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手下的百余名期门军扈从赶到之前,苻生已重新站了起来。
他适才负创之下,拼力斩杀刺客,哪怕强壮如他,一时也觉得虚脱。
中箭的苻融挣过来要给他查看伤口,苻生却摆了摆手,对苻融道:“小安乐,我先把你背上的箭给取下来再说。你忍不忍得住疼?”
苻融点点头。
苻生叫他背过身,用手中匕首把苻融背上的衣裳划破,随手取下自己腰下的革囊,把酒洒往匕首上,又把余酒往苻融背上一浇,然后把匕首插入一剜。
苻融痛得一咬牙,苻生已拔出箭,用撕下来的衣襟把他肩上的伤给裹住了。
苻融再要看皇上伤口时,却听堂哥冷静地道:“不急,先给我查查他是什么人。我伤不至死,若不先查出他是谁,伏击随后再至,那时怕就真的活不成了。”
苻融上前搜身,全身上下却一无所得。耳中听堂哥喝道:“撬他的嘴!”
苻融撬开王昆吾的嘴,那腰牌却已被他吞到了肚子里去。
苻融才略做犹疑,却见苻生一步上前,蹲下身,拿着匕首向下一插,在王昆吾身上从胸至肚猛力一划,立时脏腑俱露。
苻融在旁边只看得胃里一阵翻涌,他好容易才忍住呕吐的冲动,却见堂哥的手已伸进王昆吾的肚子里翻寻。苻融眼看就要撑不住了,却见堂哥竟在那里面把一块小小腰牌翻了出来,随手一掷,扔向了自己,喝了声:“念!”
苻生这一声断喝把苻融那股恶心劲一时噎了回去。
苻融接住那腰牌,眼见那上面沾的东西简直不堪入目,可也没工夫想这些了,他用袖子拭了拭,只见上面写着“掾吏王昆吾”几个字。
没等他念出,苻生已一眼看出了那牌子的制式。
他脸色立时黑了下去,哼了一声:“北军的样式吧?我猜小柳儿的麾下,没这等汉人式样的麻烦规矩!”
苻融心中也如受重击——没错,这确是黄眉哥北军幕府帐下牌符的样式。
却听苻生冷声道:“好,先是苻菁,现在又是这个苻黄眉,他们一个个都要我死!而我竟还想着要给他们修墓!何止孩子,连你的哥哥弟弟,都是等着钉向你身上的箭呢!”
他手里握着才从苻融身上取下的铁箭,只见那箭浑身都是精铁锻造,长约八寸,握在手里沉甸甸的。
此时,后面扈从的百余名期门军已赶了上来,一上来,就把两人团团围住,且立时个个把马首拨得朝外,瞬间进入了戒备状态,只两个随行的仆射急下马赶到苻生身边。
苻生已从苻融手里接过那腰牌,随手就向那两个仆射丢去。
两个仆射忙接了,彼此一传,立时色变。
苻融提醒了声:“皇上,你的伤……”
苻生一摇头,也不待随从处理,伸手把腰胯上的两支、肩头的一支箭就这么生扯了下来。
——诸葛弩的弩箭箭身极短,长不过八寸,箭尖上却带着倒钩。
那箭一拨出,三道血就飞射出来,苻生手下的一个老兵立时上前,撕了衣襟来与皇上裹伤。
苻生挺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待那老兵把他的伤裹好后,才冲苻融道:“小安乐,你先回城,我叫几个人护送你回去。”
苻融问:“生哥,你呢?”
苻生冷冷道:“我?我要去北大营走走,看看黄眉那畜生有何颜面见我!”
苻融一惊,叫道:“皇上,不可!”
只听苻生冷冷道:“你觉得,我要不摆平此事,就这么回了长安,以后,这皇帝我还做得下去吗?那儿的牲口可不会比北大营少,你要我从此以后,都得独提一军,城内城外与他们连战吗?”
他此时冷静已极,全不似苻融平时见到的模样。苻融至此也才明白,这个堂哥,在阵前军中,是何形象。
他也知道,堂哥此时胸中必然怒火已沸。自己此时再也劝说不了什么了,只摇了摇头:“不,皇上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跟生哥同去!”
