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上,我可以被称为最优秀的猎人之一,捕猎的手段和经验,都已经趋于完美。不过之所以只能称为“基本上”,是因为我老是爱上我的猎物——爱,可是个致命的缺点。
上一次的教训,来自东京地铁里的那只嗜糖蚯蚓,那可是只大东西,长了两百多年,不知道修行中出了什么差错,变成了一个人类美女爱好者,天天躲在地底下窥视地铁站内诸多裙底风光。最后一班车开走后,就自己出来变成女人到处跑。我遇见它的时候,这只大虫子正在神气活现地练习走台步,胸部浑圆,腰肢纤细,腿很长——老实说是太长了一点,大约六英尺上下。看到我在一边嘲笑它,就一脚踢过来,把我从手扶电梯下面一直顶到上面——真是受不了,我不过说了一句:“美女,你比例不太协调啊。”
那时候流行的是金发碧眼红唇似火的西洋美女,在东京很难看到,不过地铁站台的广告牌弥补了这个缺点,上面的绝世佳人们,是我生活下去的巨大动力。就因为这个,我和蚯蚓很投缘。它总是顺遂我的心意变成各个电影明星或超级模特,偶尔还告诉我一两条关于他们的八卦消息,比如说妮可·基德曼的老公其实是同性恋,或者迈克·杰克逊没有恋童癖,他只是认为自己也是一个孩子而已。我问他从哪里得到这些资讯,它说偶尔它也到报亭偷几张报纸解解闷,于是我的下一个问题就是:它怎么认识字呢?
我们有过很好的时光,甚至还一起喝过酒,日本麒麟啤酒,它尝了一口,立刻破口大骂,说的语言我完全听不懂。为了报复我给它那么难喝的东西,它从年轻时代的巴铎变成一个放大版的死老太婆,并且惟妙惟肖地蹦达着抗议韩国人吃狗肉,真是活活把我笑死。为这些欢乐,我付出的代价是两年内被禁止使用捕猎执照,因为我放任它在地铁中放屁,当场熏昏过去四十多人,其中七个在窒息后抢救无效去世。
我做过自我介绍吗,没有?在家里呆太久了是这样的,自闭、懒惰、颠三倒四。我是地球猎人联盟的签约猎人,活动地区主要在亚洲,尤其是中国和日本一带。我并不杀生,而是帮助地球上各个公务和私人机构寻找他们需要的东西,有时候是宝藏,有时候是能源,有时候是人,更多的时候,是一些非人——非人类,做人无法做到的事情。比如说嗜糖蚯蚓,它是治理沙漠化的惟一终极克星,无论该地区已经贫瘠荒凉到什么地步,只要它愿意,可以使之在最短时间内成为良田绿洲。我遇到的那一条,更是族中的长老,要不是走火入魔成了色狼和重度女装癖者,不知道可以造福多少被饥荒所困的人群。
现在两年快要到了,我要开始着手向总部申请取回猎人执照,并且同时申请加星考核,倘若成功,我便是亚洲区级别最高的猎物者——这个头衔我数年前就应该拥有,不过我实在是太乌龙了一点,五年内居然被停职两次,究其原因都是因为对猎物有情,无法完成任务。
这是一个很好的清晨,窗帘外有淡淡的蓝色,空气清新纯净。辟尘在厨房里哼着歌儿——我倒,居然是阿姆的骂人歌,不知道它前几天去淘碟到底淘到了些什么货色。辟尘是半犀人,被地球联盟追捕了将近十年,它的特长是净空。在污染高的工业城市里,人类要想健康地生活下去,就一定要有半犀人驻守,使总体空气质量维持在标准水平。近几年以来,全球工业污染以几何级数增长,对半犀人的需求大增,而辟尘正是悬赏榜单上排名最靠前的一个。但是它最爱自由,却不爱人类,连地球也不爱,最近喜欢说的一句话来自动作电影《极限特工》:“你要人拯救世界,也要先问问我爱不爱这世界啊。”幸好它是爱我的,所以堂堂半犀人,沦为我的煮饭公。它还说,要是地球因为污染而灭亡了,它一定把我带到其他星球上去,即使要牺牲自己去当空气清洁器也在所不惜。为这句话,我冒着被彻底开除出猎人队伍的危险把它留在我家里,至今快四年了。
