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我就立你为后吧?”
小鸠儿才下到地上,正整顿着衣衫,猛地听到皇上冒出了这么一句。
她一时吓得心里突突直跳,拿眼偷觑皇上,只见皇上那只独眼里闪着光,说不上是促狭还是嘲弄,正看着呆立在地上的自己,跟头蹲踞的大熊看着小猫小鼠似的。
小鸠儿从不敢正眼看皇上。
说起来,她陪侍皇上也近一月有余了,却从不敢多接皇上一句话。哪怕在最亲密的那些漆黑的夜晚,皇上在她身上动作时,她也习惯性地紧闭双眼,偶尔眼皮儿开条缝儿,看到皇上那只独眼在漆黑的夜里闪着光,就像觉得那个人不是在自己身上,而是在某个荒原的裂缝里面扑腾着……像只古老的神兽。
那时,她感觉不出自己,只觉得自己像没完没了的莽原上的一道裂壑,没有前因、没有后果地瘫在那儿,忘了从前也不担心以后……这让她全身放松下来,觉得自己除了个“洞”外别无意义,没身体,没爹娘,没血肉,没有一切一切……然后她却感觉兴奋甚且快活起来。
皇上是从不许她伴宿整夜的。
但她知道,每当皇上独眼里闪着这样又似促狭又似捉弄的光时,就是他最善意的时候。
她捉摸不透那眼神中的深意,却觉得那眼神不像是针对她——更多的,却像是针对她之外的什么东西。而她之外的那个世界又太大了,小鸠儿连自己都搞不太清楚,不想费力去想那个大得不可理喻的世界。
“你现在住哪儿?”皇上的喉音低沉。
黑黑的宫殿里,这喉音让小鸠儿更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头神兽。
“增成舍。”她低声地回道。
“要不我把昭阳殿赐给你吧。那儿地方大,听说最近还有好多乌鸦,跟你的名字正相衬。你去跟它们叽叽喳喳地说话吧。”
小鸠儿忍不住向殿外望了一眼,想象起自己搬入昭阳殿的样子:有自己的宫室,有自己专门的太监、宫女,有自己成箱成箱的衣服、头饰,闲着没事儿时还可以让长祥来陪自己说话儿……再不用在洛娥姐姐面前装乖,也不用提防别人的眼神了。
想到这儿她觉得开心了一点儿。可接着却觉得怕。若真的离开洛娥姐姐,那些太监、宫女会听自己的话吗?她想起昭阳殿那几开几进的格局,立时觉得自己的身子好小。
——那殿里的柱子又粗,掩在那儿,怕都找不到自己了。
洛娥这几天都在忙着制定宫里服饰的样子。
宫中的女子既然已分品秩,当然要拟定衣裳之制。把人从最显眼的衣裳中区分开来,这也是汉家的范例。就如采女不能穿得跟贵人一样,否则位低者僭越,位高者难安,一则无以显其清贵,一则无以励其上进。
她有些厌恶这些事儿。可在这宫里,她已见识过了太多争强好胜的惨剧,觉得人只要聚在一起就逃不开猜疑与嫉妒,也由此逃不开惨祸。制定好一个规则,让大家伙儿尽量各就其位,怕也是对势弱者最好的保护了。
为难的是她还要讨太后欢喜。她知道自己无论怎样穷尽心智,图样拿过去后太后总不免先要驳回的。所以她在画好的图样上故意改得差了些,露出几处明显的谬误,让太后一眼就挑得出来,这样,她老人家总会高兴些吧。
这衣衫样子弄得她头疼,她拿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只觉得那里突突地跳着痛。
画这衣服样子总让她想起自己的父亲,觉得自己这些机巧心思实在对不住父亲那种执着的对“范儿”的追求——若是父亲也像自己一样,这宫室会盖成个什么模样?