苻生拿他那只独眼瞄了苻融一眼,淡然道:“你有伤,受得了吗?”
“生哥受得,我就受得!”
苻生翻身上马:“好!那叫两个人回宫传讯,调期门军给我去北大营!小安乐,你跟我走。我细想想,就让你回了长安,知我有险后,还不知你会落在谁的手里,倒不见得比在我身边更安生!”
一百多骑在草野上飞驰。
苻融感觉自己正杀入风的营阵。
四周的风像无数块抖动的布,吹久了,跟你的衣衫融为一体,让你感觉自己像是赤身骑在马上……马鬃与自己的辫发一齐向后甩去;上百匹马的马鬃和上百个氐人的辫发一齐向后甩去……这还是苻融有生以来,头一次有经临战阵的感觉。
他骑行在堂哥后面,正可见到苻生腰胯后面浸着的血。他自己肩胛上也有伤,箭已入骨,此时虽已剜出,仍旧钻心地痛。
因为失血,他脑子里有点儿昏沉沉的。他怕自己会昏昏然间坠落马下,只能紧盯着堂哥的背影,目光不自觉地盯在堂哥腰胯下那抹鲜红的血迹上。
面前酸风射眼,苻融只觉得四周的枯草长天一齐失了颜色,一切看起来都很淡很淡,只有堂哥腰胯间的血猩红触目。
原来生死关头,万物失色,一切的颜色终会变得极淡,而血,却以带着腥味的色彩凸显于前。
他张大了口,闯进喉咙的似乎也是腥涩的血味,原来战阵前的感觉是这样的!
北大营在长安城西北。
苻融跟随皇上,纵马疾驰数十里。
风在耳边呼呼地啸叫,他们奔行了足有一个多时辰,期间还在南苑马厩换了一次马。好在亲卫胯下俱是好马,更别提他兄弟两个所乘的。
苻生绕城不入,环着长安城疾行,直扑北大营。
此时,北大营已经入望。
高高的辕门耸立在冬的荒野上。
整个冬原严峻得像头饥饿的狮子,那辕门就是狮子的口。
再奔近畔,就可以见到辕门内招扬的大旗上黑色丝线滚绣着的“秦”字。那字在旗布上扭曲着挣扎,猎猎作响。
苻黄眉一向治军谨严,辕门内营帐只见规矩俨然。这营帐绵延近十里,数千座营帐都统驭在这一个大字之下。而黄眉哥,如今却想把这个“秦”字也纳入自己名下吗?
苻融望着那辕门,心里却疑惑难解:黄眉哥若已打定主意造反,皇上此时赶来,岂不正是飞蛾投火?
而此次行刺,若真是黄眉哥指使,为何只派出了一个人?
或者,黄眉哥觉得:机密不可外泄,兵贵精不贵多。又或者,黄眉哥真正可托机密的人并不多,可驱使的真的只有这一个?
可他此时已来不及考虑那么多,也来不及向堂哥说些什么。他知道这个堂哥,一向是用情绪来做决断的。
眼见得前面百十余骑奔来,辕门前的士兵已然大惊。
他们是久战之兵,训练有素,远远的,苻融只见到那辕门口早有一列人马列队聚集。他们迅速分为两排,后面的一排人密麻麻地把弓箭举起,已是弯弓欲射。前排的士兵执矛蹲身,矛尖向外。
苻融双腿一夹,激得马往前一冲。
他开口喝道:“天子驾到!谁敢无礼!”
只见辕门内人马一时犹疑。
苻融即时喝道:“三军将士解兵迎驾!”
他们此时犹在一射之地外,那边兵士这时已认出了期门军的着装与苻生身上那身只有皇帝才能穿的骑服,不由个个大惊失色。
就在他们措手不及之际,苻融一马当先,已直冲过去。
辕门口的守卫多有认得他的,不由急避。转眼间,苻生一众人马,已扑入辕门。
他们入辕门后,就直取幕府。
这么百十余骑在北大营中纵马疾驰,那是有违军令的。
路边营帐中立时就有人探出身来查看。
苻融当先引领,一路呼喝:“天子驾到,六百石以下俱都回避,不得有违!”
