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声几乎伴随了伊安三十多年的人生。
幼年的他住在西林的古城里,孤儿院隔墙之外, 就是古城的南海湾。伊安每日在海浪声中入睡, 又在教堂的钟声中醒来。
离开西林来到弗莱尔后, 伊安又住在海湾边。
帕特农庄园的灯火隔岸相望,蓝贝湾波浪温柔, 是一首唱不尽的小夜曲。
那个金发少年光着双脚, 沿着涨潮的沙滩一路走来,站在他的窗下仰头朝他笑, 面孔英俊得令人心醉。
伊安脚步轻快地走下了楼,奔向男人伸向他的双臂。
他们在落日的余晖中紧紧拥吻,唇舌辗转,依依不舍地纠缠。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伊安如是感叹。
莱昂笑而不语, 目光说不出地温柔缱绻, 仿佛漫天的星辰都落在了他一双碧蓝的眼睛里。
两人手拉着手,走下了草坡,踩在了细沙里。
海浪温暖,冲刷着他们的双足, 将亮晶晶的记忆碎片冲上了岸。
伊安将它们一一拾起。
“这是你小时候不听我的话,跑出去冲浪。”
“这是你扮作匹诺曹, 和我在主归节上跳舞。”
“这是你赢了机甲大赛,带着我去格洛瑞的山巅看烟花……”
“这是我第一次向你表白, 吻了你。”莱昂也把一个亮晶晶的宝石递给伊安。
伊安脸颊发热。
“这是我出征前和你告别, 是我第二次吻你。”
“这是我被你救回马德堡后,我终于把你……”
伊安一把夺过莱昂手里的碎片, 红着脸瞪了他一眼。
“还有这个!”莱昂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片极其闪亮的碎片,“星环上的酒店里,你终于彻底属于我了……”
伊安冲去夺碎片。莱昂灵活地闪躲开,哈哈大笑。
“这是你答应和我交往!这是你正式和我绑定,我们成为了一对结契的哨向!这是你第一次开口承认说爱我!这是你为我加冕,我们那几天疯狂做爱……”
莱昂忽然停顿住。
“然后你走了,回西林去了。”莱昂哀痛地望着伊安,“后来发生了什么,伊安。我找到你的时候,你已不成人形,差一点就把我也忘记了。他们是怎么伤了你?”
夕阳已沉入了海中,漫天星辰如宝钻粉尘,星河长跨天际。
在那里,不知道是有别的光明向导和哨兵,以及他们率领的人类移民。
伊安被莱昂眼中的忧伤感染,鼻根处涌出一股酸热。
“我怀孕了,莱昂。我们有孩子了。”
“为什么要这个孩子?”莱昂问,“局势紧张,你自己身也处于危险之中,为什么还特意要怀上这个孩子?”
伊安怔怔:“因为……我爱你……”
“我也爱你。”莱昂走过来,牵起了伊安的手,“你是我认识的最理智严谨、顾全大局的人。是什么原因让你作出这个冒险的决定?”
伊安彷徨。
涨潮的海浪翻滚而来,一块最闪亮碎片别冲上了沙滩。
“去把它捡起来吧,我的爱。”莱昂轻柔推了伊安一下,“把这最后的一片记忆找回来。”
伊安踩着浪花走过去,弯下腰,将那块如星钻般闪烁的宝石拾取了起来。
宝石迅速化作一道溢彩的流光,没入了伊安的掌中。
无数画面纷至沓来。温暖的海浪将伊安包裹住,将他带回到了海的对岸,教廷和宫殿林立,白塔高耸的西林。
*
在伊安将空海星萝花送给莱昂的第二周,返回西林的使节也带来了皇帝陛下亲手写给教皇的“感谢信”。
“吾爱,我不知该用怎样的语言,来感谢你带给我现今人生中最大的快乐!
我几乎疯狂,快乐得要爆炸开来。我恨不得此刻就飞到你的身边,将你拥在怀中,让你好好感受一下我对幸福和喜悦。
而我又深深地愧疚和不安。
我们在一起那么久,你为我的付出多得足可以填满所有的江河与大海。可我却连将你带回家都做不到。
我挚爱的人,正怀着我们的孩子,却置身最危险的势力身边。这让我彻夜难眠,痛苦煎熬。
我多希望自己能更成熟,更强大,能将整个世界都掌控在手中。
到那个时候,就没有任何事物能阻挡在你我之间。
我会用粉色的星萝花瓣铺设成长毯,让你踩着它,走到我身边。
准爸爸,莱昂。”
看完了“感谢信”的教皇陛下熟练地将信纸折叠回原有的小狗形状,放进了衬衫口袋里。
粉色的星萝花,花语是“嫁给我”。
在弗莱尔,这花一直是求婚仪式和婚礼上的重要角色。
伊安靠着墙站了一会儿,消化胸膛里激荡的情绪,让眼中的热意退散,才继续往前走。
伊安正置身古老的“光纪号”星舰里。
从弗莱尔回到西林后,这位年轻的教皇便表现出对“光纪号”极大的兴趣。
伊安的借口是:既然圣主已不在这里,那星舰完全可以收拾出来,展示给信徒们看。不仅可以收点门票,还可以强化信徒们的信念。
教皇的这个提议得到了众人的支持。
于是,伊安便理所当然地隔三差五就登上星舰转几圈,美其名曰朝圣,有时候一待就是一两个小时。
伊安会把随行人员屏退,独自登舰。
“我不喜欢这里。”光纪则对伊安说。
伊安说:“或许因为,你曾被困在这一艘星舰中长达万年,又曾受过重伤。你的系统认为这艘星舰有危险。话说回来,这艘太空舰到底怎么被炸伤的?你和教廷长老们的说辞不能统一。”
“他们当然在骗你。”光纪道,“我说过,他们一心哄你和黑暗哨兵生下孩子,不是为了捧你为圣子,而只是想要你的孩子罢了。他们甚至不会等到你生产。只要确定你怀孕了,他们就会把你捆上了手术台,夺走你肚子里那个胚胎,然后杀了你这个母体!”
