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见生怕他会追出来,不敢停歇,一路跑得飞快,直到冲进福利院大门,终于有空回头去看。
不同于社区医院附近的热闹喧嚷,福利院所在的巷子偏僻而安静,鲜少有人走动。夜渐深,几盏斑驳掉漆的路灯在门外次第排开,照亮有限的空间。
昏黄灯光下无数小虫飞舞。
并没有少年颀长的身影。
喻见这才放心。
福利院周围的环境算不上好,光是应付那些成天无所事事的小混混,就够孩子和老师们一块儿头疼。她不想在这时再招惹上一个疯子,给大家带来更多麻烦。
长时间的奔跑几乎耗尽所有体力,喻见在院里坐了一会儿,待到气息慢慢喘匀,蹑手蹑脚地上楼去。
*
第二天依旧是晴天。
喻见起得很早,简单吃过饭后,一头扎进了水房。
沾着少年血迹的白裙格外难洗,昨天清洗许久,还是有星星点点的暗沉,在白色布料上格外扎眼,显然不能再穿出去。
按着程院长的意思,直接把这条裙子丢掉就行。喻见犹豫了一会儿,到底没舍得把白裙扔进垃圾桶。
福利院里的小孩穿的基本都是哥哥姐姐的旧衣,她上面没有年岁相近的孩子,平时衣服都是程院长新买的。
价格不贵,放在外面甚至不够家境优渥的女生一顿饭钱。
但已经足够让喻见成为所有孩子羡慕渴望的对象。
日头刚挂在榕树枝梢上,气温还没有热起来,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水因此格外冰冷。而浅淡的血迹无论怎么揉搓都十分顽固,直到喻见指节开始隐隐作痛,还是没有一点儿消失的意思。
喻见皱眉,一边揉着自己的手,一边思考到底怎样才能洗干净这条裙子。
她正在犯难,兔子啪嗒啪嗒跑进水房,手里拿着一个本子:“姐姐,我写完了,你给我批一下吧?”
喻见侧身避开兔子,甩了下手上的水:“你写完了?速度挺快的啊。”
眼下是暑假,院里正在念书的小孩都不用去学校。人手不足,照顾那些身有残疾的孩子已经耗掉生活老师们所有精力,没有余裕再管剩下小孩的学习。
喻见作为姐姐,自然主动承担起教育的责任。
好在小豆丁们一个个都很争气,即使不像兔子这样早早就能完成功课,也不会故意推诿糊弄,一笔一画写得极其认真。
学习为重,喻见暂时把裙子抛在脑后,出了水房,和兔子一起搬着小板凳坐在榕树下。微风吹过,树影沙沙,少女的声音很轻:“你看这个地方……”
日头渐高,榕树下的临时补习小班慢慢多了一长串学生,喻见给兔子改完作业,又从下一个小朋友手里接过新的功课。
“不好意思,打扰了。”
喻见给去年才入学的大虎解释“玉米被农民伯伯种到地里”与“农民伯伯被玉米种到地里”的区别,眼看大虎的眼神愈发迷茫混乱,小嘴越瘪越紧,正要安慰几句,被一道陌生的柔婉女声打断:“我找你们程院长,请问她在吗?”
喻见抬头,朝大门的方向看去。
门外停着一辆崭新的宾利。
喻见不认识豪车,但宾利的黑色烤漆镜面色泽幽深,没有一丝划痕,和福利院已经掉漆生锈的大铁门格格不入,看起来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产物。
同样,坐在车里妆容精致、气质不俗的女人也绝不属于这片拥挤衰败的老城区。
喻见把作业本还给大虎,起身走到门口,和宾利保持了一段距离,停在几步开外:“程院长出去了,可能要到下午才能回来,您有什么事?着急的话,可以先留个联系方式。”
程院长并不总是像昨天一样留在院里,为了筹措资金,时常往平城新市区跑,偶尔还会到周边的县市去。
今天更是一大早就出了门。
院里有几个孩子今年升入高中,不再属于九年义务教育的范畴,高中学费是一笔不小的数额。
听了喻见的话,女人摇头:“不用了,我没什么着急的事。”
她眉眼一弯,露出一个温柔可亲的笑容,视线顺势落在喻见身上:“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每年都会有慈善团体和好心人来到福利院组织活动,从小到大,喻见回答过无数次一模一样的问询。
可不知道为什么,听见女人这么问,她本能的一个皱眉。
心里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没等喻见琢磨清楚那种异样来自何处,小豆丁们先兴奋起来,七嘴八舌地跃跃欲试:“我六岁了!”“我八岁半!”“我马上七岁了!”
