾,一看我们两个都完好无损地出现,大失所望。只有辟尘笑得贼兮兮,拿出帽子来收钱——这些烂人,居然开盘口赌我们的输赢!司印买我赢,两只蜘蛛买狐狸赢,只有辟尘英明神武,居然买平局!兜了一帽子钱过来,辟尘喜滋滋地对我说:“猪哥,我们的伙食费!”
紫罗在一边笑:“这只小犀牛啊,每天在广州海拔最高的地方遥望全城,哪里有谁掉了钱,它一溜烟就去捡了回来。那些在一边跟着想捡的,经常以为自己出现幻觉,明明有十块钱在那里的,为什么一道白影子闪过,然后就不见了?”
辟尘毫不动容,耸耸肩膀冷静地走开。我忍了半天笑忍得很辛苦,但还是上前支持它:“辟尘,明天我跟你一块去捡!”
我们开始搭帐篷野营。这可真搞笑,除了司印以外,在座的各位,谁不是曾经一年有三百天在野外躺草地,其他六十天蹲树上的?现在生活好了哦,居然来搭帐篷野营?好死不死,学人类忆苦思甜吗?
才七点,七点而已,大家居然都跑去睡觉。我提议开一个野营晚会,大家唱唱歌,做做游戏什么的,他们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好像在看一个疯子。屈服于这种强大的暴民意志之下,我成年以后,入土以前,第一次——我发誓也是最后一次——在七点十五分,忍气吞声地钻进了一个帐篷准备睡觉,而且还是跟辟尘同床共枕。
“猪哥,你在纽约那边看到了些什么?”
它一边把睡袋打开,一边问我。
我叹气,满脑子顿时又是那些该死的尸体,栽在垫子上我告诉它:“我看到了好多吸血鬼被人家当猪仔赶,然后又看到好多尸体在天上吊起,头痛啊。”
它却见怪不怪:“怪事天天有呀,不要这么孤陋寡闻。”
我凑近它强调:“好多尸体在天上哦!”
它当的一声倒头就睡:“你要是还想看,我立刻可以让整个广州都跑到天上去。”
我立刻噤若寒蝉。我可没有忘记,辟尘虽然在我面前天天鸡毛蒜皮、家长里短,养只拖把当宠物,不过它可是净空领域数一数二的高手,净得过了头,会出现整体真空的恐怖效果,千万莫要刺激它。我也挺累的,将就一下睡吧。身边的辟尘说时迟那时快,已经开始打呼。
刚合上眼有点朦朦眬眬,脚上有东西碰我,一惊,我猛地翻身坐起。司印如花的笑脸在门口闪现,向我招手:“嘘,别出声,出来。”
夜风如手。深蓝色天空中群星闪耀,山峰静谧而悠远,在空中剪出美丽轮廓。懒洋洋地望望四周,司印在朦胧中的微笑令我心里平和喜悦。真奇怪,我生平在无数地方见过无数山水,从未有过这一刻的感觉。有句话说,重要的不是做什么,在哪里做,而是跟谁做!所言非虚!我问她:“你怎么和他们在一起?”
她天真无邪地笑:“我自己跟去的啊。猪哥,你一定对他们很好哦,你走的那几天啊,他们天天都念叨你,尤其是辟尘啊,老藏吃的给你,经常我们还没有上桌,菜就不见了。”
看她俏生生的模样,我心里温暖,不禁傻笑起来。她伸出小手,指头在我掌心划圈圈,告诉我:“我是孤儿,找了二十年啊,也没找到有人对我这么好的。”
此情此景,简直可以入选年度十大浪漫场面了吧,只要我再表现出自己纯情英武的一面,也许就可以宣告,悲惨的单身生活从此结束了!!
就在此时,一阵尖锐、充满痛苦的嘶叫声打破了我的春秋好梦。
紫罗?
心焦火燎地冲过去,我大声喝问:“怎么了?”
“哗啦”!