想到这儿,她不由得就对自己有些失望。
怔怔间,却像听到一个人对自己轻声说话:“不怪你,只是为了你人太好了……”
她想起跟在那话后面的那清亮清亮的眼神。
“……所以你要把自己的好尽量多藏起来几分。否则全露出来,这人世,怕再也站不住脚了。”
一走神,针在手指上扎了一下。
……可针扎的又算什么,她只觉得心窝里被那岁月绵长的回针稳稳地刺中了。小时候,总觉得时间是一条匀直的生铁,哪怕它再坚硬,顺着它熬下去,就总熬过去了。哪承想,它还会回马枪般地杀回来,那铁是会弯的,一弯回来,百炼钢化绕指柔……这柔韧的时光又尖又利,所向披靡,无论你怎么躲闪,它都能觑准了心尖,在你全无防备时准准地扎过来。
那句话,是苻法说的。
……那时他们还都在枋头。两个人的身世却有些相近:苻法是庶出,又赶上了主母是氐人中家门高贵的苟氏,无论他怎么努力,总是根不正苗不直,长得太好的话反倒要触犯到别人的禁忌;而自己那时,随着父亲,作为一个汉人流民,托庇在老帅帐下。强氏当年有点儿怜惜她,觉得这汉人女子比身边那些婢女强太多了,就把她收在身边带着,养女不像养女,婢女不像婢女的,宠爱时宠爱上一把,作践时也比常人更多的难堪。
那时自己也还只十四五岁吧。
想起从前那个娇俏伶俐、豆蔻年华的自己,像遥遥地看见黄旧的铜镜里,那少女的脸从镜子里突了出来,尖尖的下巴往自己肩上一倚,那尖利的下颌骨却刺痛了现如今的自己。原来哪怕自以为成熟了,却还是禁不住迷失在岁月中过往的那个自己稍稍的倚靠……那时的苻家,在洛娥的记忆里就像个大马厩,土墙、板屋、帐篷……什么都乌七八糟连在一起,乱成一团。苻家的那些孙子辈们,什么苻苌、苻柳、苻庾……一群群苻姓的男孩子疯进疯出,却从没有谁在意过自己……除了苻法那双清亮的眼光曾与她偶遇。
人遇见人不算什么,整个枋头就像个大集市,天天都在人堆儿里打转;可眼遇到眼,那滋味,却像是身边的所有一下都静了,再嘈杂的地方也变成斜阳古道、老树前尘,而彼此陌路相逢、偶然倾盖……算起来苻法与自己那时俱都寒微,可她觉得,整个枋头,就他跟自己有种坐在使君车中,想不染尘泥地行走在这浊世的路上,车下有轮、头顶有盖的感觉。
洛娥摇摇头……其实也不是全无人注意到她,苻家的男孩子一拨一拨地大了,从苻苌到苻庾,那火辣辣的目光跟舌头似的舔着她,让她总有种被涎水沾上的不洁感。
那几日,正赶上苻法出入,正巧身边没人,他那少年的身上,袍子裂了一大条缝,正在胯骨侧边,露出中衣来。洛娥每回看到,都觉得触目惊心地羞窘。她示意他脱下来,躲在帐子里细细地帮他缝补。苟夫人是不会管这个庶子的,禁得别的仆妇也不敢管。
苻法穿着氐式的中衣就站在她的旁边,粗麻的布,有点儿脏,且很旧。那中衣遮不住一个少年身体上的热度,那热一直烧到洛娥脸上,一直烧到今天。
她针黹精巧,加上用心,把那破缝儿缝得全无痕迹。
苻法一直在旁边看着,眼神里全是赞叹,可她缝好后,他却笑了笑,轻声说:“你留着吧。”
……她疑惑地抬眼看他,他就跟她说了上面那句话……是的,缝得太好了反要招人问的,人的好总要多藏几分别显露出来。而这袍子,苻法是再也穿不出了。
他衣服本就不多,没想自己又毁了他最能上身的一件。
回首时,她总记得后来那个穿着中衣就跑出去的少年。
她也只能记着这个。
因为除了这个,真也再无其他了。
“姐姐。”
小鸠儿的声音猛地惊醒了洛娥。
一回头,只见小鸠儿满头的细汗,一张脸红扑扑的。
洛娥惊笑道:“你跑哪儿去了?这么一脑门子的汗!还不快去洗洗,被风闪了又不能吃东西,只管叫饿叫头疼。”
小鸠儿笑吟吟地道:“我去昭阳殿了。”
洛娥愣了愣。
宫中地方虽大,有的地方却不是一个小宫女可以随意去的,乱走乱动免不了要闯祸。
“你一个人?”
