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辰美景事后也想到了这些,但当时她们想不到。她们自然的反应是:白素生她们的气了,因为她们令红绫出走,所以白素生气了。
她们甚至想不告而别──如果不是身处万山千峦之中,她们已经这样做了。而且,白素离开之后,竟没有理会她们。两人生了一上午闷气,到了中午时分,才见到白素和十二天官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十二天官一面吵着,一面指着停在草地上的直升机,白素却一个劲儿摇头。
良辰美景赶了过去,白素见到了她们,向她们一挥手道:“我去找人,你们在这里等我。”
良辰美景这才估计到十二天官和白素争执,是十二天官主张她利用直升机,而白素却不愿。良辰美景也不知道白素为什么不愿意用直升机,说到这里,她们望向我。
我也不明白,只好猜测:“她是想向红绫展示她有能力凭自己的本事把她找回来?”
良辰美景偶然:“也许。”
我发急:“先别讨论,她许徒步去了?”
良辰美景咬着下唇,点头:“看来十二天官挪不过她,有一个把一柄很锋利的苗刀给了白姐姐,她收了,可知她去独闯,会有危险。”
我早已想到了这一点,心中更是着急。
可是,我突然又想起了一些什么,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良辰美景不要打扰我的思索──我想到的事,还十分模糊,所以要静下来想一想。
我想到的是:白素离开蓝家峒,并不是为了去寻找红绩,而是另有目的。
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白素是为了什么弃直升机而不用,要徒步去进行?
我向良辰美景看了一眼,又和蓝丝联络,把我的想法,大声说了出来,良辰美景和蓝丝立即有了回答:“不会吧。不是为了找红绫,她去找什么了?”
我道:“这正是我要找你们商量的原因。事情一定十分严重,不然她不会这样做。”
说到这里,我陡然提高声音叫:“红绫,你来,我们一起讨论。”
良辰美景说红绫可能就藏身在附近,我相信她们的判断,也相信红绫一直在听我们谈话,只要她和白素有微妙的天性联系,我深信虽然她和白素之间有意见不合之处,但仍然一定关心白素。
所以,我才出其不意地大喝一声,要她现身出来,那会使她措手不及,应声而出──她绝不是什么好猾之徒,只是一个想按照她自己喜爱的方式生活的半野人。
我陡然一喝,良夸美景先是愕然,随即也明白了我的意思,互望一眼。而我在一喝之后,立时四面打量着,想看看红绫究竟用什么方法现身。
就在这时,只听得就在离得极近处,传来了“哈哈”一下笑声,这笑声听来再熟悉没有,却不是红绫是谁?我定眼循声看去,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红绫躲着的地方,离我和良辰美景,不足五公尺。
老实说,当我们料定她就在附近的时候,我们一面说话,一面已不住在打量着周围,想用眼光把她找出来。我的观察力可说很是锐利,但若不是她自动现身,只怕和她只相隔五公分,也一样找不出她来。
原来她竟然懂得“伪装”──那是生物保护自己的本能,在大树上,有许多藤蔓,绕着树杆、树枝,她就利用藤蔓来掩护自己,找了一大把藤,把她从头到脚包了起来,然后,斜斜地站在大树的主杆上。
那样,她看起来,就是树杆上斜生出来的一根树枝,我肯定我的眼睛,曾不止一次扫过那“树枝”,却绝未想到过那是一个人的伪装。
这时,红绫自树杆上落下,向前走来,一面扯脱身上的藤蔓──她气力很大,那些膝,都有手指粗细,却被她随扯随断,落了一地。
我向她望去,接触到她的眼睛,在闪闪生光、满是佻皮得意之情,我想,若是天下要选顽童冠军,那一定非她莫属。
对付顽童,有对付顽童的法子,原则之一是让他多于责他。何况她在一喝之下,就肯现身,可知她的本性还是很好的。所以,我先鼓起拿来,表示说她藏身巧妙,人所难察。良辰美景也跟着鼓掌──一来,她们明白了我的意思,二来,她们对红绫上等巧妙地伪装,也着实佩服。
在一阵掌声之中,红绫满面都是欢容,一下子跳到了我的身前,伸手勾住了我的颈,表示亲热。
我在她宽厚的背部,拍打了两下:“刚才我们说的话,你全听到了?”
红绫点着头,望向我:“若是有人要摸你的头,我也一样会生气。”
她念念不忘的,还是良辰美景摸了银猿的头。这又使我心中一动──银猿自身,绝不会立下一个规矩,说是自己的头不能被人摸。
那么,这规矩又是谁定下的?何以红绫会知道这个规矩?
