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护车离开没多久,喻见接到了方书仪给家里打来的电话。
电话中,方书仪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声音还有些哽咽:“小见别担心,你爸爸没事,我们在医院观察几个小时再回去。你自己先在家里待着,有什么需要找阿姨,要是那个疯子又犯病,就去找你姜叔叔。”
安保队长姓姜。
喻见在老城区见惯了混混们斗殴时的惨烈场景,但根本没想到池烈会和岑家有关系,更没料到池烈敢直接对岑平远动手。
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喻见稍显沉默,电话那端的方书仪似乎误会了什么,又连忙开口。
“刚好趁这次跟你说开了,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本来也不想让你知道。”方书仪叹了口气,“那个池烈和咱们家没血缘关系,他是你爸爸朋友的小孩。从小父母都不管,你爸爸看他可怜,把他接回家里住,没想到最后养成这个脾气。”
“前几个月你爷爷去世,我们想着好好送老爷子最后一程,谁知道他在灵堂里大吵大闹,差点儿把整个葬礼都毁掉。我和你爸爸实在受不了,打算把他送回去,结果他又摔东西又打人。这段时间尽折腾这件事了,不然早该把你接回来,不会拖到现在。”
这算是就先前的拖延给了喻见一个解释。
“今天吓着你了吧?别放在心上,总之他以后不能再回来闹事了。”方书仪那边似乎有医生在呼唤,不得不加快语速,“想吃什么和阿姨说,现在这是在自己家,不要拘束。”
说完,方书仪匆匆挂断电话。
喻见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听筒,听见对面一连串嘟嘟的声响。
杨阿姨站在一旁,自然听到了方书仪都说了些什么。有些后悔刚才的多嘴,又不好继续描补,只能岔开话题:“早上才修剪过花园,小姐要不要去看一看?”
喻见放下听筒,摇了摇头:“您去忙吧,我在这里坐一会儿。”
杨阿姨本就尴尬,听喻见这么说,松了一口气:“那好,如果有需要就喊我。”
杨阿姨离开后,偏厅里只剩下喻见一个人。
夏风从半掩的珐琅窗户里吹进来,夹杂着花苞甜美柔软的气息,温暖而明媚。
喻见并没有被窗外繁盛的花景吸引。
她独自坐了一会儿,最后起身,朝别墅深处走去。
*
供佣人使用的暗梯很偏很狭窄。
与之相应,楼梯间留下的空间也同样狭□□仄、局促窘迫。
身高寻常的普通人站在里面,想要完全挺直身板都勉勉强强,更不用说本就个头高挑的少年。
不过池烈现在顾不上这些。
自己的身体状况自己最清楚,他之所以会选择这个时间来,就是不想在此刻节外生枝,和岑家人起冲突。没想到岑氏夫妇竟然都在家里,岑平远还气势汹汹地要对他动手。
池烈没理由忍让岑平远。
而他的身体同样忍受不了这段时间近乎自.虐的对待。
从被小混混捅刀的那一天开始,池烈就没怎么好好吃东西,唯一能算得上食物的,是郑建军随手递过来的一块小面包。真正的巴掌大小,还没有女孩子的手心大。
他靠这块小面包撑了两天半。
期间和那帮小混混又狠狠打了一次架,去福利院给小姑娘赔裙子。为了省钱,今天来岑家的路上,有一大半的路程都是步行。直到最后眼前隐隐发黑,这才不情不愿地选择坐公交车。
打在岑平远脸上那一拳几乎耗尽池烈所有力气,他凭借小腹隐约的刺痛,没有当着岑氏夫妇的面丢脸地跌倒在地。
少年心气硬归硬,终究不能和自然规律抗争。
池烈撑着一口气,从正厅往里走,脚步渐渐虚浮,等走到熟悉的楼梯间,终于没有办法再硬撑下去。
几乎直不起身,他凭着最后一点隐约意识,把自己狠狠摔在坚硬的床板上。
喻见对别墅完全不熟悉。
上午,方书仪和岑平远已经拉着她走过一圈,但想要找到暗梯的位置,还是费了一番功夫。
结果一走近,就看见池烈躺在床上不省人事。
其实那哪里能算得上是一张床,即使喻见从小在福利院长大,生活条件不宽裕,程院长也绝不会给孩子们睡这样的床——四个高脚凳支起一块木板,没有棉褥、没有床垫,一张被水洗到发白的床单蒙在上面,床脚放着一床同样泛白的薄被。
少年脸色苍白,双眼紧闭。
已经失去意识,他的唇角依旧绷成一条锐利而清晰的线。似乎在一片混沌中,依旧有要奋力抗争死斗的对象。
这是喻见第二次碰到池烈昏迷不醒。
有之前的经验打底,她没有惊慌失措,微微吸了口气,就要去叫阿姨打120。
还没来得及转身。
池烈突然睁眼,然后直接坐了起来。
喻见压根没想到他会在此时苏醒,脚步一顿,下意识询问:“你还好吗?”