一道闪亮的锋芒闪过眼前,我本能地往后一跳,定睛再看,暴划开了帐篷,惊慌无助地盯着我。帐篷里,紫罗现出了原形,蜷曲在地上,八只脚无力地摊开两边,不时一阵痉挛。她的腹部微胀,透明发光,隐约可以看到其中有无数黑色微小的圆形颗粒动来动去。我一见大惊,抢进去一搭她的心脏,跳得极慢,我抬头大声问:“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暴浑身颤抖,惊惶得手足无措,只会看着紫罗发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一把推开他:“去叫老狐狸来。”
不用他叫,南美已经冲了进来,我冲她喊:“索姆虫破卵!按住紫罗,她很快要发狂了。”从随身携带的修复箱里取出我锋利的解剖刀,照紫罗腹部迅速横竖各划一道,腹壁顿时如妖花怒放般绽开,破出一个极大的口子。在口子里,无数纠结在一起、无头无眼、有着濡湿外表和密密麻麻长满全身的鲜绿色疙瘩的黑色圆形蠕虫,正在紫罗肚子里翻滚腾跃,有一些在主血管附近,似乎逐渐要挤压进入血管内。新鲜的空气涌进腹腔,虫子的活动在瞬间停顿下来,然而也就是瞬间过后,虫子突然间更紧密地纠缠成团,形成一个巨大的球状体。我用刀尖试图去挑动它们,未曾真正接触,那球状体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一般,发出刺耳的尖叫声,随着那声尖叫,球状体中心破开,如同一张森森利口,猛然向我吞噬过来。
索姆虫是天生寄居在紫罗和暴这种八神草蛛身上的微型恶性生物。每逢十三年发作一次,严重的时候会将寄主整个身体生生吃嚼干净,如果不采取措施救治,寄主在被吃成一个木乃伊之前,由于剧痛和神经损伤,一定会狂性大发,六亲不认。不过索姆虫也恰好有天生的克星,在八神草蛛栖息的地方,通常都会生长一种湿头花果,十三年一熟,八神草蛛总是定时服用一次,以避开虫噬之灾。我相信紫罗和暴大概是逃避猎人联盟对它们心脏的索求而离开旧地,因而没有办法及时找到湿头花果。
南美比我见识更广博,在紫罗身上下了一道镇神符后,急速地告诉我:“把虫子抓出来!”
我没好气:“怎么抓,它们要咬我。”
南美点头:“就是给它们咬才行。索姆虫不见血肉不会离开紫罗的身体,暴不能被它们咬,否则会催醒他本身体内的虫子。猪哥,你来吧!”
我仔细观察了一下南美的面部表情,不好,要保住小命脸就不要算了,我当机立断调用了生平最诚恳的表情,软语曰:“南美,我爱你……”
果然女人天生是情感的动物,我这句话出口,得到了无比深刻的验证和回应——南美当头一口咬过来,闪亮的白牙距离我的脖子只有三毫米的时候我才侥幸闪开。她冷然提醒我道:“猪哥,别忘了,我不吃这套!”SHIT!忘记了她是狐狸!
色诱不成,只好舍身取义。我把袖子往上一捋,奋起神威大喝一声之后,把手臂伸进了紫罗的腹部。说时迟那时快,虫子倏忽间发出好肉麻的嗡嗡声,像一团黑色卷风一样,呼啦扑了上来,把我的整条手臂包裹得密不透风,感觉像浸在二百度的开水里。我跳起来一边飞快往外面跑,一边大叫:“辟尘,辟尘!”
辟尘听到我惨叫的声音才醒来,之前一切喧哗,对它来说大概都如同蝉鸣水响。它一看我手臂上的盛况,立刻伸出双手来,嘴里嘟囔着:“咬我,咬我……”
我冲它大声嚷嚷:“用重尘啊,包住它们!”
它反应过来,立刻双手向空中虚抓,收集金属性的微尘,顷刻手里就多了一片薄薄的黑色片状物,向我手臂上一包,一卷,往下一撕——虫子全部被剥落下来,我擦了一把汗,呼,好险。看看这哪里叫手,叫剥皮兔正确得多,只差埋在火里烤一下,那就是怪味虫烤叫化猪哥。
辟尘十分彻底地开始挖地三尺,把虫子连重尘一起丢进去,实行种族灭绝式活埋。土里面仍然传出来沙沙沙的声音,让人鸡皮疙瘩从心里冒出来,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
过去看紫罗,南美已经对她的腹部做了非常原始而且不适合人类仿生的消毒处理,此刻她的指尖燃烧起三昧火,把人家烧得贼亮,这方法野蛮是野蛮一点,对施为者要求也有点高——要活一千年才行——但是确实很有效。她不顾我惊魂未定,招呼我过去做缝合。想天下名医无数,能跟我猪哥比肩的,着实也不多——什么?不同意?你给蜘蛛开过刀吗?
