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见在岑家度过了平静的一周。
岑氏夫妇似乎很忙碌,时间表安排得满满当当。岑平远忙于各种会议和见面,方书仪每天都接到新的看秀请柬或珠宝展邀约。两个人极少在家,只吩咐杨阿姨一定照顾好喻见。
“岑总和夫人一直都这么忙。”厨房里,杨阿姨一边准备晚饭,一边跟喻见说话,“有时候忙起来一个月不见得能回来一次,所以你别往心里去。”
喻见点头:“我明白。”
杨阿姨又继续劝慰:“别担心,总归现在已经回家了,以后有的是时间继续相处,这感情不都是处出来……”
话说到一半,杨阿姨觉察到不对,闭上嘴,揭开砂锅盖:“汤还得再炖半个小时,小见你先去忙你的好了。”
喻见很不习惯之前的称呼,提过后,阿姨们就改了口。
喻见佯装没听到最后那一句:“我没什么事儿,一个人待着无聊,您和我再说一会儿话吧。”
其实杨阿姨说的也没什么错。
血缘天生归天生,情分却都是经年累月相处出来的。十六年不曾相见,别说岑平远和方书仪,就连喻见自己,在相认之后,都对这两个本该最熟悉的人感到十分陌生。
眼下这种互不打扰的状态已经是最好的情况。
喻见继续待在厨房里,和杨阿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或许是得了方书仪的嘱咐,这一次,当她再问起池烈时,杨阿姨要么转移话题,要么干脆不开口。
喻见问过几次,也就不再问了。
明天是回福利院的日子,她有些东西要收拾,于是出了厨房,准备上楼去。
刚走到正厅,就被才到家的岑平远叫住:“小见!”
“来来来,”一边叫住喻见,他一边看向身侧,“清月,这就是你妹妹。”
喻见循声回头。
看见一个女孩站在岑平远身旁。
虽然是双胞胎,岑清月和喻见在容貌上却一点儿也不相似。她习惯性扬起下颌,拿眼白盯着喻见看了一会儿,然后挽住岑平远的手臂撒娇:“爸爸,我们晚上去吃之前那家餐厅的鱼露吧?”
竟然完全不理会喻见。
岑平远顿时脸色一变:“清月!”
他没说什么其他的话,只是语气重了些,但岑清月立刻气呼呼地甩开手,狠狠瞪了喻见一眼后,径直跑上了楼。
岑平远万分头痛:“怎么就养出这么个性子!”
“都是我们没教好,把你姐姐教成这个脾气。”他带着歉意看向喻见,“小见你别往心里去,我待会儿就上去好好说她一顿。”
喻见垂眸,没有说话。
这两天,阿姨和她隐晦提起过岑清月的脾性。拐卖事件发生后,岑氏夫妇对这个唯一的孩子格外娇宠,要什么给什么,硬生生惯出了一幅谁说话都不听的大小姐脾气。
喻见低头不吭声,到底是才接回家的女儿,岑平远也心疼,安慰几句后又道:“今天不去外面,正好你妈妈晚上回来,咱们一家人坐在一起,好好吃顿团圆饭。”
说完,他上楼去敲岑清月的门。
别墅隔音做得很好,喻见站在楼下,听不见岑平远说了什么。
但砸东西时发出的沉闷响动断断续续从楼上传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消停。
晚饭时分,将近一周没回家的方书仪果然回来了。
听过岑平远讲了下午发生的事,方书仪没偏袒岑清月,而是给喻见夹了一筷子炒西芹:“你别管她,多大人了还跟自己亲妹妹闹别扭,都是惯的,这次冷上她几天,也算治一治那些毛病。”
岑清月走到餐厅门口,正好听见这么一句,当即不干了:“妈!你说谁有毛病!”
自小娇养长大,她哪里受过这种委屈,红着眼睛瞪向喻见。
方书仪脸色一冷,把筷子往瓷盘上重重一搁:“你看看你这个样子,像是当姐姐的吗?”
岑清月从小到大没听过几句重话,下午被岑平远训斥后,憋着气等方书仪回来告状。没想到一连被训了两次,又委屈又恼火:“我不吃了!”
岑平远皱眉,指了指桌上的菜:“今天做了你喜欢的菜,青椒牛柳,豌豆虾仁,都不吃?”
话没说完,岑清月已经捂着脸跑走了。
“别管她,爱吃不吃。”方书仪瞥了眼面色不虞的岑平远,给喻见舀了一勺豌豆虾仁,“小见吃这个,这虾仁是空运过来的,特别鲜。”
喻见谢过方书仪。
岑平远也顺势给她夹了几筷子菜,又说起明天回福利院的事,光看饭桌上的气氛,岑氏夫妇倒也像是一对合格温柔的父母。
只是……
喻见看了眼碗底的虾仁,想起岑平远刚才说的话。
从回来后,直到现在,他们似乎并没有问过她喜欢吃什么。
*
第二天。
惦记着今天可以回福利院,喻见起得很早。
方书仪和岑平远还在休息,岑清月昨天才从国外飞回来,更不会早早起床。喻见独自吃过早饭,坐上了回去的车。
一下车,在门口眼巴巴等了半个多小时的大虎小.炮.弹一样往她怀里冲:“姐姐!”
