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们很快冲向我们。我也举起了手,但发现自己和吉普一样被按到地上,一个男人押着我,膝盖抵住我的后背。最高的男人把我的脸扭到一旁,用手指快速有意地摸了一下我的烙印,我咳嗽两声,从嘴里吐出几口沙子。一旁的吉普被免于检查,他空荡荡的左袖说明了一切。这一切发生时没人说话,除了男人们的喘息声,周围没有一丝动静。男人用膝盖抵住我的脊椎,手仍把我的脸压在沙地上。
高个男人说话了,但是对着孩子们说的:“告诉过你们多少次了,见到陌生人,任何你们不认识的人或船,都要报告给放哨的人。”
“我们正要来找你呢,”男孩抗议道,“我知道他们是陌生人。”
“他没有那么陌生。她更陌生一些。”小女孩在一旁补充道。
孩子们满不在乎的态度似乎让他冷静了些。“我们从瞭望柱上看到了他们。”他对小女孩说。然后他终于转向我们。“我们的任务就是迎接陌生人。”他用下巴示意吉普站起来。吉普顺从地站起身来,倒有一半是被抓着他的男人拉起来的。“你们大老远从大陆来到这里,乘的就是这艘船?”他看了一眼我们的小船,“你们是怎么通过暗礁的?”
吉普低头看了看我。我的脸仍被侧按在地上,但我努力点了下头。
“她知道怎么走。”
“谁告诉你的?”男人讯问道,“谁给你的地图?”
“没人。”我说。
一个男人把我从肩上掉落的袋子倒空,用脚在地上拨弄着里面仅有的几样东西:一个空水瓶,一把刀子,火柴,还有毯子,在船底弄得潮湿不堪。
高个男人俯身把我拉起来,好奇地上下打量着我。我伸手把侧脸的沙子拂掉,注视着他们。这些人都是欧米茄,额头都有烙印。其中一个是侏儒,和小男孩一样;黑头发的人用畸形的手拿着长剑,所有手指并成一个宽大的指节。高个子有一只脚是扭曲变形的,然而看起来似乎没让他走路慢多少。我能注意到,他正在寻找我的畸形之处。
“你是个先知。”他最终说道。这不是一个问句。
“我梦到了这座岛。”我告诉他。
“梦到是一回事,但能通过暗礁来到这里——莫非你梦到地图了?”
我没办法向他解释这是怎么回事。我想起母亲需要在厨房墙上钉钉子来挂更多锅时,她在白墙上轻轻敲打,直到声音发生变化,回声不再,表明已经触到了灰泥后的木头横梁。我的意念在探索海水和暗礁时就是那种感觉,不断试探。但现在的我极度干渴,浑身颤抖,该如何向这些站在身前全副武装的陌生人解释这种感觉?
最后,他们看出我们显然已精疲力竭,于是停止了发问。我说话已经磕磕巴巴,在我身旁,吉普茫然失措,又累又渴,说话舌头都大了。黑发男人轻轻推了下讯问我们的人,轻声说道:“今晚之前,我们从他们身上问不出更多东西了。”
高个男人看了我们片刻,快速说道:“好吧,我们先把他俩关起来,给要塞传个信,到明天天亮时再把他们带出来。不过,今晚我要更多哨兵,在所有瞭望柱放哨。”
我们被关进瞭望塔底部的一间低矮小屋时,甚至没有力气抗议。我们的袋子被收走了,但至少得到了吃的,还有淡水,在我们被盐烤焦的嘴里喝起来甘甜无比。当蜡烛燃尽,海鸥也在屋顶上安歇时,我们躺在草席上,盖着同一条毯子,享受这个静止的世界,终于不用在海浪之上摇摇晃晃了。外面的港湾中,船只们在夜间窃窃私语,船头嘎吱作响,浮标紧绷在海面上。
“我真的以为,这里会是个安全的地方,”我低声说,“对不起。”
“能离开那艘该死的船,我已经无比庆幸了。”
我笑了笑。可能是梦到这座岛太多次了,感觉并不陌生。尽管房门紧锁,窗户也被挡住,我仍能全身轻松。
“不过这种感觉很好,不是吗?”我轻轻说道,“看到那些没有烙印的孩子。”
“如果我们没有被关起来,那感觉就更像是幸福的乐土了。”他指出这一点。“不过你也太可爱了,这个地方用全副武装的人迎接我们,还立刻把我们监禁起来,而你却仍感到很亲切。”
我笑了。“扎克曾经说我天真。”
“我绝不会同意你哥哥的看法。”