那些探出来的身子见到他们服色,立时就又缩了回去。
一座黑色的大帐就在眼前。那是北大营的幕府。
——之所以叫做幕府,是因为大将军行军打仗时,以帷幕拦隔,作为军机之府。幕府独自坐落在一片空场之中,四周十丈之内,再无他营。大帐之前,设金、鼓、执殳人与持铎者。那是号令之具。幕府前共设两刁斗,另外还有一面大旗。
北大营自建营以来,还从未有人敢在营区内纵马疾驰。
苻融一众人马疾驰之下,已直扑到幕府前面。
苻生猛然勒马,随从期门军一时也个个勒得胯下马人立而起。一时,众马齐嘶,那百余匹马儿一齐叫起来,嘶声劈入冷冽的风里,闻之足以令人心惊。
幕府边士兵也忍不住大惊,呵斥道:“什么人擅闯中军!”
可一见到诸人服色,他们也个个闭了嘴。直待苻生一行人勒住了马,才见辕门口报信的兵士骑马飞奔而至。
他十分惊慌,竟直冲到大帐前,直接在帐门前滚鞍落马,然后不顾军仪,奔入里面去急禀。
幕府附近,本都是苻黄眉亲兵。
这时猛见皇上驾到,一时忍不住悄悄聚拢。他们都兵甲在身,远远列队,惊诧之下,却再无慌乱,足见苻黄眉平日治军之严。
苻融不由满面忧色。
北大营驻军号称十万,其中骑兵八千、兵车千余,可谓国之精锐。
以当今朝廷,北军精壮,而南军稍逊。皇上就算尽起期门军,连同京师南军,只怕也很难与北军抗衡,何况今日,自己这一方不过区区百余骑。
一时就见苻黄眉已从营帐里走了出来。
苻黄眉一身戎装,他是典型氐人的相貌,面上须眉皆黄。他年纪不过三十许,脸上还有一道箭疮。那箭疮就在他腮边,当年是直贯而入,如今疮口虽愈,但一边腮帮子上皮肤皲皱在一起,更添了分不怒而威之色。
——十八年前,他即已从军。
——十五年前,他曾在徐州与其太守鏖战,脸上箭疮即是负于此役。
——后赵青龙元年,苻氏自枋头归长安,他已是军中大将,与苻菁并雄一时。战潼关,渡黄河,俱建奇功。
——先帝皇始五年,晋桓温北伐,他独守京师左翼,尽焚田间之麦,由此得阻桓温,令桓温不得寸进。
——就在去年,他还曾率龙骧将军苻坚、建节将军邓羌讨平姚襄。
这样一个人,对大秦可谓居功至伟。
这时苻黄眉走出幕府帐门,停下身来,平视着苻生,并不太过靠前,只把双手一拱,冲皇上道:“圣上驾到,恕臣戎服不拜。”
他心里也自惊疑,不知皇上突然驾到是为何事。
一块腰牌却从苻生手里“脱”地掷出,直丢在苻黄眉面前的地上。
苻生一挥手,身边的期门军本带着王昆吾的尸首,把他横在马前,这时应令把那尸首推落鞍下。
却听苻生厉声道:“黄眉小儿,你要杀我?”
苻黄眉一抬头。
只听苻生道:“这是你的人——幕府掾吏王昆吾是否?”
尸首一被推落,左近的人都已认了出来。
苻黄眉一皱眉,还没明白王昆吾与己何干。
却听苻生朗声大笑,他一笑起来直如熊罴虎豹一起嘶吼,与他同临过战阵的人怕无人能忘却他的笑。
只听他道:“你叫他埋伏龙首原,试图杀我!我倒想知道,今日,你还有何面目与我相见!”
说着,他随手一掷,那把诸葛弩与他从自己身上取下来的铁箭都掷到了苻黄眉的面前。“无需狡辩了,这种汉人的玩意儿,要数你这里最爱收着。”
只听他厉声道:“你即如此大逆不道,弑君谋位,还有何话说?”说时,他手往鞍侧一探,转瞬间,已操弓在手。
揽抱之下,那弓已满弦,箭尖直指苻黄眉:“人证俱在,今日我不杀你,还道世间没有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