“不,还有皇上。”
小鸠儿眼神儿里多了分羞涩,却坚定地把“皇上”两个字说了出来。从上次坦白被皇上临幸后,小鸠儿已有月余不太跟洛娥提起“皇上”两字了。这些天来,洛娥也不太兜搭她,因为明显觉得小鸠儿对自己开始表现得很怪,忽冷忽热的。
但小鸠儿觉不出自己的异常,只觉得洛姐姐似不像往常一样待自己了,心里常划过一丝疑念,猜想:是因为……嫉妒吗?
洛娥这些天也在暗暗地冷觑着小鸠儿的变化。
这变化怎么说呢,有时她看见小鸠儿的目光,看她走路时的方式,看她说话……都慢慢开始有了一种“妇人”式的感觉。那崭新的目光、崭新的走路方式与崭新的说话时的心理。她心里未尝不轻叹着:这再不是那个从前对自己信任有加的小鸠儿了。
见洛娥双眼灼灼地望着自己,小鸠儿一时有些慌乱,口里就艰涩起来:“皇上还带我,去了苍池……姐姐你都没跟我说过,那苍池竟有那么大啊,里面还有个渐台。”
“不是走着去的吧?”
小鸠儿垂下头:“我和皇上一起坐的辇。我本来不坐,可你知道,他的话谁敢违拗?他让我坐,我终究拗不过的。”
——辇是皇上在宫里坐的车,多用人力,有时是羊拉。现在宫里没备专门拉辇的羊,就都用太监了。一般都是两个人拉,皇上专用的辇比较宽大,后妃们乘坐的辇就只容得下一个人了。
洛娥的眼神忽变得有些忧郁,轻声道:“总是这么不听话。你总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咱们住的这增成舍是谁住过的地方吧。”
在得知小鸠儿得幸后,洛娥就慢慢地给小鸠儿讲增成舍在汉宫时的旧事。这里是汉代班婕妤的住处。她还特意给小鸠儿讲了班婕妤“拒辇”的故事——当时班婕妤得幸,却处事极为谨慎。汉成帝最宠她时,因为恩爱,曾叫她与自己同辇周游宫中,班婕妤却以“观古时图画,贤圣之君皆有名臣在侧,三代末主乃有嬖女今欲同辇,得无近似之乎”这等大道理拒绝了。她还细细地给小鸠儿解释过这段话的意思——这小姑娘既然蒙幸,以后未尝不可能升为妃嫔。而这宫中的“范儿”,还是早些让她知道些为好。于公,可令上下有序;于私,也可以让她自保。
当然她给小姑娘讲这故事的重点并不在这里,重点是——事后太后闻之,喜曰:“古有樊姬,今有班婕妤。”
——讨得太后的欢心才是正理。后来,哪怕赵飞燕姐妹得幸,因为有太后庇护,班婕妤终究退身有地,没有悲惨地死在赵氏姐妹手里。
可惜这孩子小,估计还是没明白自己话中的深意。
只见小鸠儿脸上浮起些别扭之色。
她已开始不悦,她已不是原来的那个小孩子了,不懂洛娥姐姐凭什么还这么限制自己。再怎么说,自己现在已经得幸。想到这个,她心中就有些得意地想:自己现在是个女人,而洛娥姐姐她们,再怎么不还是个处子吗?
好多东西洛姐姐如何懂得。
她脸上一时浮起洛娥称之为“妇人”式的优越感,这宫中满是旷女,偶然得幸,确也是值得矜傲一下的。
小鸠儿一生气,声音就变得粗硬起来:“皇上把昭阳殿赐给了我。”
言下之意分明是:我管这增成舍住过谁?随她是谁,最后还不是不得宠幸,被排挤得连增成舍也住不下去了吗?