我们两个都有些晕眩,不只是因为疲累,还有一种混合了放松和恐惧的感觉。我们终于做到了,来到这座只存在于传说和梦境中的岛上。但我们再次被关了起来,接受讯问。我意识到自己的嘴唇仍然干裂疼痛,但当吉普转身面朝着我,拨开我脸上的头发,轻抚着我的后脑勺,我太疲倦了,无法抵抗这样的抚慰。他的嘴唇也干裂无比,手掌因划桨而粗糙生茧,但当我们接吻时,其他一切都已感觉不到了。或者不如说,我虽能感觉到,但有一种满足感和紧迫感,我破裂的双唇紧贴着他的,虽然疼痛但感觉奇妙。而且过了这么长时间,亲吻他的感觉就和在岛上着陆一样,有着同样的恐惧感,以及终于抵达安全港的释怀。
我第一次听到派珀这个名字,是从孩子们那里。他们在小屋外玩耍的声音把我吵醒,正在大声争论谁将要饰演派珀这个角色。我以为这只是另一个小孩玩的游戏,就和捉迷藏一样,和其他所有游戏和歌曲一样,扎克和我在村子里时从没能加入其中。然而那天上午晚些时候,来开门的人又说了一遍:“我们要带你俩去见派珀。”
“谁是风笛手?”吉普问道。
“不是风笛手,就是派珀。”前一晚来这的高个男人说道,“由他来决定要把你们怎么办,你们是否能留在这里。”
他把袋子还给我们,然而我注意到,刀子被没收了。他和三个人把我们从塔里押出来。他们都带着刀剑,但还算友好。从塔前出发,他们领着我俩走上一条狭窄小道,直通向岛的中央山峰。一路都很陡峭,在我这种疲累的状态下感觉尤其如此,但我看到吉普并未因攀爬山峰而呼吸吃力,着实放心不少。我们逃亡数月以来,他改变了很多,皮肤不再苍白,而且失去了光亮的修饰。他一直都很瘦,但现在变得结实而有力气。在从事需要两只手做的工作时,他仍然有些笨拙,但我认为那终将成为过去,就像我希望他的失忆症也会消失一样。
高个男人自报姓名,他就是欧文。之前他一直说话简练,现在仍然如此,但好奇心让他的话多了起来。
“议会现在有什么新动作?”他问道,“东方的定居地有什么消息吗?”
我看了看吉普,他也在微笑。我们两个人对彼此所知甚少,却又理解颇深。
“抱歉,”我说道,“但你可算问错人了。”
“躲藏了太久不知世事?还是因为一直住在乡下?”
想到事实听起来会有多荒谬,我不由犹豫了一下。最后我只说道:“我们一直……被关在地下好长时间。我被关了好几年,吉普可能更长一些。很有可能如此。”
欧文扬起眉毛。“你需要在见派珀之前,把你们的故事理清楚。他可不是容易糊弄的人。”
“可我们没有那么直白的故事,”我说道,“或者说,虽然有,但我们并不清楚,至少不是全部。”
“对我来说,可能一点都不知道。”吉普补充道。
欧文在我们身前停下,我以为他要继续讨论这个话题,但他只是转身对着路边高耸的岩面,把垂落到地面的紫藤清理到一旁。在藤蔓后面,一道门刻在石头里,上面锈迹斑斑,几乎和悬崖上的砂岩一个颜色。另一个人拿着钥匙走上前来,两个人合力才把门拉开。里面是一条狭窄的通道,台阶坡度很陡,通往一片黑暗之中。想到要踏进这样一个密闭空间,我的下巴不由得发紧。通道非常狭窄,欧文走进去之后,两侧的墙不断蹭着他的双肩。但是吉普跟在欧文身后也进去了,我不能再犹豫,也别无选择。欧文从墙上的支架里拿出一根火把,还没完全点着,跟着我进来的人已经将门锁在身后。欧文举着火把在前面引路,一开始我还数着台阶数,但吉普在前面绊倒时一下子忘了数到多少。吉普的咒骂声在密闭的空间里显得很响亮。隧道又陡又长。我不得不集中精力,保持呼吸平稳。最终火把映射的阴影逐渐淡去,通道里亮堂起来,我听到有声音在跟欧文打招呼,他的身影在我们前面被日光映照出来。在走出通道之前,他转身面向我们。
“他在等你们。要仔细想清楚,把他想知道的都告诉他。派珀不喜欢你,”他指了指我,“但他能够分清楚,别人是不是在糊弄他。”
我想起神甫。在囚室中跟她会见的那些记忆让我害怕,而在这里被武装押送却没有类似的恐惧感。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另一个监狱,另一个神甫?
