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默片

关于苍蝇对于时间的感觉,有一种说法是,当我们一掌快速挥过去时,苍蝇所感觉到的速度却是慢得令它们想打哈欠,这是因为其复眼所接收到的讯息实在太多,多到大自然必须让它们身上有一部超快速的处理器,才有办法于短时间内消化一切讯息。

起居室里彻底沉寂了几秒钟。我不知道有几秒,但我好比一只苍蝇,一只手就要挥过来了。乌维的葛拉克手枪指着我的胸膛,葛雷夫的眼睛则盯着我的大光头。

最后他说:“啊哈!”

这两个字包含了千言万语。它们说明了人类为什么能征服地球,克服恶劣环境,杀死那些速度与力量都远胜于我们的动物。重点是处理器的速度。在葛雷夫说出“啊哈”之前,他的脑海已经浮现千头万绪,思考并且筛选过无数个假设,借着持续运作的演绎能力,最后得出了一个必然的结论:“你把头发剃掉了,罗格。”

如同我先前所说,葛雷夫是个聪明绝顶的家伙。当然,他所说的不只是我剃光头这个平凡的事实,也包括这是在何时发生,还有发生的方式与理由。因为这解答了他的所有疑惑,回答了一切问题。因此他才会补上一句话,语气听来比较像是陈述事实,而不是发问:

“在汽车残骸里。”

我点点头。

他坐在床脚的那张椅子上,椅背往后靠在墙上,但枪管却没有移开我的身体一吋。

“然后呢?你把头发放在其中一具尸体身上?”

我迅速把手伸进外套口袋里。

他大叫:“别动!”我看见他的指头按住了扳机。不靠击锤就可以把子弹射出的葛拉克17,乌维口中的“女士”。

我说:“我用的是左手。”

“好,慢一点。”

我慢慢地把手拿出来,将那袋头发丢在桌上。葛雷夫缓缓点头,眼睛一直死盯着我。

他说:“所以你已经知道了,知道发报器都在你的头发里。还有,是她帮我弄上去的。所以你杀了她,对不对?”

我往后靠,问道:“觉得若有所失吗,克拉布斯?”我的心怦怦跳着,但在这人生的最后时刻里,我感觉极为愉快。我的肉体怀抱着凡人皆有的恐惧,精神却平静不已。

他没有回答。

“或者她只是……当时你说什么来着?达成目的的手段?为了获取收入,就一定要花费的开支?”

“你为什么想知道呢,罗格?”

“因为我想知道你这种人是真的存在,或者只是人们虚构出来的。”

“我这种人?”

“没有办法爱别人的人。”

葛雷夫笑着说:“如果你想知道答案,只要照照镜子就可以了,罗格。”

我说:“我深爱着某人。”

克拉布斯说:“也许你只是模仿了爱。但你有真爱吗?证据呢?我只看到相反的证据,也就是你拒绝把除了你之外荻雅娜唯一想要的东西给她,小孩。”

“我本来已经想要给她了。”

他又大笑。“所以你已经改变主意了?什么时候?你什么时候变成一个痛改前非的丈夫了?当你发现她搞上别的男人时?”

我静静地说:“我相信忏悔。忏悔,还有原谅。”

他说:“现在已经太迟了。荻雅娜没有得到你的原谅,也没得到孩子。”

“她也没得到你的。”

“我从来没想要给她小孩,罗格。”

“没错,但就算你曾想过,也永远办不到,对吧?”

“我当然办得到。你以为我性无能吗?”

这句话他讲得好快。快到只有苍蝇可以感觉到,在十亿分之一秒的时间里,他曾犹豫了一下。我吸了一口气。“我看过你,克拉布斯.葛雷夫。我曾经看过你……由下往上看过你。”

“你他妈的在胡扯什么,布朗?”