我隐隐感到,事情可能和银猿头顶上有动过手术的痕迹有关,可是一时之间,也不得要领。
红绫在一本正经,把我这个父亲视同如银猿同一地位来爱护的时候,我不会受宠若惊,但是也绝不会生气。因为我明白这种事发生在红绫的身上,是顶顶自然的事。
红绫对我说话了之后,又向良辰美景望去,良辰美景的反应极快,是立刻向她狠狠地作了一个鬼脸。
红绫先是一怔,但是立刻,她也回了一个鬼脸。
良辰美景再做,红绫也不甘后人,于是你鬼脸来,她鬼脸去,到后来,单靠面部肌肉的活动,已经不足够,于是又出动双手。
这时,通讯仪中传来了蓝丝的声音:“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忽然没有声音了?”
我笑道:“她们正在互扮鬼脸,良辰美景虽然是两个人,可是吃亏在扮起鬼脸来也一摸一样,而且她们多少有点顾忌,不像红绫,肆无忌惮。”
我竟然做了鬼脸比赛的评述员,再加上她们三人的样子,实在有趣,所以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我一笑,她们各人也忍不住了,先是各管各笑,接着是良辰美景,笑成了一团,红绫大叫一声,扑了上去,三个人笑成了一堆。
多了笑声,自然也少了嫌隙,蓝丝的笑也传了下来:“我要是也能参加有多好。”
我知道蓝丝在降头术上已大有成就,但是她毕竟也是少女,自有她醉心嘻戏的一面。
良辰美景和红绫还在笑着,我喝道:“三个鬼丫头,快来和我一起商量正事。”
三个人这才算分了开来,红绫笑嘻嘻,一边一个,拉着良辰美景的手,到了我的身旁,我也不说要她们“以后要做好朋友”这类废话──能成为好朋友,不说也能。不能成为好朋友,说也不能。成年人很多时候,在少年人面前大说废话,那是最令少年人反感的事。
我先望向红绫:“你娘亲只带了一柄苗刀,在她不熟悉的环境之中,随时会有危险。”
红绫低下了头,过了一会,她才道:“你们刚才说了,她不是为了找我。”
我叹了一声:“是,我认为她第一次,驾直升机离开,是为了找你,一定是她在那次飞行中有所发现,所以才会再次徒步出发。”
良辰美景问:“她发现了什么呢?”
我道:“我们在这里讲座也没有用,她曾和十二天官讨论、争吵过,在十二天官那里,一定可以问出名目来。”
蓝丝的声音传来:“对,我正想那么说。”
良辰美景也叫:“回蓝家峒去!”
我问红绫:“你那两个银猿朋友呢?”红绫翻着眼:“它们……不会喜欢被人把头打开来,我让它们回去了。”
我试探着问:“那个山顶?”
红绫点了点头,我没有再问什么,只是向上指了一指,良辰美景的轻功虽然好,但是红绫的爬树本领,是自小跟灵猴学的,所以三个人一起到了树顶,我反倒落后了一步。
蓝丝已驾着杜令的直升机下来,缀下了吊索,把我们都吊了上去,留下了借来的直升机在山顶,直飞蓝家峒。
在途中,我问红绫:“灵猴的头除了会冒火的神仙之外,谁也不能摸,这规矩是谁传下来的?”
红绫惘然:“不知道……怕是神仙传下来的吧?”
我追问:“神仙是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红绫的神情更惘然,过了一会,她居然叹了一声:“我不知道,你……你们问我的那些,我都不知道。”
我也叹了一声:“那全是发生在你很小很小时候的事,你大小,只有印象,想不起事情的过程来了──你想不想对自己小时候的事情,知道得多一点?”
红绫不但立时点头,而且现出十分殷切的神情。
于是,我就从她出生之后说起──那是一个极长,而且复杂之极的故事,再加上有许多事,她根本无法明白,还要详细解释。
所以,究竟是什么时候,才把整件事向她说明白的,我也记不清了,总之一有机会就说,也说了至少有半年之久。在直升机飞赴蓝家峒途中,我只是向她说了一个开始而已。
后来,我发现向红绫说和她有关的故事,她十分有兴趣听,而在说故事的过程之中,她吸收的知识之多,远在白素替她编排的课程之上。
直升机在蓝家顺下降,十二天官围了上来,我第一句话就问:“白素回来了?”
十二天官愁容满面地摇头。我直接地间:“她到哪里去了?”
