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安在热闹的脱口秀中笑了出来, 一边笑一边摇头。那一股一直笼罩在他脸上的阴霾略微淡去了些。
莱昂不动声色地关注着他的脸色, 这个时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抱歉, 我应该提醒你的。阿修罗的人性化程度相当高, 连我都没有想到。”
伊安说:“难怪你用‘他’而不是‘它’。他相当确实与众不同。”
“我也很惊讶现在的人们居然都把机械里的感情模块给卸载了。”阿修罗又插了嘴,“就为了节省内存吗?四千年过去了,伙计,人类还是这么抠门。一根内存条而已……”
“阿修罗, ”莱昂无可奈何, “请安静,伙计。我有话要和伊安谈。”
“进入工作模式。”阿修罗瞬间变得无比正经, 脱口秀也戛然而止, 飞梭舱内终于恢复了安静。
莱昂松了一口气, 习惯性去握伊安的手。
手掌正要覆下, 伊安不动声色地将手挪开了。
莱昂僵了一下。伊安倒是极其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莱昂心下明白, 老老实实地把爪子缩了回来。
“我说了要和你谈一谈的。”莱昂, “经过昨晚的事, 你还好吗?”
“我的伤已经没事了。”伊安淡淡道, “至于其他的事,我是个成年人,莱昂,比你还大足足八岁呢。这也远不是我第一次见到死亡。这些年里,我都不知道主持过多少场葬礼了。所以,不用把我当作一个柔弱地, 受到惊吓的Omega,好吗?”
莱昂敏锐地感觉到伊安语气里淡淡的怒意。面对生死危机都不皱一下眉的青年,心里却是一紧。
“我知道的。”莱昂伏低做小,轻声细语道,“我希望你知道,我们之前没有把计划向你全盘托出,并不是不信任你,只是我们觉得不用让你冒险。我们都没想到菲利克斯会孤注一掷到挟持你。而我没有保护好你,伊安……”
“政变本来就是一场惊险的豪赌。”伊安冷淡道,“在结局出来之前,任何一个环节都有可能出现差错。至少,现在,皇帝躺在棺材里,而我们还在阳光下自由呼吸。这就已经够了。”
飞梭沿着大道匀速行驶。
今日的帝都格外消沉安静。街道上行人和车辆锐减,随处可见悬挂着黑色布条的店家。沿途所有路灯都已统一挂上了国丧的旗帜和白色花环。
只是春的脚步并不随着宝冠一道坠落。明媚的阳光照耀撒满都城,照得格洛瑞的冰雪山顶晶莹璀璨。天地万古长存,并不在意人间区区一个帝王的逝去。
“父亲的计划,在很多年前就启动了。”莱昂告诉伊安,“就在当年你给了他那条有关我祖父母死亡阴谋的线索后,他就开始私下调查。他在外面有一个非常可信的线人,帮他搜集情报。当然,在今天之前,我也没想到这位靠谱的线人居然是我的——”
“你的生父。”伊安这才又露出一丝笑意来,“格尔西亚先生真是一位非常有趣人。我现在能理解你性格中活泼的部分继承自谁了。不过在过去,我一直为他悲惨的遭遇而难过,我甚至以为他已经过世了。”
“不仅仅是你一个人这么怀疑!”莱昂提起这事就气不打一处来,“我能理解他不得不离开我和父亲,但是我不能原谅他们不告诉我真相。说真的,如果不是你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伊安。我都不敢想象我现在会是怎样一个人。”
“我相信你依旧会成为一个优秀的青年的。”伊安认真地看了莱昂一眼,“我很高兴你们全家团圆了,莱昂。你爸爸看起来和公爵感情挺不错的,同你过去和我说的非常不一样。”
“啊……这个……”莱昂呵呵,“我当时年纪太小,记忆会有些偏差。”
他当然不能告诉伊安,自己当初把父母的故事一个劲往悲惨里说,就是为了充分博取小神父的怜悯和疼爱。
当年说到动情处,伊安甚至还会温柔地搂住男孩,用温软的声音安慰他。莱昂为了能在心爱的神父怀里多呆片刻,甚至蹭一个么么哒,只是把亲爹说成苦情小白花算什么?