今天我要回总部去备案,递交回归申请和考核申请。两年里我都没有和他们联系,只定期收到猎人联盟的内部刊物,看看最近被捕捉到的非人种类有无刷新,以及级别升降的动态,从两个月前的那一期来看,我还是有希望成为第一个五星猎物者的。穿上西服,走到门口,辟尘飞了一个面包过来打发我吃早饭,突然说:“猪哥,昨天狄南美和我在网上聊天,说你最近紫薇星象走向不是太清楚,可能在近期内有迷灾,要你小心点。”我登时跳起来:“你又用我的名字上网!干什么了?”辟尘大眼一瞪:“急什么,不就是帮你处理几个狐狸精吗,还敢说?!上次去见的那只母猫差点把你舌头吃了呢,这么快就不记得了?”我苦着脸看着辟尘圆圆的大脸,天哪,我怎么去跟一个半犀人解释,人类男女中存在一种叫做法式深吻的亲热方式。想想那个美貌网友,当时被辟尘用重尘包成一只粽子,大概受惊不浅。我有气无力地挥挥手里的面包,一头冲出了家门。
这个伙计是我从前的搭档,也是至交,因为一起舞弊放走一只食金兽而受罚,被放在总部地上入口守门。我拥抱他:“山狗,委屈你了。”他一把推出我老远,大义凛然地挥手:“少来这套,找你借钱的时候你跑哪里去了?”我叹口气:“身不由己啊,我的钱都被辟尘管着了,它说它在华尔街有线人,帮我投资。天晓得,我今天早上吃面包,牛奶都没有配呢。”他笑得打跌:“什么世道,男人女人都不爱,最后和一只半犀人过日子。”
废话说够了,我转到柜台后去,将眼球贴上收银机扫描处,一道蓝光闪过,奇怪了,我还在店子里站着。我莫名其妙地去看山狗,他也一脸意外:“咦,你怎么没有下去?”当着他的面,我再次俯身做了同样的通行请求,蓝光闪过,表示批准,但空间门并未打开,我仍然在原地。“怎么回事?”山狗一摊手:“不知道,我的进入权限已经被取消了。说来蹊跷,我已经有三四天没有看到一个猎人进出,上一次开门是接欧洲区老大杀人狐狸,头儿说他们要开会。”我纳闷了,杀人狐狸一向和亚洲区老大梦里纱不合,上次开全球大会,两人在主席台上打架打得扭成一团麻花,现在怎么勾搭上的?
我抓耳挠腮半天,决定强行把空间门打开,下去看看。山狗看到我眼珠乱转,立刻咆哮起来:“不要召光行来,我受不了!”话音未落,光行已经兴高采烈神出鬼没地从他后面冒出来,为了表示欢喜之情,不顾和我相见,先自己跳了一段踢踏舞,与此同时,本来安静得不得了的店堂里,忽然混杂了各式各样的声音,从各个空间段传出来,包括菜市场的争吵吆喝,国会大堂的国情咨文问答,做爱发出的销魂声韵等等,不一而足。光行是一道半透明的影子,是我开始猎物修行时在亚马逊森林捡到的,它也是一只菜鸟光行,不断从各个时空界摔出去,动不动就摔成昏迷,要不是我把它捡到,多半会被专吃影子的参努当点心叼了去。因为这一命之恩,它常常违规帮我打开各种各样的空间门,去古今中外随便逛逛,要不是自己懒得动,辟尘这只八卦怪兽又管得比我妈还严,我还打过主意开一家古今绝色按摩馆,把四大美女和埃及艳后弄来做做马杀鸡生意。
光行一开始跳舞就没完没了,我打躬作揖围着它转了半天,它才肯勉强停下来垂询:“猪哥,有何指教?”一边手臂还在晃来晃去——这小子没有骨头,想怎么跳都行,搞得我昏头。一听只是要开道空间门,它哈哈大笑,打个响指:“我来。”说完一阵风冲进了柜台,叽叽咕咕搞了一阵子,突然伸出头来:“猪哥,这道门是通到猎人联盟的哦,有没有机关?”我一愣:“不知道,你当心点。”它不屑地从透明鼻子里呼出一道白气:“开玩笑,我刚刚拿到光行界逃生大赛年度总冠军,不要说地球联盟,星河联盟我也常去上厕所。”哗啦一声,我脚下突然一轻,整个人坠落虚空里——笨蛋,居然直接把门开在我屁股底下了。
地球猎人联盟成立于哪一年我已经完全忘记了,曾经是记得的,因为要取得猎人执照,必须经过考试,考试分为五科:追踪、战斗、识别、修复、历史。是的,历史,有一道题是这样的:
第一任地球猎人联盟理事长受害于哪种异兽之手?