我们已经在日光照射之下,光线太刺眼,我不由眯了几秒钟。在我们身后,大海已经完全不见踪迹,城市就坐落在火山口的四面环绕之中。我们爬过的台阶穿过这面天然城墙,引领我们来到这座岛屿正中的火山口中。当我迈步向前时,我看到了这座城市,或者不如说,我再次见到了它:整座城市建在陡峭的山洞之中,一切都如此熟悉,湖泊在火山口的底部,房屋聚集在遥远的另一侧。还有灰白色的要塞,我在梦里见过太多次了。
欧文带着他的人已经沿台阶通道往回走了,三个人代替了他们,其中两个女人一个男人,都穿着同样的蓝色制服。他们一言不发,护卫着我和吉普,领着我们穿过城市中央狭窄的道路。吉普不断四处张望,我提醒自己他此前还从没见过这个地方。有好几次,他停下来盯着我们周围的城市风光,我不得不推着他向前走。在我们上方,一个额头生了三只眼的男人正悬在空中擦窗户;一个没手没脚的女人坐在门口,用嘴唇熟练地卷烟。大人们都有烙印,但很多小孩没有。人群并未回应吉普的好奇心,不过当我们抵达山丘时,有几个人盯着我看个不停。我们的护卫看起来没有受到威胁,刀剑并未出鞘。道路盘旋向上,他们走得非常迅速,我们几乎要小跑才能赶上,幸好人群有时会拖慢我们的速度,这让我十分欣慰。我们穿过要塞的几道外墙,在内墙处停下来,这里比上方的火山口只低了几百码。要塞已出现在我们眼前,但一道铁门挡住了要塞底部的拱道。里面的人和护卫一样穿着同样的蓝色制服,打开旁边一道小门,把我们领入其中。在这里,城市的噪音变小了不少,但仍能听到孩子们在玩游戏,商贩在叫卖货物,人们从窗户里隔着狭窄的街道互相招呼。我们所在的院子三面被高楼环绕,半是要塞,半是宫殿。护卫如今已经增加到六个之多,但仍然沉默不语,领着我们走进前门,往上走了几级台阶,来到一扇黑色的木门前。
“他在等你们。”其中一个护卫说道。之前欧文也说过同样的话。我看了看吉普,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想牵住他的手,但我在他左边,只能看到他的空袖子,因此我伸出手去扶住他肩头,感到他轻轻抬了下肩作为回应。
门从里面开了。护卫们站在原地,只有吉普和我踏进门去,经过开门的两个看守。房间里有个很大的天窗,日光照进来亮堂堂的,前方有个凸起的高台,一把高背椅立在上面。我们一起走上前去,在通往高台的台阶前停了下来。我盯着上面看了几秒钟,才发现椅子上根本没人。我转身向门口望去,冲最近的看守扬起一道眉毛。他们已经退到门旁原先的位置。
“我们是被带来见派珀的。”
看守冲我笑了笑。我发现他几乎还是个男孩,可能跟我一样大,或者稍微大一点。“他很忙,为什么要见你们?”
他个头很高,甚至比欧文还要高,右臂非常强壮,右手扶在一把长刀的刀柄上,但却没有左臂。跟很多独臂人选择空袖子不同,他的左袖直接被剪掉,在肩头处缝严了,没有给断臂留任何余地。他的动作和护卫我们的看守一样孔武有力,这在大陆的欧米茄人当中很难见到。
“我有事要告诉他,我想是相当重要的事。还有,我们想留在这里,至少待一段时间。”
“他为什么要让你们留在这儿呢?又为何要相信你们带来的消息?”