“我曾经在情非得已的状况下近距离看过你的生殖器官。”

我看到他慢慢张开嘴巴,我继续说:

“在埃尔沃吕姆郊外的一间户外厕所里。”

葛雷夫似乎欲言又止。

“在苏里南的地牢里,他们就是那样逼你招供吗?他们把你的睾丸当目标,把它们弄碎了。是用刀吗?他们没有把你的性欲也一起夺走,只是要让你无法生育,不是吗?他们用粗线把你残缺的睾丸缝回去。”

此时葛雷夫的嘴巴紧闭,在冷峻的脸上仿佛一条线。

“这就足以解释你的话了,克拉布斯。你说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毒贩,但你却发疯似的在丛林里追了他六十五天,不是吗?因为是他,对不对?是他夺走了你的男性雄风,他夺走了你传宗接代的能力。他几乎夺走了你的一切,所以你要了他的命。这我能体会。”

对,没错,在英鲍、莱德与巴克来的第二步骤里,这是第一个要点:为嫌犯的罪行提出一个在道德上可接受的动机。但是我不再需要他的自白了。反而是他比较早取得我的自白。“我能体会,克拉布斯,因为基于同一个理由,我已经决定要杀你了。你几乎夺走了我的一切。”

葛雷夫的嘴巴发出了我认为是笑声的声音。“是谁拿着枪坐在这里,罗格?”

“我要用杀死你那只臭狗的方式杀你。”

我看见他咬紧牙关,下颚的肌肉随之收紧,他的指关节也变白了。

“你没看到,对吧?最后它变成乌鸦的大餐。被戳死在欧的曳引机铁耙子上。”

“你好恶心,罗格.布朗。你坐在这里对我说教,自己却残杀动物,谋杀小孩。”

“你说的对。但是,你在医院里对我说的话却是错的。你说我们的孩子有唐氏症。刚好相反,所有的检测都显示胎儿是健康的。我之所以劝荻雅娜堕胎,只是因为我不希望跟任何人分享她。你有听过这么孩子气的事吗?对于一个未出生的孩子怀有这种纯粹而彻底的忌妒心。我想在成长的过程中我并未获得足够的爱。你觉得呢?或许你也一样,克拉布斯?还是你从出生就是个恶魔?”

我不觉得葛雷夫有把问题听进去,因为他对着我目瞪口呆,表示他又在努力动脑筋了。他在回想,从种种结论回溯到问题本身,回到事实,归返一切的起点,最后找到它,在医院里说的那一句话,他自己说的:“……劝她去堕胎,只因小孩有唐氏症。”

我看出他想起来了,于是说:“跟我说吧,除了你的狗之外,你还有爱过谁吗?”

他举起枪。罗格.布朗的新生命如此短暂,此刻只剩下几秒钟可以活。葛雷夫的冰冷蓝眼闪闪发亮,细语变成了低声呢喃。

“我曾想过一枪打爆你的头,借此向一个值得猎人追捕的猎物致敬,罗格。但此刻我想还是按照原先的计划好了。我会在你的肚子开一枪。我跟你说过那种枪伤吗?子弹会穿过脾脏,导致胃酸外流,烧灼大小肠。我会在一旁等着你求我杀你。而且你一定会的,罗格。”

“也许你就别废话,直接开枪吧,克拉布斯。也许你在医院里就不该等那么久。”

葛雷夫又笑了。“喔,我想你应该没有请警察过来吧,罗格?你杀了一个女人。你跟我一样是凶手。这是你我之间的事。”

“再想想吧,克拉布斯。你觉得我为什么要冒险到病理部一趟,骗他们把一袋头发交给我?”

葛雷夫转了转双肩。“很简单。因为DNA证据。也许那是他们手上唯一可以用来对付你的东西。他们仍然认为自己应该追捕的人叫做乌维.奇克鲁。除非,你想要把漂亮的头发拿回来做假发?荻雅娜说,你的头发对你来讲很重要。她还说你用头发来弥补身高的不足,是吧?”

我说:“没错,但也不尽然。有时候猎人头高手会忘记他的猎物也能思考。我不知道没有头发的话是否会减损思考能力,但是就我的状况而言,猎人已经被我引进了陷阱。”

葛雷夫慢慢地眨眨眼,同时我观察到他的身体紧绷了起来,他意识到自己陷入了危险。

“我看不出哪里有陷阱,罗格。”

我说:“在这里。”我的手轻轻拂过身边的羽绒被。我看见他的目光落在乌维.奇克鲁的尸体,还有他胸口那把乌兹冲锋枪上面。

他的反应速度像闪电一样快,马上用手枪指着我说:“想都别想,布朗。”

我把手往冲锋枪伸过去。

葛雷夫尖叫说:“不要!”