“好好好,都是好孩子。”女人笑容更盛,又冲喻见点头,客气道,“既然程院长不在,那我改天再来拜访。”
贴了单向膜的车窗缓缓上升。
宾利驶离小巷,直到再也看不见车的踪影,孩子们还是很激动。
大虎把玉米和农民伯伯彻底忘了个干净:“刚才的阿姨真漂亮!和见见姐姐一样好看!”
“好想和阿姨回去啊!她们家是不是每天都能吃排骨!”
“那必须的!说不定还有吃不完的水果和零食!”
童言无忌,小豆丁们你一嘴我一句地说了半天,又咯咯笑起来,乖巧地排好队,继续拿着作业找喻见批改。
年纪虽然小,他们心里也很清楚,那辆宾利代表的世界和福利院泾渭分明,对方绝对不会收养自己。
想要离开这里,就只能像程奶奶说的那样,从小好好学习,以后才会有出路。
*
喻见用了整整一上午,给所有小朋友耐心地讲了一遍作业。
午饭之后是休息时间。
生活老师带着年纪小的孩子们去睡午觉,喻见惦记早上没洗完的裙子,重新跑去水房。
水流声哗哗,喻见蹲在地上,用力揉搓着白裙,不由自主想到那个坐在宾利里的女人。
从小心思细腻,她察觉到了对方视线中隐含的感情。像是观察、分辨,甚至还暗自带了一丝试探。
她为什么要这么看她?
喻见下意识想起昨天在院长办公室门外偷听到的那通电话。岑家提出,在DNA配对结果正式出来前先见她一面。
一个模糊的想法在喻见脑海里慢慢成形,还没来得及彻底完整,她先摇了摇头,把这个念头驱逐出去。
没影的事还是不要乱猜,想太多对谁都不好。
这一回,喻见费了一番功夫,直到指节被冷水浸得发红,终于把残存的血迹尽数洗掉。
她揉了一会儿手,满意地点点头,拿着裙子往后院去。
种着榕树的前院是孩子们玩耍嬉戏的地方,后院则空旷得多。除了几排铁质晾衣架,就是一些堆在墙根下、不怕风吹日晒的杂物。
喻见把白裙挂在晾衣架上,又仔细抚平褶皱。
她正要转身回房间,头顶却突然传来一道磁沉沙哑的嗓音:“小矮子。”
夏日燥热。
阵阵蝉鸣间,少年的语气依旧漫不经心,懒洋洋的,带着一点儿轻微的邪气。
*
喻见顿时僵在原地。
午后阳光最盛,晾衣架下没有树荫。毫无遮蔽,她站在日光里,却感觉一股凉气陡然从地上升起,沿着小腿悄无声息爬上后背,冰冰凉凉地渗进骨缝。
怎么可能。
明明昨天回来的路上刻意绕了远路,他怎么还会找到这里?
喻见深吸一口气,缓缓抬头。
考虑到附近常年糟糕的治安状况,程院长专门请人加高加固了院里的围墙,当时喻见年纪不大,却还记得师傅拍着胸脯一个劲儿地保证,寻常人绝对爬不上来。
然而此刻,少年就坐在那堵高高的围墙之上。
不知道在那里坐了多久,无处安放的长腿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黑色裤脚松松挽起,露出一段冷白的脚踝。
夏日树影浓郁,阳光自叶隙间穿过,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阴影。下颌处新鲜的淤青并未因此被埋没掩藏,热风一吹,碎影随之摇晃,唯独青到发紫的痕迹死死钉在原处,格外惹人注目。
喻见盯着那块淤青看了一会儿,这才将视线往上移。
她对上那双黑而凉的眼眸,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医生不让你打架。”
池烈扬了扬眉。
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并不回应这一句,占据地理优势,他坐在围墙上,慢条斯理打量喻见。
少女语气冷静,吐字清晰,一字一句认真而分明。听上去既没有因他突然出现而产生的惊慌失措,也没有被叫了那声小矮子后的愤怒羞恼。
但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攥在一起,指节绷紧,很容易让人看见那几抹被冷水浸出的红。
池烈视线停顿两三秒,又不动声色瞥了眼不远处晾衣架上的白裙:“你管得着吗?”