终于完工,看一下天色,居然已经耗到了凌晨一点多,一直忙乱,这才注意到司印一直站在一边,她注视着我,眼睛里忽明忽暗,闪耀着水晶蓝色。我脑子一晕,听她慢慢地说:“猪哥,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我跟随着司印缓缓往更高的山上走去,事实上“更高的山”这种东西是不存在的,因为我们刚刚露营的地方已经是最顶峰了。这一刻我死心塌地承认司印绝非常人,平常人往空气里踏去的结果是摔个巨大的狗吃屎,而不是这样芝麻开花节节高。
凌空,离地面三十米左右,我腿开始发软,但是很奇怪,我脚下的那一块,却仿佛总是可以踩得很实。这门技术够实用,至少去看拳王争霸赛决赛可以毋庸置疑地抢到最佳位置——两位拳手的顶上!不过再往上走,我的心理承受能力就到达极限了,所以顾不得司印还在飘飘悠悠地继续凌波微步,我嚷嚷出来:“大小姐,再走我要在空中放水了,你快点问问题啊。”
问题是这样的:倘若迫不得已,要在你认识的人里牺牲一个,以救你的生命,你选谁?
好狗屁的问题啊!
一秒我都没有犹豫,立即毅然决然地喊出了我的答案:“我自己死不行吗?”
她非常惊讶,直愣愣地看着我,然后看看四周——表情真是愚蠢,难道有谁会在凌晨两点,坐个热气球上来偷听我们夜半私语吗?不但偷听,还插话?!
她犹豫地反问一句:“你自己?为什么是你自己?”
我觉得这个补充问句实在没水准:“凭什么你叫人家去死,自己好活?简直放狗屁!没人可以选,只好自己去死啦。”
她咬着嘴唇,脸色苍白,对我的陈述总结道:“你的意思是说,你愿意牺牲自己,去成全别人吗?”
这样讲好像是高尚一点,我顺水推舟点点头。不然继续下去,我在半空中缩水到二两大的脑子里哪有那么多深奥的话好说。
司印转过身去,面对虚空,沉默良久。这个高度的风好冷啊,把我冻得鼻涕夺鼻而出,正不可收拾的时候,听到司印叹息着说:“王,我醒来了。领我去吧。”
听到这句不着边际的话的同时,我看到了一个熟人。
一只熟人。
而这只熟人对于看到我,惊讶程度犹有过之,它一头扎了过来,亲热地在我面前开始跳土风舞——看来今年舞蹈界风向变了。
各位,这是光行啊。这位影子兄弟笑得眉毛鼻子一把抓,问长问短:“猪哥,你在这里干什么?你过得好不好?我好久没有见到你了哦?”而我的好奇之心也毫不逊色,伸手一心想把它捞住,然后问:“你又跑来干什么?”
它打个响指:“有破魂疾行令招我接人啊。对了,人呢?”
它看见司印,立刻摆出了客户至上的嘴脸,招呼道:“小姐去哪里?”
我嗤嗤笑出来:“你属于哪个交通公司啊?”
它耸耸肩膀:“光行年度逃生大赛冠军必须义务为三大邪族服务一年。不过我也考虑退役后去开个速递公司,猪哥有无兴趣投资?”
我问:“入技术股行不行?”
它很挑剔:“你能做什么?”
我说:“客户服务可以啦,我脾气不错。”
它表示赞同:“对哦,好哇,我们可以商量一下。”
那边厢,司印已经咳嗽咳得眼珠子都要跳出来了,我调侃光行:“看你需要我吧,服务态度不过关!”
它嘿嘿笑着,冷不丁就把空间门开了。
我一早估到,在我们要去的地方一定可以见到江左司徒,不过见到他的时候,还是大出意料。
光行虽然客户服务不过关,空间转换的本事却一等一。我头脑一昏,再落地生根的时候就发现,自己不偏不倚地,坐在一张十分舒服的椅子上,面前是餐桌,餐桌上还有整套餐具,都闪闪发亮,哇,银子的哦。看看四周,衣香鬓影,侍者穿梭,好像是个餐厅。
江左司徒就在我对面,白色西装,做工精致,料子上乘,风华绝代,玉树临风!跟我吃饭实在很浪费色相。
他举起面前的杯子向我微笑:“朱先生,恭喜你如愿完成任务。我们要找的人,已经回到了破魂牧场。”
我也拿起杯子,不过是水杯,连番惊扰,我简直渴得要死。喝完一大杯水之后,我出了口气,诚实地说:“老实说,我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他招手叫侍者开始上菜,一面对我做启蒙工作:“那天晚上在峡谷底,你听到服莱说,破魂出新有大麻烦。出新是什么,你有无概念?”