A.疫龙
B.半犀人
C.老鼠天师
D.其他
当时参加考试的兄弟姐妹一共十七人,十七人选的都是D。原因很简单,第一任理事长虽然已经老得皮都换了好几层,又习惯在结业典礼上一边颁发证书一边睡到流口水,还因为返老还童的缘故,经常对低级猎人表演变形术却忘记自己变化了形象而以一只蟑螂的外形走出去丢人现眼,但是他没有遇害啊。他不断出些类似于加强猎人体能集训赛之类的狗屁新政策整我们,活得比谁都好。那次考核只有三人过关,而且这道题大家统统都没有拿到分,官方解释是,受害的意思是被害了一把,不见得一定要死翘翘,而理事长老人家确实是被老鼠咬过一口的,所以答案是C——老鼠天师。我抗议!
到达联盟总部的异次元空间前有一段时间的静空期,每次我都在这个时候想起菜鸟岁月的光荣往事,当然数量有限,不然也不用专挑这一秒。又是哗啦一声,到了。
摸着我受累的尊臀慢慢起身,眼前景象十分熟悉,就是一个非常大,非常气派,非常规划有致的办公室。
没错,就是你进了任何一家写字楼的任何一家公司,转过接待前台,就可以看到的,其结构类似于一个分散开的大蜜蜂窝的办公大厅,无数人头若隐若现,无数声音纵横交织,无数心事错乱流连,每个人都活得像别人的地方。
猎人联盟里也一模一样。至少以前是。
刚刚山狗说,他已经有三四天没有看到猎人进出,记忆中平常这里的出任务频率是每小时四宗,每分钟有十个以上的猎人集合待命。我在大厅里细细搜寻过一遍,一无所得之后,缩起身体向内走去。冷清空气活像有腿脚的虫子,一曲一曲在我背上爬,爬出无数鸡皮疙瘩。明明是故地,嘴脸却意外狰狞。我突然想起格斗教官关咯咯跟我说过,天下最有用的功夫,乃是直觉。我直觉这里没有人,希望能有点用。
办公大厅往内走,距离大门口五十米处有一个右转弯,通向一条长走廊,走廊通体漆成淡淡的金色,左右各有三道门,门的颜色据说也是金色,不过略微深一点,上面挂了水晶质地的牌子。之所以是“据说”,因为只有左手第一道门我看得到,写的是:猎物司。其他的什么藏物司,究物司,对我都是隐形的,只允许所属该司的人进入。
在进入猎物司之前,我深呼吸了好几口气,足足犹豫了一分钟考虑要不要冒险,万一进去看到一堆尸体,然后被一个想像不出的大魔头一掌打成内脏粉碎,不知道谁来照顾辟尘。这个家伙最近爱上吃冰淇淋,而且非“哈根达斯”不要,忒小资一点,也不看看我停职两年,几乎没有收入。
思想斗争乱做,无论如何,我还是推开了门,门里仍然是我熟悉的景象,除了没有梦里纱——我的老板之外。占据正面墙的落地窗,窗外是时空检测眼,能够看到两千公里内的一切有生命物体的活动情况,看起来它仍然在运行,密密麻麻的绿点不断闪烁移动,偶尔也有非常集中的爆炸状闪亮光芒,表明该地区有相当规模的非常规生物活动。紫檀木大办公桌放在右边角落,三面墙都是巨大的文件架,密密麻麻无数小抽屉,每个抽屉里都藏有某种非人或地球资源的详细资料。而地板上一如既往,光洁异常。
一切都完好,安静,无痕迹可寻找,连味道都刻意纯洁。不错,我的追踪术拿过满分,但是无东西可追的话,即使是教官小田天狼来,也只有怀才不遇这华山一条路。不如闪吧。