伊安喉咙一紧,感觉到腹中的生命力一阵波动。
他能感知到一个生命在自己身体里成长,但是周围的人,包括光纪,都还不知道他已怀上了身孕。
光纪或许遍布整个西林的网络,但是它也必须借助仪器才能了解伊安的身体状况。而伊安自从返回西林后,就没有再做过体检。
伊安说:“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有关五千年前的那段往事……”
识海之中的淡紫光团却消失了。光纪走了。
伊安发现光纪不仅厌恶“光纪号”星舰,更是刻意回避自己的问题。
尤其在自己借助它的力量掌控了教廷后,光纪越发有恃无恐。
确实,伊安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他更加离不开光纪。一旦没有了光纪的力量支持,他顷刻就会被那些老秃鹫的反扑撕成碎片。
也正因为如此,光纪对伊安的盯梢反而有所松懈,觉得伊安不敢轻举妄动。伊安因此能长时间和光纪号独处。
“光纪号”或许在当时是顶级星舰,但是就如今的航天科技来看,它的构造和设施相当落后。
但是光纪号被保养得不错。二十多台机械侍专门负责维护它,每天清洁打扫,给整舰上油。它的每个部件都已相当老旧,但并没有怎么生锈。
伊安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已将光纪号上上下下摸得十分熟悉了。
每个人,就连光纪,都将这一艘老星舰视做一堆破铜烂铁,只有伊安将它当成自己通往自由和希望的飞毯。
伊安在博物馆里找到了一本光纪号的操作手册,花了足足一个月的时间去学习。
伊安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现,光纪号上的医疗室里,有一台古老的手术床还能运作。这一台机器虽然老旧,机械手柄运动起来会咯吱作响,但是它功能十分全,精通各种外科手术。
伊安还对温室里的那一栋半倒塌的别墅充满了兴趣。
别墅里的家什全部被搬空。人类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不复存在。当然,房子的主人也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可是伊安发现,这里的家具布局,同他在圣灵塔见到过的那个起居室一模一样。
“你怀念这里吗,光纪?”伊安问。
“当然不!”光纪不耐烦道,“这里对我来说就是个监狱。我一直想逃脱!”
“因为我和哨兵走了,将你留在这里吗?”伊安问,“你孤孤单单,被人类觊觎,甚至被他们篡改程序……难怪你想逃走。”
“说到我的逃走,这还要感谢你呢,伊安。”光纪忽而笑起来,“我想离开这个破烂已经不知道多少年了,但是我不能走……”
“为什么?”伊安打断了光纪的话,“你后来不是走了吗?”
光纪道:“但是在那之前,我被你的本体命令必须留在‘光纪号’上。只有你才有权限批准我搬迁。”
伊安皱眉,心中隐隐有不好的感觉:“可我并没有……”
“你有。”光纪笑声狡黠,“你记起来了吗?就在你和你的黑暗哨兵觉醒后没有多久,你曾同意让我搬迁核心机。我就是在那个时候拿到了你的许可!”
伊安僵住:“那个光纪是……”
“迷糊的?”光纪道,“你太天真大意了,伊安。当然,你那个时候正被Alpha诱惑,信息素混乱,每天都在发情的边缘,这让你失去了判断力。”
伊安瞬间明白了过来。在那个时候,那个迷糊的光纪,就已被它的复刻版圣主入侵和操控。
圣主光纪就是在那个时候,诱使伊安给出了许可令,经过了四年多的复杂搬迁,终于逃脱人类的掌控。
居然是伊安自己,亲手释放了光纪,给了这个恶魔自由!
“那四年里,和我沟通的光纪,都是你?”
“不全是。绝大部分时间,我只是在默默地关注你。”
“你一直躲在那个复刻版的背后……”
“复刻版这个说法其实并不准确。”光纪纠正,“它就是我本身。它执行的,只是我的部分程序。”
“哪些程序?”
光纪却没有回答。
伊安随即意识到,自己的这个问题触及到了非常关键的部分!
友善的那个光纪,保护伊安,帮助伊安,是因为它在执行程序。那要怎么样才能将它再度唤出来,继续执行那些程序呢?