这时,红绫、良辰美景和蓝丝也全部离了机舱,十二天官见到了红绫,很是高兴,并没有责备的神色,这更使我肯定,白素的离去,并不是去找红绞的。
十二天官道:“她上次……驾机去找红绫,说是发现了会……发火的入,要去找他们。”
这句活,令得所有的人都意外之极,一时之间,准也不出声,却不约而同向红绫望去。红绫也吃了一惊:“神仙?”
十二天官的神情更是凝重:“身上有火冒出来的,那是神仙,我们苗人,从祖宗传下来,都是那么说的。神仙不能接近……棵棵人更说,神仙不单自己的身子会冒火,还能叫人的身体也喷火……烧死……他们的烈火女,就是那么来的。棵棵入不信有神仙,所以神仙才在他们之中,立一个烈火女,一年一度,叫他们信有神仙……”
十二天官十二个人,说话你一言,我一语,但幸而他们纂上在一起,又有生死相共的信念,所以虽然乱一些,倒也还能听得明白。
我听到这里,思绪紊乱之极,只感到许多许多乱七八糟的事,又凑到一起来了。而每逢有这样的情形出现,必然有十分惊人、意料不到的事发生。
我先抛开了所有疑问(太多了),问了一个最主要的:“她为什么要徒步去?”
十二天官苦笑:“她说那地方……直升机下不去,地形太险了。”
我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地形太险峻,这等于说白素危险程度又增加了。
我明知道事情已糕到了这种程度,埋怨也没有用,可是我还是埋怨:“你们明知她对苗疆的地形不熟悉,就算不能劝阻她,也不该让她一个人去涉险。”
十二天官一听得我这样说,都现出委屈的神情,那小老头道:“我们怎阻得住她?也提出了我们陪他去,可是给她拒绝了,她说事情有点很特……很特别之处,我们去了只有坏事,她也说,若是我们跟了去,就和我们翻脸,再也不踏入蓝家峒一步。我们曾和她有过剧烈的争吵,这两个小姑娘也看到的。”
良辰美景听到这里,点了点头:“是,白姐姐的态度坚决之至。”
我叹了一声:“你们明知扭不过她,她一走,也该有人悄悄跟在她的后面才好。”我在这样说的时候,感到我这样说十分有理。可是十二天官一听,却现出了十分惊讶莫名的神情,望定了我。我苦笑立刻知道自己做了一件笨事──苗人性子直,从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没有这种悄悄跟踪、鬼头鬼脑的事,何况他们十二天官,行动一致,十二个人跟踪白素,焉有不被白素发觉之理?
我挥了挥手:“算我没说过──那险峻的地方,怎么去?她说了没有?”
我在这样问的时候,本就没有寄以多大的希望,所以十二天官一起摇头时,我也没有进一步失望,只是道:“方向呢?她是从哪一个方向去的?”二十天官也是大眼望小眼,答不上来,十二天官虽然各有一身超群的武功,可是头脑简单,生活质朴,却是和别的苗人无疑的。
蓝丝在这时道:“她第一次驾机出去,是去找红绫的,那不会离蓝家峒太远。她既然可以在飞行途中有新发现,我们绕着蓝家峒打转,也一样可以发现她所发现的。”蓝丝的办法,听来是笨办法,却实在是在茫无头绪之中,唯一可行的办法。
我自十二天官之一的手中,接过一竹筒酒来,大口喝了两口,一挥手:“走。蓝丝,你对附近的地形熟,和我一起去。”
红绫叫:“我也去,良辰美景也去。”她竟然说在良辰美景之前,令两人十分高兴,我想了一想,知道眼前这四个女孩子,别看她们年轻,可是各有各的能耐,在蛮荒探险,都是极好的帮手。所以我点头道:“好,这就走。”
我和蓝丝,是在清晨时分见到了良辰美景的,在林子中听她们叙述经过,红绞现身,又来到了蓝家峒,直升机飞行快速,也就是正午时分,烈日当空,苗疆可能由于拔天而起的山峰多,气象方面也比较古怪,日头附近常有日晕,有时,日晕一层又一层,色彩鲜明。
这时就是那边,太阳的旁边,像是有环形的彩虹围着,十分美丽。
我吸了一口气,已经向直升机走去,十二天官的神情,十分沮丧,个个低头不语,我想安慰他们几句,可是自己也心乱如麻,不知怎样开口才好。
正在此际,忽然听到一阵刺耳的鸣呜声,传了过来。十二天官和蓝丝一听到,面色立即剧变,变得紧张警惕之至,个个凝立不动。
面前我眼晴范围之内,所有看得到的蓝家峒人,也个个凝立不动。
那“呜呜”声维持了十来秒,竟是人人不动。这种情形,一望而知,是有重大的变故发生了。
我向蓝丝望去,蓝丝沉声道:“有陌生人来了。”蓝家峒和别的苗峒一样,不是很欢迎陌生人前来的。尤其是蓝家峒,由于收留了老十二天官的缘故,更是小心敏感。这时,竹子制成的号角声略停之后,又响了起来,十二天官和蓝丝的面色更难看,我也不禁紧张:“来的是什么人?军队?”