主意打定,我反身冲出办公室,撒腿狂奔回到空间门入口,出去没有进来麻烦,坐坐电梯就可以了。我很担心电梯会不运行,或者半途停掉,但是担心还没有完,已经一头扎到了光行面前,它在咬自己的指甲,表情很天真,小店子里回荡着赛旦的优美歌声,有如天籁,而比牛还不识音韵的山狗缩在一角,皱出一张苦瓜脸,还戴着一个巨大的耳罩。他这么爱安静,真应该下去呆着。光行看到我,露出笑容,透明的笑容:“猪哥,怎么样,搞定了吗?我要走了。”
那天我没敢再劳动光行,很老实地乘最晚一班飞机回到了东京,辟尘正在地板上吐纳静坐,柔和昏黄的壁灯下,它一脸平和,使人心定。我很爱它,虽然它抓根鸡毛当令箭,管东管西,还有十分严重的洁癖,让我一天到晚不得安生,但它是这个广袤世界上,最与我亲密无间的——东西。悄悄换了鞋,脏袜子藏到地毯下,我坐下来,随手拿一本猎物者杂志瞎看,免得响动过大惊扰了它。一页一页翻下来,眼睛里半个字没读进去,总部惨淡诡异的景象在脑海里不断一幕幕闪过,令我心乱如麻,早上出门时辟尘说我最近有迷灾,果然迷得不善。
想到这里灵机一豁,顾不得打扰辟尘,我立刻一跃而起,辟尘几乎同时睁开眼,它入定中受了惊,本能地吸气,这房子里的空气给一吸而空,突然变得像建在了珠穆朗玛峰上。虽然一看到是我,它就放松下来,我还是感觉头沉胸闷,心脏狂跳,内脏瞬间受到的强烈伤害不知凡几——刚刚还说爱它呢,真是遇人不淑啊。
顾不上算账,我揪住辟尘问它:“你知不知道狄南美在哪里?”
它很警惕:“你找那个狐狸精干啥?”
我真佩服它这么长年如一日严防死守,生怕我被天下人所害:“不要骂人,我找她有正经事。”
辟尘一脸不爽:“她是只狐狸精啊,我哪里骂人?”
不说我还忘记了,狄南美确实是只狐狸精。可能是因为她来我们家的时候都是做人类打扮,而且,是非常风尘的人类。
我们很快在网上找到了狄南美,而且是在一个色情交友网站上找到的,她不但把名字大白天下,还配上了玉照。斜着画得乌七麻黑的眼睛瞪镜头,跟要吃掉谁似的。我端详再三,很担心地问辟尘,这是不是南美啊,它说当然是,上次说照片挂这都半年了,裙下之臣多如过江之小鱼。我一口气差点没有背过去,直敲它的头:“你怎么一点道德觉悟都没有,泡这种地方?难怪你那次上街只顾看美女,撞到电线杆都不知道!”辟尘面无表情地打着键盘和南美联系,冷静地说:“猪哥,那个是你。”
南美是一只很老很老的狐狸,关于岁数的探询乃是绝对禁忌,问者杀无赦。猎人联盟成立之日起,她就是被追猎的目标,无数人欲得之而后快,不惜代价,因为她的特长独一无二,乃是预言。这种预言能力不是来自天赋,而是来自她上千年的修行中精研紫薇星宿、风水命理之类神异学问,当真是读破万卷书,行遍万里路。当中仅仅为了向香港地区一位著名风水师偷师踏穴之学,就潜伏在人家家里三十年之久。我不知道她学这个干吗,难道她准备自己死了找个好地方埋,以便保佑子孙光大门楣?还是想将来在纽约地铁站摆一桌子,打出“狄半仙”的名头换口饭吃?她是一只狐狸啊,是不是在人类世界混太久,把这出给忘记了?