洛娥呆住了,她没想到这么快小鸠儿就开始跟她公然对呛了。只是这小丫头不明白,同辇共游,宫中这么多张嘴,事儿闹得这么大,要想太后不知道看来是不可能了。
她正在心里帮小鸠儿筹算着:若是太后发作,该当如何才能化险为夷,一时低头筹思,没再说话。一抬脸时,却猛地迎上了小鸠儿那冰冷的目光。
只听小鸠儿的语气忽变得冰冷。
“姐姐,你怎么一点儿也不替我高兴。”
洛娥苦笑了下:“高兴?只要你高兴我当然高兴。可是住在这宫里,好多事是不能随便瞎高兴的。”
小鸠儿再也忍不住了,连珠炮般地发作道:“凭什么皇上喜欢我,你就偏偏不停地给我泼冷水?别人的眼色我见得多了,她们不过就是嫉妒。这些我都不气,可居然连你也这样!”她从鼻子里“嗤”了声:“说白了,不就是个男人吗?你以前没嫁成清河王,总不能让我也跟你一样,窝成一个老宫女,一辈子不沾男人,好讨你的高兴。”
这话出口时她自己也没想到。
说出来了她本以为会被自己吓着,可竟然没有,反觉得心里一阵轻松,还隐隐带了分得意:也是该让洛姐姐知道自己现在是谁的时候了,不能因为从前自己依靠过她,就让人觉得可以辖制自己一辈子。
她本以为洛娥要么会哑口无言,要么会反激得跟自己吵闹。
她已准备好吵闹了。可洛娥的反应却让她有点着慌。只见洛姐姐脸色白了白,扶着奁案缓缓站起。那感觉像被人扔了一把泥,她却跟一支荷花似的,抖抖身,在泥淖中伸挺开来、皎之亭之地舒展开来,冷冷地看着那被脏污的水面,愈显出她的冷洁。
小鸠儿怔怔地把她看着,却见洛娥什么也没说,只是向门口走去。
将近门口,洛娥嘴里才淡淡地说了句:“我不是要你当个老宫女。只是这宫中有很多事你怕不知道。当年梁皇后被赐死时,从头到尾,都是我做的见证。我是亲眼见到她是怎么被一张湿帕子活活捂死的,她的腿那时一直蹬着、一直蹬着;也见到了她的父亲、她的伯伯——尚书令梁楞、尚书左仆射梁安,以及梁姓满门是怎么死的……就是太后的一句话。皇上为人,你以为你真的了解了吗?你以为他怨恨太后,其实他反而最孺慕太后。太后亲生四子,对他最不好,但依我看,心里对太后最好的倒是他。我是眼看着他长大,还有什么不知道?而你没想清楚的一点就是:皇上不管碰哪个女人,都是当今太后的大忌。”
她想了想,后面的话不知该不该给小鸠儿说,因为关联太大。
可哪怕这小姑娘伤了自己,自己终究不想这小姑娘糊里糊涂地奔向死路,一咬牙,终于把下面几句说了出来。
“太后她……其实是要皇上独身,她也要他无嗣。你可知道,当年先皇让皇上继位时,太后是如何倾尽全力阻拦的?她怕后世史家知道,这难得的脾气乖戾的独目皇帝,竟是她亲生的。而如今太后的打算就是:要皇上这帝位可以兄终弟及,她绝不容忍这帝位落到别人的儿子手里!”
说话时,她一直没转身。说完,一掀珠帘,就打算出去了。
小鸠儿望着洛娥的背影,就这么怔怔地望着。
洛姐姐平时说话,她多是听一半丢一半的。可这一段话,因为太关乎她切身的利益,真是一字一句地都听到心里去了。
她本想着,这可能是洛娥吓她的,不过是嫉妒,那宫中无所不在的嫉妒。可却又本能地感到:这事儿太严酷,严酷到不可能只是为了吓唬自己。
猛然间,昭阳殿、立后的许愿、同辇的风光……这些原本以为可谓牢靠的依持,都突然间像撑持不住自己了。她只觉得肚腹里一阵翻涌,头晕目眩,一时说不出的恶心,一下撑不住,俯在案边就呕了出来。
先以为只要呕出了一口就好,没想,接着却是搜肝搜腹地吐。
洛娥站起身后本来就没打算再停步的,这时为这动静忍不住转回了头。她顿了顿,终究还是疾走回来,连连拍小鸠儿的背。
好容易小鸠儿才平息住这场呕吐,却见洛娥正满眼悲伤地望着自己。
她还自诧异,已听洛娥道:“怎么,你恶心?”