他往前走了两步,脸上仍挂着微笑。吉普也朝他走近两步,学着看守的样子将手放在臀部,然而他手无寸铁,只能虚张声势。
“见到派珀我们会回答的,但不是向你。是他命令我们来这的。”
这家伙脸上的笑容扩散开来。“确实是他让你们来的。但你会发现,最终还是要对着我回答问题。”他坐在门旁的矮桌上,上面有个跳棋棋盘,以及两杯麦芽酒。“坐吧,然后把你想说的都告诉我。”
他轻轻点了下头,示意另一名看守离开,后者随便地弯了个腰施礼,然后溜出门外。我们站在高台和房门之间,进退两难。他望了一眼高台上的空椅子。
“那把高贵的椅子?恐怕我的前任比我更喜欢宏伟壮丽的调调。椅子上的织锦很难看,这你也可以怪在他身上。我是派珀。”
我又看了他一眼。他穿着和其他卫兵一样朴素的蓝色制服。“那这制服是……”
“我是个看守,跟这里其他卫兵一样,所不同的只是我的权限更大一些而已。我的职责就是守护这里所有的人,守护这座岛。”我们向他走近几步,他往后靠了靠,用脚踢了一把椅子给我。在他移动时,挂在他腰带后面的一排飞刀不停叮当作响。
“听他们说起你的语气,我还以为你会更年长一些。”我不禁又打量了他一番。以前我从没见过他,他的宽嘴唇和黑皮肤从没出现在我的梦中。他的举止很容易让人产生信心,这跟他前额的烙印很不协调。并不仅仅是因为他缺少多数大陆欧米茄人的面部特征:面容病恹恹的,最穷困的人极度瘦弱,他们的脸就像被使劲拉直了贴在突出的头骨上。他坐着的方式也与众不同:背靠椅子,双腿叉开,头微微后仰。在大陆,欧米茄人被迫学会了不占用过多空间。在集市城镇附近的大马路上,我们低着头,紧挨着沟渠走路,以免被骑马的阿尔法人踢到或者嘲笑。当议会士兵护送收税官来到定居地时,我们一言不发排成长队,上交他们要求的税赋,并且还要避开他们的目光,不然可能就会被鞭子抽打。但在此地这间宏伟的房子里,派珀就随随便便坐在那里,指挥着这个地方。这似乎是件小事,只是一个人的坐姿而已。但当时我却感到激动不已,这就是自由岛本身的宣言。我们在大陆上过的那种阿谀奉承的生活,在这个抬着下巴的骄傲男人面前,变得可耻之极。他开朗的微笑刻在眼角皱纹里,他的身体也非常健壮,保养得很好,看起来像是无畏的声明。在大陆,我们不断被灌输的思想是:我们身体残缺畸形,毫无用处。因此,见识到派珀的迷人风采让人心情愉悦。他手臂和肩部的皮肤非常光滑,长满了肌肉,就像一条长毛的长面包。他双眼下垂,衬着光泽的面部肌肤显得异常明亮。他对头发的随意态度,在阿尔法人看来都很显眼,对欧米茄人来说,则是无比震惊。大多数欧米茄人会留刘海,或者让头发长到足够长,以遮住自己的烙印。派珀又黑又厚的头发则剪到脑门附近,烙印毫无遮挡。他毫不在乎地让烙印露在外面,就像戴着一面旗帜。我想起在刚刚被烙印时,我一边检查它,一边对自己重复:我就是这个样子。这只是一种无奈接受的咒语。然而,派珀将他的烙印当成一种宣言,一种挑战。
“不是所有新来的人我都要见一见,”他说道,“现在人太多了,我办不到。但是,他们都是被带到岛上来的,而你们是第一个自己找上来的,这让我很担心。”
“带到这里来?怎么带?这段旅程可不好走。”
“这么说有点轻描淡写。但我们需要新人,毕竟,一座欧米茄人之岛可没办法独立保持人丁兴旺。我们在大陆有一个关系网。人们会来找我们,如果我们认为他们可以信任,就把他们用船接到这里来。有时,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我们也会潜入阿尔法城镇,带走没有被烙印的欧米茄婴儿。阿尔法人称呼他们掠袭党,但我不喜欢这个说法。我们称呼他们救援队。”
“你们把他们从父母身边抢走?”