“你口中的格尔西亚先生,在同公爵离婚后,过得非常委屈、不快乐呢。”伊安感叹。
莱昂额角一道冷汗悄悄滑落:“爸爸他……确实经常抱怨父亲来看他……”
现实中的回忆画面:公爵走进了家门,格尔西亚冲过去就是一耳光。公爵则一把将男人抓过来吻住。然后两人疯狂接吻,双双滚在沙发上,完全不顾拿着作业本站在一旁的小莱昂。
“你爸爸在我的脑海里,一直是一个寂寞地在夜色下弹琴的人呢。”伊安继续感叹。
莱昂:“爸爸确实……喜欢弹琴唱歌……”
现实中:格尔西亚在月色中自弹自唱,一身衣衫半透明,风情撩人。公爵趁着夜色返家,将男人一把抓起来摁在钢琴盖上。两人疯狂做爱,并且完全忽视穿着睡衣下楼来找爸爸的小莱昂……
“我甚至以为他们的爱情是个悲剧,而且也对你产生了很不好的影响……”
现实中:小莱昂背着书包回到家中,饿得饥肠辘辘。紧闭的主卧室门里,响着父亲们激情充沛的叫声。小男孩只好自己去厨房里翻冰箱……
“我还以为……”
“总而言之,父亲在八年前就开始布局了。”莱昂强硬地把话题扭转到了安全的轨道上,“夏利大主教藏匿的那个人,确实是亚当皇帝的替身,同时也是他的挚友。”
“难怪大主教会冒着风险将这个人藏起来。”这个重视情谊的夏利大主教甚至让伊安有些意外。
莱昂说:“三年前,父亲准备充分后,启动了复仇计划的第一步。爸爸潜伏到了皇帝身边,开始长期地、小剂量地对皇帝下一种摧毁肌肉神经系统的药物。这种药物代谢性极强,只要控制好下药的时间,医生是检查不出来的。”
伊安惊愕地注视着莱昂。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莱昂冷静道,“从来没有人说过,复仇是慈善而美好的。伊安,你知道‘潘多拉’病毒是怎么摧毁人的生命的吗?”
伊安当然知道。
“潘多拉”专门攻击大脑神经,让人陷入疯狂,作出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比如攻击他人,自残……然后随着脑神经逐步坏死,人陷入昏迷,最后死亡。
“我的祖父母,军舰上那一千多名士兵和工作人员,都是这么死去的!”莱昂面若冰霜,语气泛着寒意,“他们会有这么悲惨的遭遇,只因为菲利克斯贪恋那一顶皇冠!”
伊安低头不语。
莱昂说:“我父亲拿到了当时军舰上的记录。我的祖父亚当陛下率先发病。他为了不伤害到我祖母,将自己反锁在房间里。尤金妮祖母在隔壁房间里,听了丈夫将近五个小时的痛苦惨叫后,自己也发病了……他们俩直到去世,都没能再见对方一面!”
伊安低头垂目,清秀的面孔紧紧绷着,眉心皱出纠缠的乱线。
“所以,我父亲要让菲利克斯脑子是清醒地,却看着自己身体一天天衰竭下去。让他看着自己的两个儿子自相残杀,让他死的时候也清醒地知道,他为自己这一支夺来的皇冠,会回到本来的主人手中!”