少年仿佛完全没听见。
他坐在床上,那双黑沉沉的眼眸涣散两三秒,重新聚焦。目光死死钉在狭小空间里的某处,半点不挪动。
喻见顺势看去,一下明白过来,没有继续和池烈搭话,转身朝偏厅跑去。
池烈并没有察觉到少女轻快细碎的脚步,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书桌一角那个已经发干发硬的馒头上。
当然,如果那个同样由木板和凳子搭出的玩意儿能叫做书桌的话。
池烈盯着馒头看了好一会儿,直到腹部又开始一抽一抽的疼,终于后知后觉发现,支撑着他保持清醒的疼痛或许根本不是因为伤口,而来自于已经几十个小时没有进食过一丁点儿东西的胃。
这个想法在脑海里冒出来的瞬间,那种扩张撕裂的疼痛变得无比清晰,像是不断蔓延的黑洞,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吞噬殆尽。
池烈毫不犹豫伸手。
楼梯间空间极其有限,放了一张床一个书桌,就被挤得满满当当,连一把多余的椅子都容不下。少年坐在床上,一伸手,就轻轻松松够到了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在这里的馒头。
平城处于北方,气候一向干燥,这几个月又没有下雨,馒头自然也没坏。
只是失去水分、又干又硬,毫无出锅时松软香甜的口感。
池烈完全不在意。
他用力嚼着馒头,咯吱作响的声音给他一种正在咀嚼自己骨头的错觉。胃里那种火烧火燎的疼痛显而易见被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骤然吃到食物后无穷无尽的饥饿。
一个馒头分量不多,即使干硬,也很快就吃完了。
吃完馒头,池烈抿唇,察觉到口腔里隐隐约约的血腥味——馒头太硬,他吃得太快,不可避免地划破了嘴。
他抬手擦了下。
果不其然,手背上一道刺目的鲜红。
池烈啧了声,用手撑着床面,摇摇晃晃起身。一开始脚步还有些踉跄,走着走着,步伐便渐渐稳定。
他拐了个弯,从别墅后门往后花园去。
喻见端着点心和饮料回来时就有点懵。
人呢?
拿个点心的功夫怎么就没了?
喻见把盘子放在书桌上,又在一旁的走廊里转了好几圈,始终没看见少年的身影。惦记着他先前脸色苍白的模样,也不敢走开,只能继续在楼梯间附近徘徊。
喻见方才的注意力全在池烈身上,现在终于有空仔细端详这个狭小的楼梯间。
是真的很小,除去床和书桌,剩下能被称得上家具的,大概只有一盏蒙着红色灯罩的老式台灯。喻见读小学时也用过这种台灯,后来就被程院长换成了护眼的日光款。
少年好像没什么私人物品,几套夏季衣服在床尾叠得整齐。一个黑色帆布包放在书桌右侧,里面满满当当塞着课本。原本摆在书桌左侧的馒头消失不见,连渣都没剩下。
床下似乎堆着些什么,从喻见的角度看不清,只能瞧见隐约的轮廓。她不好弯腰去窥探别人的隐私,于是站在一旁,思维渐渐发散。
这就是方书仪和她说的,岑平远看池烈可怜,所以接他回来住吗?
*
后花园里,池烈蹲在喷灌装置旁边,用手一连掬了三四次水。
不同于厨房里的直饮水,甚至不如盥洗室里的生活用水,用来浇灌花园的水都是直接从地下抽出来的,未经处理,又凉又涩,吞咽时有种吞小刀的错觉。
池烈毫不犹豫、大口大口地喝了好几捧。
嘴里的血腥味被压下去,清凉感涌上来。身体逐渐恢复一点力气,他靠在花坛边,渐高的日头从头顶照下,映亮少年稍显疲惫的眉眼。
命真贱啊。
池烈晒着太阳,懒洋洋地想。
走回楼梯间那几步,他以为自己这次是真的要死了,没想到最后竟然硬生生饿醒,靠着一个已经干硬的馒头和几口生涩的冷水,又这么活了过来。
看来老天爷实在懒得收他。
池烈胃里依旧一阵一阵、空荡荡地发疼,不过比起先前已经好了许多。他眯着眼,又晒了一会太阳,感觉自己从过于炽热的日光里汲取了一些能量,于是慢吞吞起身,准备去收拾本来就没几件的东西。
进了别墅,拐过走廊,直到遥遥看见一片雪白的裙角,池烈这才想起之前同少女的一瞬对视。
他太饿了。
刚才完全忘记还有这回事。
喻见靠在墙上,安静地盯着地板出神,一道略显熟悉的阴影沉沉压下来:“你是喻见。”
极其笃定、不容置疑的口吻。
喻见抬起头。
少年正垂眸看她。
他依旧没什么血色,甚至连眼皮都单薄,离得太近,能看见上面浅淡的青色血管:“岑平远那个丢了十六年的小女儿。”
几个月前消息传来时池烈还在岑家,这点事瞒不住他。
池烈语气太过肯定,说的又是无可辩驳的事实,不知道为什么,喻见心里莫名有种淡淡的异样。
她不好说其他的话,指了指放在桌上的盘子:“你先吃点东西吧。”
他方才显然是饿得狠了,光凭那一个馒头,怎么都是不够的。
喻见只是好心地指了下放点心的盘子,下一瞬,手腕却被牢牢捏住。
池烈已经有意收敛,没用多少力气,可天生的体力差距摆在那里,喻见被捏得一阵生疼。不得不跟随少年的力道,被强行拽出楼梯间。
来到走廊里,他仗着身高优势,居高临下看她。
黑漆漆的眼眸里狭着几分似是而非的戏谑,懒散恣意,透出十足的漫不经心。
“你是岑家的人,”而说出来的话一如既往不好听,“跑来找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