派珀竖起眉毛说道:“会给他们打上烙印的父母?把他们送到阿尔法人不屑耕种的不毛之地,跟其他放逐者一起艰难谋生,勉强糊口?你是说这些父母吗?”他往前探了下身体,表情更加严肃了。“不过,你们两个会问这样的问题,我猜经历一定大不相同。”
吉普和我对视一眼。我先开口了:
“你以为我过得容易吗?我被流放时比大多数人都要大一些,但最终还是被送走了。我也经历过掠袭党,或许不是你组织的那些,但我知道被他们盯上,被抢走孩子是什么感觉。”
“你不同意我们的行事方法,我们将来会有更多时间讨论这个。但是,我现在需要知道你的故事。还有你的,”他转向吉普补充道,“你看,”他将手伸过小圆桌,用一根手指将我前额的头发捋起来,抚摸着我的烙印,“你可以随便说你理解欧米茄人的生活,但你的经历是不一样的。烙印是给婴儿的,最大也只是学步的小孩。而你的烙印几乎没有伸展,也没有褪色。你被打上烙印时,一定快长大成人了。”
我伸手把他的手从我前额推开,但他的目光仍逼视着我的眼睛。
“十三岁,然后他们就把我送走了。”
他又微笑起来。“十三岁?先知们能长时间隐藏他们的真面目,掩盖好多年的也不是没有听说过,但我从没听过有持续这么久的。这可真是个了不起的成就,这位姑娘骗过了所有人。”
“不是所有人。”我说道,想起扎克警觉的表情。
派珀忽然转身对吉普说:“还有你,你是怎么做到的?”
“做到什么?”
派珀伸出手,这次朝吉普额前的烙印摸去。
“十几岁才被打上烙印。你不是先知,对你来说,要想隐蔽自己可没那么容易。”他耸了耸左肩,疑惑地盯着吉普的空袖子,“我想知道的是,像你这样的人,为什么到了十来岁还没被打上烙印?”
我的手不禁摸往自己的烙印,吉普在身旁也做了这个动作。我转向他,发出半是嘲笑,半是抱怨的声音。
“这么长时间了,”我说道,“这么长时间,我们每晚坐在一起,试图找出关于你过去生活的线索。而它就在这儿,在你脑门上。我们真是白痴透顶。”
“还是骂你自己吧。毕竟,你才是要当先知的人。”尽管他口吻戏谑,手却没有从额头移开。我不知道他是否和我一样,想起了相同的时刻:我们从温德姆逃出不久,那天晚上我从关于神甫的噩梦中惊醒,不停大喊大叫,吉普抓住了我,他对我说:没事的……嘘……没事的,而我将前额靠在他脑门上。我仍能感觉到那一刻,他的疤痕跟我的完全匹配,大小相同。
“虽然没有什么可以往下探究的,”吉普说道,“但这毕竟不正常,是吧?所以我们应该能找出一些线索。他们可能……”
派珀打断了他:“看起来对于自己的过去,你知道的和我一样少。可能比我还少。”
吉普正视着派珀的目光。“我的过去从几个月前我看到卡丝时开始。”派珀开始翻白眼,这时吉普继续说道:“我不是要表现得多愁善感。事实上,这就是我的记忆开始的时刻。在那之前的事,除了关于水缸的一些模糊记忆,我什么都不记得。”
我们花了好长时间才告诉派珀所有的故事,关于看护室,水缸密室,以及我们逃亡的旅程。我迫切地想要告诉他我在水缸密室看到的一切,但也在犹豫要不要过多涉及我的往事。吉普和我不停打断对方,而在谈话内容接近我孪生哥哥的身份时,又会突然卡壳,陷入沉默。最后我隐瞒了所有关于扎克的部分,将其他事情都和盘托出。派珀让我们画出逃亡以来的路线图,水缸密室的图解,里面的设备,还有我囚室中的电灯。我在描述水缸密室的线缆和大玻璃桶时,还怕吉普会感到不适,但能向别人讲述自己的故事,他似乎感到兴奋不已,在我叙述各种细节时,他不停在旁边点头附和。
我告诉派珀神甫的事,但很显然他已经听说过她。“人人都说,她是个可怕的角色。我们能在议会之前把她拉拢过来就好了。”
“相信我,”我说道,“你不会想要她站在你这边的。”
“或许不会,但我也不想她在他们那边,这就是问题所在。”
我告诉他,曾经有一刻我反击成功,看到了她脑海中的部分景象——那个布满线缆的巨大密室,我看到时,她愤怒无比。
“那个不是水缸密室的一部分吗?”