兔子稍显腼腆地跟在后面,抬手擦了下眼睛。
“哭什么,都七岁了,不能动不动哭鼻子。”喻见搂着大虎,又抬手揉了把兔子的头,“这么早就起来了,吃饭了没?”
大虎立刻骄傲挺胸:“吃了!全吃完了!一点儿也没剩!”
兔子闻言,立刻偏头,红着眼睛瞪他。
“啊,不、不是!”大虎被这么一瞪,顿时想起来,小胖手在衣兜里掏了半天,“没吃完!没吃完!姐姐,这个给你吃!”
他把肉乎乎的小手摊到喻见面前。
兔子也伸出手来。
喻见一看就笑了:“都留给我呀?”
两个小豆丁手里是用锡纸包住的绿豆糕。
为了孩子们的身体,阳光福利院的早餐吃得比较丰盛,每天都有牛奶鸡蛋。但绿豆糕一类的小点心不常有,通常一个月能吃上三四回。
兔子有些不好意思,别扭地挪开视线:“我们不喜欢吃。”
他和大虎都知道,姐姐喜欢吃这些甜口的小点心。
孩子们纯真的心思浅白易懂,喻见没戳穿,伸手接过绿豆糕:“那我就收下啦!”
见她收下,大虎嘿嘿地笑起来,兔子也扬了下唇。
程院长依旧不在院里,听董老师说,最近市里新批了一笔资金,用于救助残疾儿童。院里有几个腿脚不便、常年只能卧床的孩子,如今到了可以做手术的年纪,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
程院长大概是为这笔钱去奔走了。
喻见又在榕树下开起了补习小班,和之前一样,一直上到午饭时分才结束。
吃过午饭,大虎和兔子却没有乖乖去睡觉。
“姐姐姐姐!”他们一起跑来找喻见,“我们去逛街吧!”
喻见有些意外,愣了下,最终还是点头:“行,我和董老师说一声。”
说是逛街,其实是去逛每周末都会有的集市。
距离福利院几条街外,沿着一条穿过老城区的河流,两岸空地上,每到周六周日,就会有人提前占好位置,叫卖自己手头的东西。
种类很多,从蔬菜瓜果到杂志文具不一而足,甚至有住在郊区的人赶着自家鸡鸭前来赶集。
总之,每周两次的集市是老城区难得的繁华时刻。
有了上次不愉快的经历,喻见这次选择走大路。日头高,等走到集市,连一向活泼的大虎都热得蔫了下来,直勾勾盯着一旁叫卖冰棍的小贩。
兔子也禁不住投去渴望的目光。
于是喻见买了三支冰棍,一人一支。
赢得大虎一阵欢呼:“姐姐最好了!”
时间还早,他们不着急去逛。三个人坐在沿岸的柳树阴凉下,一边看着来往的小贩行人,一边慢吞吞吃冰棍。
吃着吃着,兔子突然戳了下喻见:“姐姐。”
他盯着不远处的地方。
喻见偏头:“怎么了?”
下意识顺着兔子的视线看去,她目光一顿。
*
池烈把最后一个柜子从小金杯上搬下来,探头扫视一遍车内:“没了,都搬完了。”
“这里交给我,你晚上再来就行。”他又从车里拿出一把折叠凳,然后看向吴清桂,“大件五十小件十五,中间的看着给,没错吧?”
吴清桂点头:“没错!”
“要是有那种看起来实在手头紧的,少要一点儿也可以。”赶着去收其他地方的废品,她叮嘱了一句,匆匆跳上车,“我先走了!晚上来接你!”
小金杯缓缓开走。
池烈开始收拾从车上搬下来的东西。
废品站时常会收到一些还能用的物件,吴清桂把它们攒起来,攒够一定数量,就拿到集市上来卖。
这回攒的东西不少,有几个挺大的柜子、两三把成色还算新的椅子,一张附近学校淘汰下来的老课桌,和其他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
池烈问吴清桂要了那张老课桌,然后主动承担起摆摊的工作。
这项工作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轻松,特别是在气温渐高的夏天——河流沿岸的柳树树荫一早被小贩占满,后来的人只能在空地上支起遮阳伞,试图在过分炽烈的阳光下寻求一点儿阴凉。没撑遮阳伞的,也会戴上一顶帽子,防止自己被晒伤。
而池烈什么也没有。
这倒不是吴清桂有意苛待他,实在是今天事情太多,电话从早上就一直在响,连轴转忙个不停。出来的匆忙,直到离开时,吴清桂也没想起来还有准备遮阳伞这回事。
池烈第一次来集市,自然更不会清楚这些弯弯绕绕,一直等到在烈日下开始整理东西,才觉得头顶的日头分外毒辣滚烫。
不过他一点儿不在意。
继续顶着阳光,挪动那个比他还高出十几公分的衣柜。
不远处,喻见站在晃动的柳树树荫下,默不作声地看着池烈。
一周不见,他身上的伤似乎已经好得七七八八,看起来没有什么大碍。用力时手臂上肌肉绷紧,线条紧实流畅,轻轻松松就能搬动一个沉重的立式衣柜,仿佛比同龄人都要结实健康很多。
但阳光毫无遮蔽从头顶洒下,他站在日光里,原本冷白的皮肤显得愈发苍白,透着一种隐约的病态感。
少年本人一无所觉,把衣柜和椅子都放好,又铺开一张干净的塑料布,将余下的零碎物品一一在面前摆开。
做完这些,他拉开折叠凳。
没有伞,也不戴帽子,直接坐了下来。
喻见不由一怔。
他该不会打算就这样摆摊吧?