考我?哼,幸好俺猪哥别的没有,怪东西认识不少,蚯蚓们告诉过我的——生BB咯。我把买一送一的那声“傻瓜”活生生忍了下来。
他表示赞许:“不错,破魂出新,是指族中新一代精神领袖达旦的诞生。它将掌管破魂与食鬼两族的生死存亡。每三百年一诞,但是在它出世之前,一定要有四元齐配,否则就会在最后期限来到之前胎死腹中。”
我张开手给他看我的五根手指:“四元?”
他数给我听:“父精母血,天经地义,是为一元。”
扳下第二根手指:“充沛的能量,形成高能量圈,保护它在出生后的三个月内营养充足,是为二元。”
他继续:“第三,你找回来的那个女子,其实本尊是破魂达旦的守护灵,每三百年一代达旦衰弱崩散的时候,她就会转生消失于人间,必须靠一样非常特别的东西唤醒,成全出新大事。”
我指着自己的鼻子,求他:“麻烦你莫要说,第四样东西就是在下我!”
江左司徒深深望向我,眼里有沉思的神色,他说:“这个世界上有一样东西,有人出生就得到太多,有人却一生都寻寻觅觅。有的人拥有的时候从不珍惜,失去了就后悔莫及。有的人为了它愿意牺牲一切,有的人却为了其他一切不惜牺牲它。人类不停地谈论它,追求它,想像它,表现它,那是什么?”
“钱?”
这是我能想到的惟一的答案,我相信也是绝大多数人可以想到的惟一答案。
江左司徒没有肯定我,也没有否定我,他只是问:“你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我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不知道,不过一定不是钱。否则我早就贪污了印加黄金宝藏,藏到哪个小山沟里天天跟金子一起睡觉了。这不算什么高尚品格,只是个人爱好问题。跟金子睡觉多不舒服啊,半夜刚刚把被窝睡暖,一转身噢噢,什么东西冰凉彻骨,搞死人。
烟熏鲑鱼沙拉上桌了。
江左司徒开始吃,且恪守孔夫子教训的食不言,什么话也不说了。我急得抓耳挠腮:“阁下一表人才,不要降格到去当说书先生嘛,这个时候来吊我胃口,多不够意思!”
好不容易等他吃到歇口气,停下来拿起餐巾擦嘴,我把身体前倾过去,做出十二万分虔诚的姿态,五官四肢都在亲切地表示:我等着呢,说下去吧。
敌不过我盛意拳拳,他终于又开口了:“三年前,你放走食金兽,停职将近一年,生活状况非常惨。复职后不到两个月,你又放纵嗜糖蚯蚓在东京地铁长期盘踞,停职两年。中间你还帮很多莫名其妙的陌生人去找他们的宠物,旧情人,或者强出头帮人对抗黑社会,有时候也被打得很厉害,但是始终乐此不疲,且分文不取。你收留猎人联盟悬赏名单上最靠前的半犀人四年多,几次都冒了彻底被开除的危险带它东躲西藏,而且还供养它生活。你救助过很多受伤的猎物,而它们都是猎人联盟必得之而后快的宝贝。今天,你还冒着生命危险舍身饲虫,以救回紫罗。为什么?”