我举起武器。

葛雷夫向我开火,枪声响彻房内。

我拿枪指着葛雷夫。他已差不多站起身来,又开了一枪。我压住扳机,把它压到底。刺耳呼啸的铅弹穿过空中,击中了乌维的墙壁、克拉布斯.葛雷夫的黑长裤与下方的完美小腿肌肉,他的鼠蹊部爆了开来,希望他曾进入荻雅娜体内的生殖器也是,同时还有肌肉发达的腹部,以及肌肉所保护的器官。

他往后翻倒在椅子上,葛拉克手枪也砰一声掉在地上。四周突然陷入一阵沉寂,然后出现一枚弹壳掉落拼花地板的磙动声。我歪过头往下看他。他也回看我,眼神充满了愤怒与震惊。

葛雷夫用荷兰文低声呻吟,我几乎听不见。

“你之所以会被吸引过来,是因为做事喜欢有头有尾。这是我为你安排的最后一个面谈。你知道吗?你就是我为这份差事一直在寻找的人。我不但认为、也知道你是完美的人选,所以这对你而言也是一份完美的工作。相信我,葛雷夫先生。”

葛雷夫没有答话,只是低头凝视自己。他的鲜血让那件黑色高领毛衣看来更黑了。所以我就继续讲下去:

“在此我任命你为代罪羔羊,葛雷夫先生。你就是杀死乌维.奇克鲁的人,也就是躺在我身旁这一具尸体。”我拍拍乌维的肚子。

葛雷夫又开始呻吟,他抬头说:“你他妈的在胡扯什么啊?”他的声音听来绝望无力,同时又昏沉沉的。“在你犯下另一件谋杀案之前,赶快打电话叫救护车吧,布朗。想想看,你根本不是专业杀手,你逃不过警方的追缉。赶快打电话,我也会救你一命的。”

我低头看看乌维,躺着的他看来好平静。“但是杀你的人不是我,葛雷夫,是这位乌维,你还不懂吗?”

“不,天啊,赶快帮我打电话叫该死的救护车。难道你看不出来我流血流得快死掉了吗?”

“抱歉,已经太晚了。”

“太晚了?你要不顾我的死活吗?”

他的声音听起来已经不太一样。是因为带着哭腔吗?

“拜托,布朗。我不能死在这里,不能这样死掉!我求你,拜托你!”

的确是哭腔。他的眼泪从脸颊流下。也许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如果他对肚子中弹这种死法的描述没错的话。我可以看见血液从他的裤管内侧流到那双亮晶晶的Prada皮鞋上。他苦苦哀求,在死前无法保住自己的尊严。我听说没人可以办得到,那些表面上看来努力保住尊严的人,其实只是因为震惊而变得麻木不仁。对葛雷夫而言,最丢脸的部分当然是有许多人见证了他的崩溃。未来还会有更多人。

我进入乌维家、走到起居室时,因为没有按下“娜塔夏”这个警报密码,十五秒后,不但监视摄影机启动了,三城公司那边也会有警铃声响起。我的脑海浮现他们在监视荧幕前聚集的画面,他们会带着难以置信的心情观看那部默片,葛雷夫是他们看得见的唯一演员,看见他张口,但听不见他说些什么。他们会看见他开枪与中弹,同时咒骂乌维不装一台可以看见床上之人的摄影机。

我看着手表。警铃已经启动四分钟了,而我认为他们打电话给警方迄今也有三分钟了。警方会做的则是通知戴尔塔小队,也就是跟监任务专用的武装部队。同森哈根距离市中心有一段距离。我认为第一批警车抵达的时间,最快不会少于十五分钟,不过这当然是我的假设。但另一方面,我没有理由像这样跟他耗下去。葛雷夫已经发射了弹匣里十七发子弹中的两发了。

我打开床头板后面的窗户,对他说:“好吧,克拉布斯。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捡起你的枪。如果你能够射杀我,就可以自己打电话叫救护车。”

他用空洞的眼神瞪着我。一阵冰冷的风刮进屋内。无疑的,冬天来了。

他被吓迷煳的脑袋似乎相信了这个说法。他以流畅的动作往旁边的地板磙,然后一把抓起手枪──就一个受重伤的人而言,他的动作比我想像的快太多了。冲锋枪带有毒性的柔软重金属铅弹,把他两腿间的拼花地板打得木屑四射。在子弹再度扫中他胸口、射穿心脏、打爆两侧肺叶,导致他吐出最后一口气之前,他又设法开了一枪。就那么一枪。那声音在各个墙面之间回荡,然后四周又安静下来。一片死寂。只有风声低语着。默片变成了一个停滞的镜头,被渗进房间里的寒冷低温冻结起来。

一切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