和辟尘如此猜测着,鼠标移动,点开南美的联系方式,页面刚跳进眼帘,耳边就轰隆一声巨响,我和辟尘吓了一跳,愕然回过头去时,先看到一阵烟尘,然看到我家那扇精钢外门被从中劈开、分头倒地,再后,就有一个人慢慢走了进来。
是一个高而瘦削的男子,穿纯白色的过膝丝外套,同色布扣子一路扣到了喉头。神色温和,形容干净,堪称文雅大方,但上述印象在瞥见他眼睛的时候都一股脑去了九天云外,那一对妖异的水晶蓝,深如海,冷清清,正毫无感情地看着我们,整个房间一瞬间进入隆冬,天寒地冻。
他并未将我们与那扇精钢门作同等对待,还彬彬有礼地微躬身,嘴角露出一丝非常教科书的微笑:“朱先生,初次见面。在下精蓝,是来自食鬼族的使者,奉族中指令,前来请您跟我走一趟。”
我本来坐在沙发上,傻呵呵瞪着人家,此言一出,立马仰天一跤摔到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食鬼?食鬼?
从前功课扎实,此时便到用时。记得猎人联盟机密卷宗中有条目,曰:食鬼,传说中的三大邪族之一。以高等级法力物种为食。其他不详。现在居然冒出一只要请我去走一趟?老兄,开玩笑不需要打破我家门吧。
他显然毫无开玩笑的闲情逸致,一边施施然向我走来,一边手里摸出了一根银色绳子,似有灵性般,扭曲弹跳,状甚渴望。
哎呀,这样就想绑我?我又不是你买的生猪,乖乖躺下给你捆。我突然跃起,用尽全身力量一拳向精蓝击出,同时咬破舌尖,以自身精血为饵喷出了所习逃逸术中最高等级的神魂藏顿诀,我的拳风令四周一切物体辟易,笔直撞上墙壁,激荡成有形的粉碎。整个世界仿佛猛然昏暗颠倒,充满了我的血污气味,屏蔽一切生命活动的迹象。我放开嗓子拼命叫快跑快跑啊,辟尘,马上抓住这一瞬间,赶快逃出去啊。顾忌我这个必须仰赖空气存活的可怜人类在,辟尘无法发动任何攻击,他空为半犀长老,可比三岁小孩还不如。
藏顿诀极费能量,刹那间精力便耗尽,我颓然倒下,拳头犹自紧握,软软地以未曾见过的角度垂在我手腕上,如同被顽童废弃的破旧气球。不痛,因为我根本感觉不到自己。而精蓝气定神闲地立在我面前,除了衣服上脏了一块,完好无损。更让我沮丧的是,辟尘这只混蛋半犀人,竟然还傻乎乎地站在电脑前,张大嘴巴,完全没搞清楚状况。我心里一酸,干脆哭了起来。
我说过,爱这个东西,在我生命之中,扮演了过于强大的角色。我总是被它支配,所以不能像其他修炼者一样,一心一意地通过猎捕、博杀、鲜血和噩梦来完善自己。我始终执著于我不应该有的、对万物的多情。
精蓝似乎对我很好奇,尤其是我流出的眼泪,他走过来,沾起一滴这冰凉的液体,伸出舌头尝了尝,并得出结论说:“咸的。”他提醒我:“据说人类中的优秀品种不应该流泪,这是软弱的表现。”我哽咽着破口大骂:“他妈的,我要是优秀品种还用得着站在这里?”我很不忿,“我早跑了。”
这小子没有幽默感,但手脚利索,三下五除二,把我绑得如同一个粽子,往背上一甩,这就打包带走。我没功夫赞叹该打包手法实在简洁有效,因为恐惧业已从头到脚蔓延,如一桶冰凉的水倒进后背。最该死的是辟尘竟然还没反应过来,仍然矗在那里。幸好精蓝对它毫无兴趣,把我掮了掮,转身走了出去。
这个世界上什么发明最伟大?普通人一定是说电视机。问我呢,我就一定说是自行车。虽然这个答案被无数人唾弃过,最严重的一次,我的师兄听完之后扑上来打我。但是自行车是多么伟大的东西啊,它结合了机械的基本精髓,平衡人类的体能和运动神经反射速度,出入于市井凡俗的使用功能与匪夷所思的技巧炫耀之间,简直就是大巧若拙,重剑无锋的杰出代表。
所以当我露出两只小眼睛,被精蓝倒悬到外面,上了一辆自行车的时候,我简直忘记自己哭出来的鼻涕眼泪还糊在脸上,一门心思想跟他切磋切磋起来。那是一辆HIT STORM,在自行车竞速界的地位相当于汽车界的法拉利,鲜艳的亮黄色,如果后座横坐一个穿超短热裤、双腿修长的辣妹,想当然可以洗爆无数路人的眼睛。可惜现在是我,一个包装精美的粽子,恐怕吸引力就要略输一筹了。不过俗话说得好:人生处处有笑话,被人绑架时也不例外。只见精蓝上车的时候一偏腿,我横卧后座,不巧看到了这位一表人才,或者一表妖才的仁兄,风衣下居然穿了一条四角内裤!我说,没有钱你可以去劫富济贫嘛!要不要这么寒酸啊!