我郁闷起来:原来我这么高尚伟大呀,怎么从来不觉得呢?早觉得我不是可以上八卦杂志去爆料,说不定可以拿点出场费。
他趁我一分神,又开始喝汤。
好在汤似乎不是很合他的胃口,所以他喝了两口就停了下来,向我竖起食指轻轻摇:“你知道吗,我们从你身上找到的那样东西,是你对世间的爱。”
“爱,有人拥有太多而有人从未见过,有人毕生追求有人不断丢弃,有人为了它牺牲一切,有人为了一切都可以牺牲它。”
能够唤醒极恶邪族领袖的精髓,是人类的爱。
多么神奇,又多么讽刺。
江左司徒为我安排了一场特别的时光之旅,从这家坐落在墨尔本的LA AMANDA餐厅座椅上出发,跟随光行回到三年前的广州中信公寓。走的时候听到江左司徒以标准的伦敦腔对侍者说:“麻烦撤掉这套餐具。”我抗议都来不及了:我什么都没有吃啊。
凌晨两点多,我后来住的同一间房里,传出剧烈的打闹声,女子的尖锐叱骂,重物落地,惊惶失措的哭闹,响成一片。光行在室内设置了一个在两个空间之间做中转的次元站,我们在那里看闹剧上演。
三年前,这是朗蓝。真是英俊的男人,不过此刻脸容凶狠,正掐住身下一个女子的脖颈,那是司印,她穿粉色长裙,两条漂亮的腿在空中疯狂地踢蹬,但渐渐便不再活动,身体软垂下来。朗蓝怕她不死,还卡了良久才放开,仿佛仍然不放心,探了又探她的鼻息,最后从厨房里拿出一把斩排骨的大刀,举刀便向仰躺在地板上的身体砍去。我看得怒气攻心,要不是光行拉住我,我就要跳出去给朗蓝一顿好打。光行告诉我:“江左司徒让他来找一个女人,他也不知道这个女人就是。但是他为劫财杀了两个人被她撞破,决定杀人灭口。”我迷惑:“你的意思是,司印那个时候已经死了?”光行责怪地看着我,仿佛对我的智力在做重新估量:“她是破魂王的守护灵,怎么可能那么快死,你看下去啦。”
那一刀应该是剁在司印身体上了,却再也拔不出来。朗蓝脸上变色,试了两次,额头上青筋根根暴出,刀还是纹丝不动。司印的身体上并没有鲜血,从刀下出来的,是一条银色的绳索状的东西,极速飞腾而上,啪的一声缠住了朗蓝的脖子,并且整条勒进了他的皮肤,消失了。朗蓝脸上出现恐怖之极的神情,张开嘴巴呵呵喘气,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顷刻之间,他本来强壮高大的身体萎缩下去,萎缩下去,直到成为后来我见识过的那个干尸表情。光行好心地为我擦了一把哈喇子,说:“好啦,猪哥,我们可以去看另一个人了,一会就有破魂过来,把司印记忆洗掉,送她回自己的房间,然后把这个混蛋收进墙里去了。”
再回到两年前,我们在一条近郊的大道上遇到了阿华大和司印。他们飞车回城的路上,见到路边有一个小卡车翻倒,车主从驾驶室窗户里探出头来,满脸是鲜血,含糊不清地呼救,看样子是被压在里面了。后车箱中滚出许多家私,大概是在搬家的路上。阿华大停车走过去搬那个人出来,那个人的怀里滚出一个包裹,散在地上,是大包的首饰和现钞,阿华大犹豫了一下,看了看站在后面的司印,趁她没有注意看,突然掌心吐力,把那位遇难者的头打得粉碎,捡起那个包,对司印说:“没有救了,我们走吧。”车子重新开动,司印突然头一垂,昏了过去,那条银白色的怪物再度从她的身体里出来,把阿华大吃成了一个空架子。
再回到一年前,保罗在酒吧门口带其他女人回家,被司印遇到,司印伤心欲绝,保罗却对她恶语喝骂,还动手把她推倒在街上,然后扬长而去。当天晚上,司印去踢他的门,踢开的瞬间自己便失去了知觉,然后保罗就眼睁睁看着自己四体全废,命归黄泉。
我舌头打结,对光行说:“我干了坏事,也会被吃成那样啊?拜托,破魂又不是观音菩萨座下的惩恶童子,干吗执法那么严?”光行说:“破魂的守护灵代表的是达旦善的一面,平衡破魂族类天生的恶,以保证新的领导人不会成为一味嗜杀的恶魔。在她面前展现罪恶,守护灵就会拒绝苏醒。”我嘀咕:“她还真挑剔。”不过不得不承认,除了保罗的罪行还有点商榷之处,前两个还真是死有余辜。
想想当初我带两只蜘蛛回去的时候,司印也在。如果我贪图暴的心脏,说不定上一分钟还在和辟尘商量怎么开发推广这一高科技生物成分新产品,下一分钟就脖子一凉,被强行送到一堵墙里去面壁思过了。
当好人还是有好报的,至少不怕有鬼上门。敢情江左一直知道守护灵在哪里,就是找不到合适的人去唤醒她,直到遇到我这个倒霉蛋。难道我善良的禀性在世间如此声名响亮?