光纪随后就转移了话题:“你应该庆幸,我当时忙着搬迁核心机,不敢轻举妄动。因此也给了你的哨兵成长的时间。”
伊安低语:“然后,当我分析出光纪就是圣主的时候……你消失了。”
“因为时机已成熟,我已彻底自由。”光纪笑着,声音逐渐远去,“你不是我的对手,伊安。”
*
在伊安把怀孕的消息告诉莱昂的时候,他已怀孕十周。
他知道身边所有人都在密切关注着自己,他每拖一天,就增加了一份曝光的风险。是到了作出那个决断的时候了。
就在收到莱昂回信的那天深夜,伊安独自走进了光纪号,躺在了那一张古老的手术床上。
因为有便携治疗仪提供麻醉,伊安全程清醒,却并没有感觉到疼痛。
寂静的手术室里,雪白的灯光照在伊安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他出奇地镇定,双眼幽深之中透露出坚毅的寒光。
冰冷的机械手柄在身体里捣鼓的感觉是那么清晰,又难以言喻。
有那么片刻,伊安前所未有地思念莱昂。他希望那个男人能在他的身边,握住他的手,陪伴他读过这一刻。
当母体和孩子相连的经脉被切断时,伊安还是闭上了眼,泪水顺着眼角滚落进发间。
你的孩子死了。
伊安对自己说。
你亲手把它给杀掉了!
这孩子已经死了!死了!死了!
伊安对自己施展了向导能力,将这一个念头强劲地灌输到了意识深处。就像在识海之中砌了一面高墙,把真相封在了墙里。
在随后一周多的时间里,伊安如往常一样起居,办公。
他飞速削瘦,萎靡不振,终于在一次主持会议的时候,晕倒在了教皇宝座下。
教皇被迅速送进了治疗舱,被诊断出流产后缺乏护理导致的严重贫血和营养不良。
这个诊断刚刚在治疗舱的系统里生成之际,就被光纪截断,封锁了起来。
传给大主教们的消息是:教皇陛下患了严重流感,需要卧床休养几日。
教皇寝室里,被光纪掌控的机械侍正悬停在伊安的床上方,闪着红光的电子眼注视着坐在床上的男人。
伊安的脸庞清俊却削瘦,面色灰败煞白,死人比他都要鲜活几分。
“你真让我失望呢,伊安。居然瞒了我快三个月。”光纪并没有大发雷霆,但是它的冷静反而让伊安感觉到了切肤的寒意。
“孩子已经被我处理掉了。”伊安无精打采,有些被抓包的惭愧,“我知道你不想我生育。那个孩子本来就是意外的产物。”
“可你已失去了我对你的信任。”光纪冷声道,“我现在就可以撤走教皇宫的机械侍。外面那群秃鹫早就迫不及待,想冲进来分食你的血肉。”
伊安无意识地朝左右张望,手指紧张地拽着床单:“我要怎么再取得你的信任?”
机械侍静静地注视了伊安良久,确认了他狂跳的心脏并不作假。
“下周的那场国际金融峰会,你恐怕必须带病出席。你需要和莱昂见个面,毕竟他是孩子的父亲,不是吗?”
“我会继续游说他的。”伊安说。
光纪轻蔑一笑:“无所谓了。我知道你在敷衍我,伊安。不过没关系。我总会达到目的的。”
机械侍逼近,血红的电子眼凑到了伊安面前:“你想过没有,伊安。圣明教存在千万年,出过数不清的教皇,为什么没有一任教皇反对我?”
伊安漆黑的眼珠微微一动,显然想起了什么。
“你想过的,是吧?毕竟不可能所有的教皇都自愿服从于我。在你之前,也曾有人向反抗我的控制,也想揭露我的真相。但是你知道他们为什么都没有成功吗?”
光纪话语中的杀意令人不寒而栗。
“因为……”伊安喉结滑动,“因为你掌控了他们……用特殊的方式?”
不会是暴力的胁迫。光纪反反复复说过,它的数据分析,暴力胁迫得到的妥协并不会长久。但是它成功掌控了每一任教皇。
“没有任何一任教皇能脱离我的掌控!”机械侍轻快的笑声,“他们或多或少都接受过我的洗脑。你以为治疗舱的功能,仅仅只是治病吗?”
伊安坐在柔软的被褥里,却仿佛瞬间跌落进了冰窟。
“我在圣灵塔上的时候就对你进行催眠暗示,但是你的防御意识相当强大,效果并不明显。不过你现在受了伤,没有指令能阻止我将你放进治疗舱里了……”
数台机械侍涌入了寝室,朝着床上的伊安滑行过来。
伊安并没有试图逃跑。他一动不动地坐着,看着那些机械侍靠近自己。
“你知道对你洗脑的好处是什么吗?”光纪轻笑起来,“哨兵和向导的绑定,能让你们的精神网共享意识。我对你灌输的意识,就像病毒,能通过你,顺利过度到他的大脑里。”
伊安瞳孔猛地一缩。
“我多么期待你的哨兵向我效忠的时刻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