他仿佛听到我心里喃喃念叨的声音,转头瞪我一眼,刚好看到我脸上露出的笑容,面面相觑良久,他极度迷惑地问我:“你刚才哭得那么厉害,把我衣服都打湿了,可现在你又笑,人类都这么感情用事的吗?”
这个问题听起来真是耳熟。意气用事放走食金兽的那一次,我的老板梦里纱也这样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一面发脾气把文件丢得到处都是。他那张怪不好看的脸逼到离我三公分那么“远”的地方,问了我一个差不多的问题。另外他还问:“难道你不知道代价有多大吗?”
代价?我停职,拍档调去守门。最惨的时候衣食无着,要跑到三流制片厂去当替身演员,从十二楼跳下来,当然我不摔得死,所以那些十八流动作导演让我跳的楼越来越高,工资却一分钱不涨。但是都值得,那只食金兽如果被捕,所遭受的命运将如同饲养来取胆的熊,强迫饱食黄金矿物,而后被剖开腹部,夺取其中自然形成的精纯块状黄金。养好伤口后,再进行下一轮的残酷轮回。当时它低首伏地,眼泪掉下,砸在矿脉上叮叮作响。惨不忍睹啊,于是我的心肌梗塞及时发作,倒地装死,山狗则忙于大喊大叫救命,就此让它跑掉。委托猎人联盟寻找它的客户跳得离地八尺,大发雷霆,骂得梦里纱脑壳都方了。
我怎么回答梦里纱的已经忘记了,大概只是像一只落水狗那样垂头丧气,然后猥琐地被扫地出门吧。所以这次我也没有吭声,只是反问一句:“你准备带我上哪啊?”
精蓝穿着那条可笑的四角短裤奋力骑车,不再理会我。
敌人形象由优雅一转为滑稽,我就几次忘记自己的处境,乐不可支起来。但是三十分钟后,我们到达人迹稀少的郊外,我赫然发现自己脱离地面,迅速向空中上升,一直到达四千米的高度。车头高高跃起,如一艘长得很像自行车的火箭一样破空前进。我忍不住大叫:“干什么,干什么,我要摔下去了。”精蓝不耐烦地看我一眼,大约嫌我啰嗦,一拳把我打昏。最后的意识消失前,我记得自己很大声地骂了一句三字经,表示输人不输阵。
顶着头上硕大一个包,我在好莱坞贝佛利山庄附近的树林中醒来。凌晨冥色中,我之所以那么确定自己身在何处,不是因为我英明神武,明鉴万里,而是因为昏昏沉沉一爬起来,我就看到远处一栋风格大气、占地数千英亩的豪宅。那是好莱坞巨星布莱德·皮特和珍妮佛·安妮斯顿的著名居所,据说由某业已退隐江湖的建筑设计大师亲自操刀而成。若干年前我迷上了美国电影,尤其对《燃情岁月》、《搏击俱乐部》中的主人公心向往之,曾经一度自发跑到这里来当狗仔队,数次看到皮特穿一条短裤在庭院里翘着二郎腿,引吭高歌,老实说唱得不怎么样,但不妨碍我拿出联盟配备的高清晰接收耳机充分过了一下追星的瘾头。