无论如何,这三场免费的超时空杀人秀看完了,我的任务也完成了,我要回家去了。结果光行同情地跳了一段草裙舞,告诉我:“不行哦,江左司徒说要送你去参加他们的出新大典。”
我们于半夜三更到达破魂牧场,从空间门一个狗吃屎掉下来,眼前完全是漆黑一片。
光行哼着歌儿跳着华尔兹旋转远去,彷徨间,一只手从黑暗中伸来,准确无误地拉住我。好冷好滑的一只手啊。虽然拉住的是我的衣角,我还是感觉到一阵寒气刺入皮肤,召唤出一堆鸡皮疙瘩欢呼雀跃在我的肚子上。我讷讷地问:“兄台哪位?带我去哪?我年纪大了,肉粗不好吃。”
踉踉跄跄不知走了多久,突然眼前一花,倏忽之间,就撞进了一个光华灿烂的大房间。牵我的手不见了,我站在那里,觉得这个房间有点眼熟,仔细看看,厅前后两端落地环形的巨大神龛里森然排列着半人半兽的神像,地板与天花板都漆黑。对了,这不是我初次见到江左司徒的那个地方吗?我的偶像布莱德·彼特应该就在附近酣睡吧,不知道他做梦磨不磨牙?
那次来,灯火昏沉,影影绰绰四周只看到大概,今天大异从前,仰头看,大殿纵横四角坠下共十六个巨大的圆形灯球,由萤婴丛集而成,爆发出来的白色光亮虽然无比强烈,却令人感觉肃穆温暖。萤婴翅膀轻轻扇动,发出细微的风声。
低头再看,大厅中聚集了许多穿着相似长衣的人,但每件衣服的颜色却十分奇异,银蓝,金碧,紫灰,乌橙,云红,鲜艳夺目,不过在多彩衣服的上面,大家却都顶着一个圆嘟嘟无眉无眼无鼻无嘴活像一个剥皮鸡蛋的头。他们听到我进来,全部把我盯住,也不知拿什么在打量我,一下子吓得我要死,差点当场大小便失禁。
幸好这个时候看到了江左司徒,也穿一件长衣,纯白色,翩翩从前面神像后转出来,招呼我。于是在那些无脸人分开的一条小小通道里,我哆哆嗦嗦、低眉顺眼地溜过去,打死我眼睛也不敢往两边看,这可比什么疫龙啊、吸血鬼啊、吊死鬼啊可怕多了——什么都没有,就比什么都吓人。
到了江左司徒身边,他很善解人意地携住我的手。唉,我是真够呛,连男人的手都愿意牵了。
大概抖得稍微厉害了一点,江左司徒便低头问我:“朱先生,有何不妥?”
我强笑着摇摇头,不摇头还好,一摇就免不了要看到左右那些阴森森的“鸡蛋”,吓得我鼻涕都抢着落荒而逃。江左司徒哈哈大笑,另一只手高高举起,向他面前的人一招。大堂中聚集的人群忽然一起背过脸去,再回过脸来的时候,我傻眼了,好多精蓝啊,怎么全部都是精蓝的样子啊!
江左司徒笑着对我解释:“破魂最难修得的,就是一张脸,所以必要时候,都以模仿他人充数。看看,他们的样子是不是都很像我?”
果然,精蓝的模样是很像江左司徒的,难怪我早先还以为精蓝是他的儿子。江左司徒摇头:“出于某种原因,精蓝这一代的族人都称呼我为父亲。”
经典,区区一个人类,跑到最强最邪恶的族群里去当人家的爹,多扬眉吐气!
我眉开眼笑的傻模样好像惹到了别人,下面有一位“翻版精蓝”越众而出,向我喝问:“你是谁?”