“不是,完全不一样。”我又描绘了一遍密室的情景:线缆缠绕着金属盒子,在弧形的墙壁上蜿蜒向上。并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密室和我见过的任何地方都不一样,而且她发现之后立刻变得暴怒异常。无论我见到的是什么,对她来说一定很重要。
当我们提到从新霍巴特逃出来之后,在沼泽定居地外面见到被吊起来的笼子,他只是点点头。
“你不感到奇怪吗?”吉普问道。
“我倒希望自己会。前两天我们的一艘船回来了,带回同样的消息。”
“他们也去过那个定居地?”这也太巧合了,令人难以置信,因为沼泽地区面积那么大,我们在那里见到的就只有那几名骑兵。
派珀摇摇头。“没有。我们的探子到过新霍巴特以北。”他停顿了片刻。我忽然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不自觉一阵恶心。“那里有两个定居地,还有一个靠近海边。议会骑兵也经过了那里,每个地方都有一个欧米茄人被施以鞭刑。他们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费劲捏造罪名,只是检查了他们的登记证,确认他们跟议会要人们毫无关系,然后就在公众面前鞭打他们,让所有人都能看见。”
他肯定是看到了我们脸上恐惧的神色。
“这可能是针对你们的,”他坦率地说,“我不会给你们任何无谓的安慰。不过有报告传来,说在议会开始封锁城市之后,新霍巴特发生了一场暴动。”我立刻想到艾尔莎和妮娜。“其实没什么大事,不过是扔扔石块,游行示威而已,但即便这些小打小闹也是前所未有的。很多原因导致了议会想在此时杀鸡儆猴,当众立威。”
我想起路上那个小小的定居地,吉普和我曾潜到谷仓外面,随着吟游诗人的音乐而起舞。那里现在也有一个笼子挂在绞刑架上摇晃不休吗?我感到全身的血液凝固了一般,停止流动。我想伸出手去拉着吉普的手,但我却连这样的安慰都无法给予自己。吉普脸上的恐惧表情我此前从未见过,甚至在我们从森林火海中冲出,或者在暗礁中与灌进船里的海水抗衡时,他都没有如此惊恐。
派珀提示我们接着往下说时,我们才回过神来继续。我几乎听不到自己在说什么,脑海中一直回响着绞刑架上铁链晃来晃去发出的声音。
在我们描述来到自由岛的海上航程时,派珀听得尤其专心。我们告诉他,来到这里花了两天两夜,他点点头说道:“比正常航行多花了二十个钟头。但那必须是有经验的水手,从大陆出发,沿着最直接的航道穿过暗礁。而且,我们从未用这样小的船完成过这段航行。”
他让我画一幅地图,但我试着画了几次都没成功,于是我把纸推到一旁。“这样我画不出来,这并不是说来就能想起来的。”
“再试一次。你刚刚完成这段航行,肯定还记得。”派珀把纸从桌子上推回给我。
吉普将手紧紧按在纸上。“够了,省省吧。反正你们也有地图,你们的人肯定有。”
“当然,”派珀说道,“我们有地图,而且把它们保护得很好。但是,从来没人不凭地图就能来到这里的。先知也不能,我们岛上就有两个,但他们都是被带来的,没一个人能自己找到路径。”
“我运气好,”我说道,“我大老远来到这里,不过是又来接受审讯的。”
派珀并未理会我话语中的怒意,但他还是伸出手,把纸拿了回去。“你们两个需要理解一下,我们的方位是保护这座岛的要旨之一。议会早就知道,在某个地方,我们有个大本营。我们的营救活动一直集中在西部,因为这是我们最方便到达的地区,但这样议会必然明白,我们是在西部海岸之外。不过,海岸线超过六百英里,卡丝告诉我关于神甫的事,表明他们已经缩小了搜查范围。但从大陆到这里距离遥远,暗礁难逾,火山口也非常隐蔽,这是我们主要的防卫力量。此前从没有人踏足这座岛,除非他是被带来的。直到你来了……”
吉普站起身来。“所以你认为,我们是个威胁?”
派珀也站起来,走到侧墙的橱柜旁,摸起一把挂在镜子下的钥匙。
“不,我认为你们是天赐的礼物。我认为,你们可能是这座岛上最强大的武器。”他看着我说道,“我得走了,我要去跟议院传达你告诉我的那些事情。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至于现在嘛,拿着这个。”他把钥匙递给我,“这是要塞大门的钥匙。我的卫兵会带你去住的地方。”他转向吉普,伸出手来,跟他握了握手。虽然他们体型不同,动作却很对称,我为此惊讶不已。
我往外走了两步,在门口停下来问道:“你的前任,就是坐在那把高贵的椅子上的人,他怎么了?”
派珀直视着我说:“我杀了他。他是个叛徒,收取人们的钱财,让他们在这里避难,还试图将自由岛卖给阿尔法人。”
“他的孪生妹妹呢?”
这次派珀眼都没抬,径直盯着前面桌子上摆放的地图。“我想,她也被我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