蓝丝作了一个手势,竹号声起伏不已,那显然是一种“语言”我却不懂。红绫看到人人不动,很是不耐烦。我抓住了她的手,示意她不要乱动。
蓝丝压低了声音:“有三个蛊苗,求见峒主。”十二天官在这时,竟然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呻吟声,可知他们心中,何等恐惧。
这时,又看到身形又高又瘦的峒主,正在几个人的拥簇下,向我们走了过来。
我本来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也着实紧张。知道了只不过是三个蛊苗来造访,自然大大松了一口气。
蓝家峒中所有人,连十二天官和蓝丝也紧张,自然有理由,因为蛊术神出鬼没,防不胜防,如果是敌非友,那是天大的麻烦,虽然蓝丝的降头术,也出神入化,但双方争斗起来,总不是好事。
峒主很快来到近前,神情极其惶急。我本来还想先问明白他们何以这样紧张,再说自己和蛊苗之间的关系,可是看到他们这等情状,我就道:“不必怕,我和蛊苗有交情,他们的族长猛哥,是我的好朋友。”
此言一出,十二天官用难以置信的目光望定了我,蓝丝必然会在温宝裕处听到过我的那一段经历,所以立时欢呼起来,峒主立时大声欢呼,在他身边的一个人,取出竹号来吹,声音嘹亮。一时之间,刚才仿佛是僵硬了的整个苗峒,又活了过来,由此可知,这蛊苗的神通,是如何令人震撼。
后来我问了蓝丝,蓝丝道:“没有人敢得罪他们,他们来了,就算没有敌意,也会有点要求,有些要求十分难做到,又不能不答应。所有苗峒,一听到蛊苗来访,都很害怕,都愿意敬鬼神而远之。”
我道:“你精通降头术,也正是蛊术的范围,也会怕他们?”
蓝丝道:“我自然不怕,可是全峒那么多人,防不胜防,也是麻烦。”
当我和蓝丝讨论到这件事的时候,已经发生了许多意想不到的事了。
当时,眼前的苗人吹着竹号,传播喜讯,峒口处的竹号声也传来,蓝丝道:“他们来得好快。”她望向我,“我们迟一会出发,先由你出面接待了他们再说。”
我心中再不愿为此耽搁时间,但在这样的情形下,也无法拒绝蓝丝的要求,所以点了点头。当下我仍然握着红绫的手,峒主、蓝丝在前,十二天官在后,一起向酮口走去。
苗峒大多数都有一个十分险要的人口,有的还隐蔽之极,那是为了不轻易被人发现,打乱平静的生活。蓝家峒若不是自天而降的话,就要通过一道很狭窄的峡谷,才能到达。在这峡谷之中,只要有少数人守卫,干军万马,也冲不进去。
我们一行人到了峡谷口,有一道水流很急的溪水横过,这时,已看到三个人,正涉水过溪来。在水花四溅之中,看出这三个人,都穿着蓝底白花的印花布所制的衣服,那正是蛊苗最喜欢的衣料。
那三个人的身手,都十分敏捷,他们在宽阔的溪涧上窜来跳去,落脚之处,都踏在溪中的石块上。凡是溪中有石块处,水流也格外急,看起来,就像他们到哪里都溅起老高的水花一样,很具气势。
不一会,三个人已过了溪,一人在前,两人在后,向前大踏步走来。在相隔还有六七十公尺之际,我已认出,走在最前面的一个,不是别人,正是蛊苗的族长猛哥。
我和猛哥已有好多年没见了,他自然变了很多,可是精悍依旧。我心中暗暗惊异,不知是什么事,要猛哥亲自出马?
这时,在猛哥身后的两个人,已各举起了一支竹竿,竹竿上绑着几条颜色灿烂的丝带,峒主一看,就失声道:“是他们的族长。”
我这才知道,那是猛哥表示身分的标志。刹那间,和猛哥相识的过程,一起涌上了心头,光阴如箭,过去了那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