哇,声音和服莱一样,跟机器合成似的单调瘆人。江左司徒当这些东西的爹,拉风是拉风,好像乐趣就不太多吧,不如跟我一起住,还有辟尘收集的好多HIP-HOP听。
分神半天,江左司徒应该已经帮我回答完了质问,所以那位仁兄把我左右上下仔细瞻仰一遍后,纳闷地说:“就是你呀,为了拿你的资料还要我发回避令给猎人联盟,结果走错了空间出口,撞破了你们的天花板。”我“哎呀”一声,那个谜团总算解了,原来是这样啊。不过回避令是什么?江左司徒安慰地拍拍我:“莫惊讶,你们猎人联盟老大和我们有秘密协议在先,如我们需要他们回避,会发出专门的照会。他们并不知道我们为了什么。”我心里这个气呀,猎人偶尔还是要有一点锄强扶弱的精神嘛!打不过人家就先跪下来求条生路,万一要你回避是要开展大屠杀呢?真是混蛋加三级。
闲话已毕,江左司徒带我转回神像后面,脚下一轻,突然间便到了高处。这天花板好高啊,浮上五六米有余,还只是在半空。我和江左司徒面对大厅正面墙壁,眼看着那黑色墙壁从中间如软帘一样向两边卷开,墙壁后徐徐露出的,是一个银白绳索编制的如蜘蛛一样八爪伸张搭牢两边的东西,中心兜住一个小小圆球,呈现出透明的蓝色。球中充满了水晶状的微粒,而微粒中间,则睡着一个小小的婴儿,他蜷曲四肢,头部埋在怀里,看不到模样。而在圆球的后面,司印笑嘻嘻地悬空站着,看到我,笑容更美。有一点哀伤从我心里掠过,那是一种久违的感觉,这感觉比恐惧、痛苦、羞辱都更令人印象深刻。我明明知道她并非真正的人类,却不期然有一种冲动,想充当救世主,在这我无法匹敌的黑暗力量环伺中一跃而上,将她从觉醒的梦魇中带走,去平凡人世与我平凡相守。不过,我还是压抑了自己的冲动——第一,我身处半空跳不起来;第二,我怕冲上去以后,第一个反咬我一口的,就是司印自己。
透明球体开始轻微旋转,速度逐渐加快。往下一看,满堂子的精蓝们早就无声无息地低伏在地,开口念颂什么,听起来像古印度文,诡异的喃喃声回荡在空气里,整个空间反而变得更加死寂。
司印开始熔化。从指尖开始,她熔化成为艳蓝色的粘稠液体,流泻到球体上,点点滴滴都渗了进去,落到那个婴儿四周,将水晶微粒凝结起来,形成一片片透明呈蓝色的障壁,将婴儿屏蔽其中。她熔化得越来越快,眼看那张美丽的脸将永不再见,成为记忆中的永恒。
在彻底消失前,她张开口,发出最后的声音:“猪哥,和你们一起,我觉得很快乐。”
球渐渐凝固成了不透明的实体,停止了旋转,有一颗眼泪从我脸上流下来,滴到地面上,砸出了豆大的坑,一颗,又一颗……精蓝们都抬起头来,静静地、迷惑地看着那些他们所不理解的陌生液体,在空中飞落。
我猜我大概是动感情动得太厉害,所以失去知觉了,明明正在亲身上演生离死别感天动地的苦情戏,怎么眼睛一闭上再睁开,自己就到了一片绿茵茵的草地上?茫然四顾,天色柔和,没有太阳,却很明朗,远近都是疏疏落落通体漆黑的树,虬根弯卷,所有枝叶边缘都极为锋利,朝天上指,剑拔弩张,统统都是敢与苍天斗到底的无畏斗士,不知道是什么怪品种。草地的护理倒是很到位,完全可以评选时尚杂志年度最佳草皮奖。
站起身来活动一下,还好,一切正常。到底发生了什么呢?记忆指向司印影像消失的瞬间,鼻子里多少有点PH值小于七的反应。为了排遣,我开始四处瞎逛,不知道那个水晶球后来怎么了,是不是啪的一声裂开,然后从中间跳出一只猴子,目运金光,拜谒天地四方——这么说就有点耳熟,好像不是破魂,而是孙悟空出生了……
一队吸血鬼过来了。我吃惊地擦擦眼睛,看着这群吸血鬼排成纵队,一丝不苟地同开步,同下脚,连眼珠子转过来打量我的动作都整齐划一,比我上次在谷底看到的还不如。赶着他们走的那个人呢,仍然是服莱。他也看到了我,居然点点头表示招呼,令我受宠若惊,赶忙也点了好几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头,趋前问候道:“长老哪里去?”表情媚悦,体态恭顺,哎呀,早知道自己有这个天赋,当初拿出来打点打点梦里纱,说不定现在都是驻欧洲联络处的首席猎人了。不过梦里纱的级别和服莱差太远了——威武不能屈者,威武不够也,羞愧啊。