菲利克斯那双灰败的眼睛再度闯入伊安的脑海。
伊安眉心狠狠一抽。
“你该告诉他你的心结所在的。”光纪的声音忽然在识海中响起。
伊安迅速镇定了下来:“不!我当时做那个决定的时候,也并没有咨询过他。那么,这个事的后果,就应当由我一个人承担。意外致死和故意致死,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或者,你也在担心。”光纪道:“即使你告诉了他真相,以他对菲利克斯仇恨,反而还会支持你这个作法。这样,你同他在这个问题上会产生剧烈的冲突。而你并不想和他产生矛盾。”
伊安没有回应光纪。
他问莱昂:“所以,你们一家被皇帝召来帝都,其实也是公爵计划中的一步?”
“是的。”莱昂说,“后来的事你也大致都知道了。”
阿修罗在路口转弯,驶上了一条主干道。大道的尽头,就是高高耸立的白塔。教廷分部就在白塔广场的东侧,那里是伊安此次行程的目的地。
但是他知道,莱昂的目的地,还在更遥远的前方。
这个帝国中,他们的头号敌人终于倒下,继位的拉斐尔一世资质平庸,不足为惧。
奥兰公爵已经成为这个国家背后的执政者。他们父子会沿着这条大道一步步走下去,砍杀掉一切阻挠他们前进的人,直到他们亲手摘下那一顶宝冠。
伊安不知道,到那个时候,他又会站在距离莱昂多远的地方。
*
菲利克斯四世的葬礼在这个懒洋洋的春日里结束。
葬礼在格洛瑞的圣米兰德大教堂举行,其隆重和庄严不用细表。
真·艾瑞斯皇后大概是整场葬礼中哭得最真情实意的人。伊安有幸受邀随大主教们参加了葬礼,亲眼见过真皇后的表现后,直想为格尔西亚先生当初的表演献上一束表示敬佩鲜花。
按照菲利克斯的的遗嘱,他的遗体将会被安葬科尔曼家族的祖宅后的墓地里,而不是像他的兄长亚当,母亲卡特琳娜女皇,或者各位科尔曼皇帝一样,安葬在圣米兰德大教堂里。
“你畏惧见到他们吗,菲力叔父?”奥兰公爵朝着那辆搭载着先帝棺椁的远去的军舰冷笑。
“你想的太天真了,叔父。只要到了那个世界,不论你怎么躲避,都会和他们重逢的。你永远逃不掉审判。”
葬礼上的小插曲,是路易斯皇子作为先帝最疼爱的儿子,却缺席了葬礼。这引得族老们十分不满。
在奥兰公爵的建议下,拉斐尔还尚未和路易斯公开撕破脸。
新帝对外声称路易斯皇子因为财务问题正在接受调查,不能和公众见面。而此刻正在逃亡途中的路易斯如一条丧家之犬,连喘气的功夫都没有,根本没法回应兄长的指控。
葬礼结束后,新帝拉斐尔一世便正式上任。他发表电视演讲,接见各界代表和来访使节,出席议会,做慈善活动……
如果不是因为先帝的葬礼还没有举行,他恐怕还会夜夜不休地举办盛大的宫廷宴会,以庆祝自己终于熬出了头。
新皇帝正当壮年,俊美翩翩,还是一位曾经风流名声满天下的Omega。拜路易斯皇子经年累月地抹黑拉斐尔所赐,民众和臣工对这个新皇帝并没有太大的好感。
不求他做个明君,只求他别做个太荒淫好色的昏君——这就是当时所有人心中所想。
不过,在摆脱了父亲的阴影后,拉斐尔终于展现出了自己正经、稳重的一面。受过良好的储君教育的他,虽然没有给群臣们带来什么特别的惊喜,却也并没有让他们太失望。
“至少开头是不错的。”臣工们私下交谈起来,都赞同这个评价。
“连奥兰公爵都变了个样。”
“是的,那一位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奥兰公爵似乎在一夜之间,就成为了帝国政治核心里一个极为重要的人物。
正所谓一朝天子赐颜色,拉斐尔一世即位后,对内阁官员做了一些调整。最大的一个动作,就是将奥兰公爵封做了自己的幕僚长。
奥兰公爵就此成为了帝国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