来不及缅怀完我曾经的美好生活,精蓝的脸便出现在我视线里,一阵寒噤打过,我遍身都是鸡皮疙瘩。恐惧重来,虽然理智告诉我,精蓝不远万里把我弄到这里来,可不是为了给我找个风水宝地入葬,但是人类愚蠢的担忧令我双腿仍然发软。
“不要颤抖,我不会杀你的。虽然我也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搜遍一百三十七个国家两万多个姓朱的人,一定要完好无损地找到你。”
精蓝提起我慢慢向那栋大房子走去,我用一种相当困难的方式仰头看它,形象如同一只马上要上炉子的烤鸭。“一百三十七个国家?两万个姓朱的人?找我?”我干嚎起来,“你一定找错人啦!找错人啦,我冤枉啊!”不过在拳头下来之前,我还是识相地闭上了嘴。想起辟尘说的一句话:“猪哥,你的个性一言以蔽之,乃是犯贱。”
辟尘的名字在我心里引发一阵哀伤,精蓝仿佛有所直觉,立刻垂头看我。一边已经靠近了我的偶像住所,视一切保安措施如无物,信步走了进去。真稀奇,莫非是这对明星夫妇有钱过头,找了精蓝来当保镖,而后到全世界找些名目胡闹?不过马上我就知道自己错了,因为他没有进屋子,从大门后朝右转,紧接着我胸口一闷,跨入了一个异次元空间门,不适感立刻憋住了心口,晕车似的。唉,光行在就好了。
有个声音忽然响起在我的耳边:“朱先生,你真的是个感情丰富的人,当应该为自己生命担忧的时候,你却先想起他人。”
我惊跳起来,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我被松绑了,精蓝站到了远远的地方。环顾四周,我来到了一个奇怪的大厅里,像哥特式教堂一样高而狭窄的屋顶,纵深数十米的面积,墙壁和地板都是漆黑的,四个角落里人头虫身的萤婴聚合而成硕大的灯球,荧荧生光,将满屋幽幽照亮,排列在大厅两头有许多森然雕像,也是黑黝黝的,看得不是太清楚,但应该是半人半兽的神物,目龇牙咧,诡异地远望我。但这一切都没有把我的眼光吸引住,因为在那些雕像的中间,站着一个男人。
长得和精蓝很像,但是年纪大了,黑色长衣,鬓角有星星白发。眼睛,眼睛深不可测,看不出情绪端倪,是正常的黑色,皮肤保养很好,却不可避免地有人类的软弱皱纹。倘若他没有站在这里,那么他看上去不过是个普通的、年轻时候很英俊现在却开始老去的男人。
他对精蓝说:“你先出去。”后者恭敬地屈身,答道:“是,父亲。”
父亲?我忍不住去掏掏自己的耳朵——我别是被空间波动搞坏了听觉吧?
他注意到了我的举动,唇角露出一丝笑意:“朱先生,你好吗?”
我稳定了一下自己的身体,慢慢站起来,向他苦笑:“你抓我干什么?”
大人物就是大人物,从来不直接回答问题,还要把球抛回给我。
“你是猎人中的佼佼者,是不是知道有三大邪族,是人类的力量完全无法抗衡的?”