午后时分,正是阳光最毒辣最滚烫的时刻。即使她站在河边的柳树阴凉下,从垂下的枝条中吹来的风依旧沉闷滚烫,携着夏日独有的炽热气息。
而池烈坐在空地上,毫无遮挡,连一点树荫都没有。
这么晒下去肯定会晒出问题来。
喻见看了一会儿,等着他什么时候从一旁的柜子里拿出遮阳伞或帽子,然而一直等到兔子和大虎珍惜的把冰棍棒都舔得干干净净,也没看见少年有任何动作。
明明几个摊位外就有卖帽子的小贩,他却像没看见一样,头都不抬。
苍白的后脖颈被太阳直接晒着,已经有些微微泛红。
这家伙是真的不要命了!
喻见难以置信。
中暑这件事可大可小,轻了只不过头晕目眩,可要是万一严重起来,甚至会死人。
她有一瞬的恼火,随即,想起岑家别墅里那个狭小昏暗的楼梯间,一时间又无话可说。
于池烈而言,这大概已经是衡量利弊后做出的选择。
到底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这么胡来,喻见去小贩那里买了一顶帽子,拿到手上,却又有些犹豫。
池烈多半不会接受这顶帽子。
他似乎有一套自成体系的古怪逻辑,强硬地抗拒别人对他的好意,把所有带着善意的举动都粗暴归到别有用心的那一栏里。
有人对他好,他就要找机会立刻还回来。
一点儿不想欠所谓的人情。
就连那瓶红花油,都是她趁着少年难得怔愣的那几秒,强行塞到他手里的。要不是跑得快,想必他会追上来,不依不饶把玻璃瓶重新塞回她手心。
池烈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上次接了红花油,这一回,要是她再露面,他说不定宁愿被晒到中暑。
喻见想到这里,捏紧帽子,一时间不太知道该怎么办。
*
池烈在日头下坐了一会儿,最终不得不承认,午后的阳光实在晒得有些过分。
不远处有卖帽子的小摊,他眯起眼,看清瓦楞纸上用水彩笔歪歪扭扭写出的价格,不由啧了声,懒懒收回视线。
算了,不过是一个下午而已。
连被捅一刀、两天半不吃饭还得打架都能忍,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不能忍的东西?
总归他命硬。
一时半会儿想死都死不了。
这么想着,池烈没有起身,只是挪动了一下折叠凳,借着立式衣柜投下的一点儿阴影,稍微将自己遮住。
午后气温逐渐上升,蝉鸣愈发聒噪。
地面似乎都升腾着热气。
池烈再一次把手伸向放在一旁的水瓶,察觉到分量有异,低头看了眼。
天气太热,他又直接坐在阳光下,短短十几分钟的时间,带来的水就被喝掉一大半。
河水能喝吗?
池烈下意识回头看了眼身后的河流。
视线自河面上纵横的青绿藻荇上飞速掠过,他面无表情地把头扭过来,再拧开瓶盖时,动作和速度都放慢了许多。
倒不是没那一两块买水的钱,吴清桂人不错,提前预支了一个月的工资。但后头还有房租和学费等着,一两块零钱是不怎么起眼,零零碎碎积攒下来就很多了。
池烈喝了一小口水,没有立刻咽下。在脑海里将未来几个月的支出和收入盘算了一遍,这才慢吞吞把水咽下去。
将瓶盖仔细拧好,池烈放下水瓶。
再抬头时,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正站在摊位前。
打扮挺滑稽,他头上歪歪扭扭地扣着顶明显大出许多的帽子,怀里则抱着一个容量很大的水瓶。水瓶似乎灌得很满,小男孩要用两只胳膊一起努力使劲儿,才能勉强抱住。
池烈瞥他一眼:“你要什么?”
来者都是客,倒也不必拘泥年龄。
小男孩不吭声,笨拙地把水瓶放到摊位前,又从头上摘下那顶帽子,扣在水瓶上,然后眨巴眨巴眼睛看他。
池烈:“……”
这谁家倒霉孩子?
被晒得有些发晕,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大虎也傻愣愣不吭声,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瞪了好半天后,池烈一个皱眉。
“谁让你来的?”
池烈下意识望向四周。
今天来逛集市的人很多,热风吹过河岸,柳树柔软的枝梢下人头攒动。一眼扫过去,并没有那个熟悉的单薄身影。
但他莫名觉得还是她。
大虎得了喻见的叮嘱,立志一定要圆满完成任务。听见池烈这么问,低头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小脸一板,严肃道:
“我姐姐说了,不能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