小鸠儿还不明其意。
只听洛娥轻声地问:“你可觉得,最近身子有什么不一样?这个月的月事,你是一直没来吗?”
那晚洛娥躺下来后,觉得整个身子都好虚。
她本来喜欢操持一天后,这好容易可以缓下来、把自己扔在床上睡倒的时刻。
不为别的,就为这时整个宫里都静了,所有宫中那些恼人的人事这时都退到夜后面。这时,这个宫殿才如此切实地包裹在她的身边。她可以安安静静地睡去,如同小时候玩累了后躺在父亲的怀里。
没谁可以像她这样离自己的亡父如此之近,她就住在父亲念兹在兹、为之操劳一生甚至最后累死在这上面的范式里。
她了解父亲关于这“范儿”的所有的寄托与梦想:哪里该是庑殿、哪里该是歇山,明堂的台基该有多高、梁柱该用几根,何处该引水成池、何处该筑台为榭……所有这些细到不能再细的细节……洛娥明白,那里面都有着关于整个社稷、整个家国该如何建构,该如何相互依持的隐喻。
可今天,她怀疑父亲心中藏着的那个“范儿”根本不存在。
……它不过是这失范世界中被人提炼出来欺哄众人,想骗众人觉得可以活下去的一个虚幻的概念。
就像“大同”从不存在一样,它也不过是用以欺瞒如此不同的世人的一个虚幻的愿望。她读过些书,书里的世界是一个幻象中的世界,用一个个内涵鲜明、外延清晰的词语,把它们作为概念,堆积木般堆叠起来。
可其实,这世上根本没有“范儿”,就像没有“天子”,没有“丞相”,没有“昭仪”,没有“婕妤”……那不过是一些美好的、带着欺惑性的字眼儿,它们只是一个个空壳,而填充它们的却是带着血肉之欲、汗尿之臭的人的躯体。
……到处都是混乱的、自我矛盾的、不知该往何处去、不知自己从何来、被欲念操控的一个个人。他们组成军队,组成村舍,组成社稷,组成家国……自己还曾妄想着给这乱糟糟的后宫,给这些内心满是荒芜的女人们一点儿多少可依的“范式”,她不过在骗自己罢了,悲伤的是她都没有力气像父亲那样可以如此执念地骗上自己一辈子。
她在枕上辗转,难得的,她纵容自己那些从小流亡颠沛中的噩梦般的记忆,在醒着时就冲进自己的头脑,让它们铺陈开来。
……这人生,不过就像当年从枋头迁往长安的路途:大雨濠天中,停歇下来,埋锅造饭,而距离她的锅灶不到一丈远,就有倒地的饿殍,那惨白的、眼眶已被鸟禽挖空的尸体在冷雨里被泡胀了,却来不及腐烂。她就在这些死者的瞪视下烧起炊烟来。
她痛苦地蜷成一团。
……声音壅塞在喉咙里,她喊不出来。想呼唤父亲,把他叫醒,让他跟自己当面对质。她要在他面前挺直腰,挺直喉咙,跟他大声说:“你骗了我!”
“这世界从来没有‘范儿’,只有失范!你告诉过我的那些好听的、好看的词儿,不过是想自己撒手走了后,骗我还可以一个人孤零零地、绝望地活下去。”
她期待父亲的回声,那回声会在重重宫室间,在廊柱里,用一种低沉的廊庑之语,浮现出来。
可她忽然忆起太极殿刚刚修缮完成的那天,先帝为了庆祝刚刚修好的宫城,宣布大酺三日。她也跟着父亲混在朝天门前面看。她看到身边有几个头发花白的父老,他们抬头望着这宫城、她父亲的杰作。然后,他们那木然、让你本以为再不会有任何表情的脸上,突然耸动、崩溃,直至涕泪纵横。
她一直不能忘记那见过的感动。
……或许,这世上还真有一个“范儿”。它还真活在生民的心里、在某个角落一直存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