我点头。不错,食鬼、破魂、吸血,三大邪族。在人与非人的世界名头都如雷贯耳。其中吸血鬼最为高调嚣张,出入人类世界几千年,以人为食物供应的源头,引发人类旷日持久的防御战,更涌现出无数以消灭吸血鬼为目的的战斗天才,在全球范围内追杀吸血鬼。不过人类伤亡惨重之余,成绩并不显著。而食鬼与破魂相对而言,更为神秘,连情报工作号称天下第一的猎人联盟,也不过掌握极稀少的资料,老实说,其实就是知道它们有一对感觉特别冰冷而呈现奇特颜色的眼睛,其他的都蒙查查——一度我怀疑它们和七龙珠是一个级别的东西,不过拿来骗我们居安思危。
所以我加了一句:“是不是真的有啊?”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当然。”
“食鬼和破魂是一个宗族的两支,他们最大的区别,是对生存环境的要求不同,并且赖以为生的来源也迥异。简单地说,食鬼吸取的是万物暴死时急剧爆发的生命精华,所以全族居无定所,足迹遍布世界,寻找并杀戮生命能量强大的生物。而破魂则偏好细水长流的能量吸收方式,所以同样搜寻高能量生物,却总是下手破坏对方精神控制中枢,而后加以圈养,达到源源不断生取能量的目的。”
我听得心惊胆战,顿时破口大骂:“有没有搞错,把我们当电池。”
像我这样又爱吃,又爱玩,没事发呆,还有点好色的人,一旦被关起来当成人体发电机,不知道是什么模样。
我脑子里浮现出来一节巨大的劲量电池,不过长着一张我的脸。老天,不如一记掌心雷打死我吧,省得我将来下地狱阎王问我:“你一生有何建树?”我答:“我经久耐用,价廉物美,储藏方便,防震防潮。”如果我死去多时的老爸在一边旁听,一定上前给我两记黯然销魂掌,让我直接死第二次,免得辱及先人。
他仿佛知道我思潮起伏,停下叙述,等我稍微平静一点,便很好心地告诉我:“你不用担心,这两族的数量都非常稀少,所以一向挑食,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他们应该不会跟你过不去的。”
听听,这是什么话:说我想当电池人家还不要。郁闷吧。我只好为自己学艺不精干笑几声。
笑声还回响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四角的萤婴猛然间嗡地飞散,布在空中,如鬼眼般闪烁。紧接着我听到精蓝平静的声音:“父亲,纽约地区有异常的大幅度空间波动。我们已经出动调查。”
死寂。我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两分钟后他再度进来:“父亲,有一只高级别的半犀人在曼哈顿中心地区搅动空气,形成非常强烈的干飓风,切断了中心电路,导致全城大停电。美洲猎人联盟的人正往肇事中心赶去。”
我跳了八尺高:“辟尘!”
“辟尘”两个字一喊,我全身的血都烧起来了。凭借对声音的追踪,我锁定了精蓝站立的方向,应该也就是门的方向,如果我可以击倒它,赢得即使只是十秒的时间,我就有机会利用神魂藏顿诀逃出这个异次元空间——事实上这应该是防护比较薄弱的半次元空间,否则里面不会感知到纽约市的空间情况。一念初生,我已经欺身直上,因为右手已断,我改肘为拳,斜身直劈意念中精蓝的左肩位置,极速的去势撕裂空气,发出丝丝的声音,瞬间已经到达精蓝身前。他肩膀中击下卸的模样已经在脑子里定型了,我整个人却忽然一窒,如同被一条强力的钢丝套住腰部,我被折成一只死虾子的姿势,硬是定格在了空中。后面有一只手,轻轻地捏住了我那条冒牌的爱马士皮带扣。几乎同时,另一道拳风已经无声无息地欺到了我眼前,冰冷,仿佛带着有形的万条钢针,凶狠锐利——等待着一声清脆的裂响,我就脑袋开花。
一大群萤婴聚拢来。
如同黑客帝国里一幕戏——我悬在空中,眼前的精蓝一脑门官司。而黑衣人站在我们中间,一只手抓住我,另一只手挡在精蓝挥出的拳头前。正静静看着我。
他问:“你要做什么?”
我晓得自己此时活脱是一只死狗,喊口号也白搭,所以索性不答话。
他很好奇地看着我:“你知道吗?你刚刚那一击的力量,虽然还不足够伤害精蓝,不过如果在昨天晚上就施展出来,至少可以逃出那个房间,告诉我,为什么你不那么做?”
我非常烦恼地伸手解开自己衬衣的第二颗扣子,反问他:“你又可不可以告诉我,你要找我这个倒霉蛋干什么?”
这个问题问了两次,他终于回答了我:“我要你帮我找一个人。”
本来我只是四肢下垂的,他一说出这句话,我简直全部内脏都要下垂了——为了搜我,走了一百三十七个国家,查了两万多个姓朱的,然后,就是为了让我去找一个人?就好像是说一只老虎,花了老大的功夫爬山越林,辛苦得要命,就是为了找到一只狼去抓兔子——老大,你自己抓会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