服莱对我态度颇有改善,不过声音还是板板地:“这批食仔耗尽了,再说前段时间也抓太多,我带几个去放放生。”“放生?放生是什么?是放人家一条生路让他们走,还是放在开水里涮涮蘸点酱油吃?”服莱相当迷惑地看看那些口水流到了嘴边的傻吸血鬼,好像觉得“蘸点酱油吃吸血鬼”这种提议十分没出息,说:“放生就是放生,离开这儿他们神智就会恢复。不过力量全废,没有用了。”
他赶着一群食仔走了,我肃然起敬地自后向他行注目礼。虽说这位大人个子小,可气派万千啊,几时我能够修炼到这一步,就可以走到吸血鬼之王的卧室里一屁股坐下,说:“端两盘年轻可口点的嫩吸血鬼来大爷我尝尝鲜……”
继续在草地上晃荡,我还看到一个头部包着黑色头巾、穿黑色长袍的人匆匆走过,向我扫了一眼,精光四射,害我打了好多个冷战。“那个是食鬼族人代表,来觐见新生达旦的。”打冷战的时候听到这个声音,使我还额外多奉送了几个——江左司徒又冒了出来,指指那个眨眼就不见的人走去的方向。我苦笑着点点头,说:“食鬼都是这个样子哦,我记住了。”他拍拍我的肩膀:“朱先生,多谢你不辱使命。达旦已经出生了。这次食鬼破魂的出新危机史无前例,如果让达旦在水晶胎中就萎缩死亡的话,我们灭族前的惊人破坏力,足够让整个地球毁灭。”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说我走运吧,不是那么回事,说不走运,好像还一不小心拯救了一把世界。为什么没有媒体来盯我梢,报道我的八卦消息,或者请我去当什么鱼钩啊狗粮的代言人啊?英雄皆寂寞,我寂寞啊!
寂寞当然要回家,我决定要回家了,把我弄来观摩这么重要的典礼,也不发点纪念品给我,未经王化的非人,就是这么小气。唉声叹气一番,我跟江左司徒告辞,请他送我回广州去,他一伸手:“且慢,朱先生,还有大事要麻烦你。”
江左司徒把要我做的事情说完,我鼻子都歪了,大叫使不得使不得,撒腿就跑。可惜道行浅,跑不掉啊,江左司徒一飘,就飘到我面前来了,沉下脸来正色说:“朱先生,你知道这不是你愿不愿意的事情,我看中你性情纯良,如能以此引导达旦,将来于我族类的改造有益。你答应也要答应,不答应,也要答应。”
不愧是人类与邪族的杂交优良品种,文也来得,武也来得。不过这样强逼我,荒谬了一点吧?万一我骨头超硬,或者决心贯彻“士可杀,不可辱”的君子原则,我不是要当场往旁边那棵树上一头撞去,表示我宁死不从?不过我主意刚这么一打,身边那棵树先热情主动地把枝条一垂,就向我下围包抄过来。我一跳而出它的攻击范围,转头又看到江左司徒阴恻恻的脸,额头上仿佛写着“你跳啊你跳啊,你跳远一点啊”的意思。万念俱灰之下长叹一口气,我大叫:“从你了从你了,我下半辈子完蛋了!倒霉啊……”
尾声
三个月后。
清早,我在辟尘动感十足的厨房伴奏曲中醒来,想起昨天半夜口干去开冰箱门,居然看到有鬼在喝我的牛奶——还是个女鬼,把我气得跳脚。混蛋江左司徒,要我做那么重要的事情,却小气得要死,在墨尔本什么房子没有,找了个闹鬼的多重凶杀现场给我!现在好了,没事就和那些冤魂野鬼打照面,经常听到辟尘在厨房里嚷嚷:“走开走开,不是给你们吃的。不走?不走我喷你杀虫水。”而那些鬼被毁了二次容,半夜就哭哭唧唧的,烦死人。
有人敲门,我含着一个牙刷过去开,眼前先一亮,然后再一黑,我愣怔了半天,开始大喊:“辟尘,那东西来了!”
辟尘冲出来,我看见我家里那一堆受了三个月熏陶的鬼,好奇心明显长进不少,光天化日,居然也跟着从角角落落里冲出来看热闹。不过辟尘把头伸出门外后表情还算正常,鬼兄弟姐妹们就不约而同发出凄厉的一声喊,行李都不收,全部跳窗钻洞离家出走了。
门外,摆着一个小小的蓝色包裹,包裹里一个小小婴儿,向我天真无邪地笑着。长得也好像江左司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