和昨日一样不善的语气。
喻见:“……”
这句提醒原本只是为了勉强撑住场面,被这么一噎,她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与少年周旋,于是闭上嘴,低头盯着地面,不吭声了。
少女垂眸时模样很乖,安安静静。巴掌大的脸又白又小,几缕发丝被风吹起,在空中拂动,看上去温和而无害。
池烈却想起昨日她飞快逃离的背影,果断而敏锐,灵巧得像只蓄势待发、随时准备给人一爪子的猫。
于是他难得笑了:“你叫什么名字?”
带着点夏日热烈的温度,少年低低笑起来时声线难得柔软几分,仍旧有点哑,钻进耳朵里微微发痒。
喻见脸色蓦然一变。
她对这个句式万分熟悉,那些盘桓在这片区域的小混混们总爱拿这一句当开场白,随之而来的就是裹挟颜色的嬉笑,不怀好意的眼神,以及毫无止境、惹人厌烦的纠缠。
尽管眼前的少年昨天才狠狠揍过那帮小混混,喻见的心还是不受控制,瞬间拼命跳了起来。
她甚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小步,直接拉开同他的距离。
这个招数以往都非常好用。
老城区巷陌纵横、道路交错,即使身后跟着没安好心的流氓,喻见也能在小巷里绕来绕去,最后平平安安地回到福利院。
可现在她根本没办法绕路。
只能眼睁睁看着池烈一个纵身,轻而易举从高高的围墙上跳下来。
少年落地时很轻,像是敏捷的猫科动物,悄无声息,没有一点儿动静。
那双长到有些过分的腿随便一迈,就直接挡在了她面前。压迫感极重的阴影再度落下,将穿过树荫的那点阳光尽数遮去。
两个人距离太近,仿佛是错觉,喻见似乎又闻见了昨日似有若无的血腥味。
她一瞬间神经紧绷:“你不要乱来,我会报警。”
这根本称不上是有效的威胁,连街头最弱的小混混都不会当回事。
池烈同样这么想。
觉得少女陡然惊惶的模样有点意思,他也没在意她这句没有威慑力的话,只是慢悠悠抬手。
喻见以为他要动手打人。
在街上游荡的小混混找起事来不分性别,更没有什么所谓不打女生的江湖规矩。怀着十分的恶意,他们恃强凌弱、毫无怜悯,只想着把所有美好都一脚踩进泥里,彻底粉碎摧毁。
然而此刻避无可避,喻见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看着池烈缓缓抬手。
一只骨节漂亮的手举到她眼前。
没有昨日浓重的血色,少年的手和脸色一样苍白。指节清晰分明,上面带着些擦伤,有新有旧,重叠在一起难以分辨。
这是什么意思?
喻见已经做好了挨打的准备,却没有等来预料中的疼痛,她盯着他手上交错纵横的伤口,满心满眼全是茫然。
池烈耐心一向有限,等了一会儿,很快不耐烦了。
“小矮子,”他再次抬了下手,“你拿着啊。”
喻见这才注意到他手里还有个不透明的黑色纸袋,封着口,看不见里面装的是什么。
她没有伸手去接。
附近的混混们曾经也玩过类似的把戏,在街上拦住她,试图送上包装精美的“礼物”。
然而喻见前一天才听见他们在街角抽着烟,毫无顾忌地指使小弟去抓最恶心最吓人的虫子,和垃圾装在一起,好治一治她没眼色假清高的毛病。
不清楚池烈的用意,喻见又想往后退,他却先一步动作,直接把纸袋粗暴地塞到她手中。
少年骨头硬,连带着指尖也透着被敲打过后的粗粝。仅仅只是一瞬的接触,喻见的手便有些发疼,不由轻轻嘶了一声。
“记住了,我叫池烈。”
可他才不管这么多,径直丢下一句话,然后转身。
那道高高的围墙在池烈眼里似乎只是个徒有其表的摆设,不需要垫脚的石头,更不需要助跑,只是纵身一跃,就轻盈越过了枝叶繁盛的树梢。
短短几秒钟的时间。
院子里只剩下了喻见一个人。
不知道从何处突然刮来一阵风,晾衣架上的裙子被吹得呼呼作响,险些落在地上。
搞不清这是什么情况,喻见犹豫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下定决心,小心翼翼拆开他强行塞进她手里的纸袋。
封条被轻轻撕下。
没有虫子、没有垃圾,纸袋里装着一条崭新的白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