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皇宫的大钟在夜色中响起, 浑厚响亮的声音顺着风, 拂过山腰上的宫殿群和贵族府邸, 飘向灯火辉光的格洛瑞城区。

随着钟声飘过, 高楼上的广告牌逐一停止了闪烁,将画面切换到了第一频道。身穿黑色西装的皇家发言人的身影出现在画面中。

“……我以沉痛的心情, 代表尊敬的皇室成员, 向各位市民宣布一个噩耗……”

游人们错愕地停下脚步。

“……我们敬爱的皇帝陛下, 尊贵的菲利克斯四世……”

全城所有空轨道的灯光骤然熄灭, 96区的人们纷纷抬头张望。阿德维神父放下了手里的巧克力曲奇饼干,飞速点开了光子板上的紧急新闻。

“……于半个小时前, 因病, 在香榭宫溘然长逝……”

“……皇太子拉斐尔于菲利克斯陛下的灵前即位为新帝……”

城市的灯光开始一盏盏熄灭, 商业区高楼的外墙彩灯,路边店铺华丽的装饰灯……

当伊安搭乘着奥兰公爵府的专车, 先行离宫回城的时候,眼见着整座城市飞速地熄灭。

很快, 除了必要的路灯、居民屋内的灯火,以及永不熄灭的白塔, 帝都很难再找到多余的亮光。

而这个黑暗, 还在向四面八方蔓延。到了明日太阳升起的时候,全帝国所有城市,都会被黑白二色覆盖。

奥兰公爵和莱昂还留在香榭宫,协助新君拉斐尔一世处理皇帝的身后事。

“路易斯还没有消息,我不放心你回修道院。”莱昂帮伊安穿上外套, “你今晚暂时在公爵府住。你放心,那些探子都已经被处理干净了,没人会打搅你。你先好好休息一下。等我忙完了,我们再好好谈一谈。”

“好。”伊安无精打采。

公爵府却比想象中要热闹。隔壁的路易斯皇子府被皇家禁卫队的车马包围得水泄不通,邻居家家户户门窗紧锁,都不敢凑这个热闹。

而公爵府的大门口,久违了的罗德管家迎接伊安的光临。

“好久不见了,罗德管家。”伊安朝这位老人微笑,“很高兴你能回来。”

“我也很高兴再见到您,神父。”罗德管家依旧不苟言笑,比机械侍还要刻板严谨,“您的客房已准备好了。不过莱昂少爷叮嘱,您还未用晚餐。他让我务必让您用了晚餐再就寝。”

晚餐是伊安十分喜欢吃的蔬菜浓汤和蒜蓉烤面包,显然厨子玛莎太太之手。

伊安本以为经历了过去几个小时的事,他会全无胃口。但是闻到了食物的芳香后,冰冷僵硬的身躯突然活了过来,胃激烈蠕动,渴求着食物。

“路易斯皇子还没有消息?”

“是的。”罗德管家道,“但是他家人们都还在府里。禁卫军上门的时候,他们一度非常惊慌,险些和卫兵们产生了冲突。”

显然,路易斯逃离帝都,却将妻儿丢在了新皇的手中。

如今这个文明的年代,拉斐尔当然不会太过为难这些家眷老小,但相信路易斯的妻儿心里肯定不是滋味。

伊安甚至确定,奥兰公爵肯定在暗中对路易斯的出逃提供了功不可没的帮助。

哪怕路易斯毫无准备,甚至可以算是个蠢蛋,他也会有惊无险地离开帝都,返回自己的封地。然后,在一些人有意的怂恿和支持下,公开反对拉斐尔。

权利的更替,似乎总难免摆脱阴谋和血腥。

伊安坐在客房卫生间的浴缸里,看着热水中泡得发红的双手出神。直到男仆有点担心,敲门提醒,伊安才匆匆起身。

伊安以为自己会难以入睡,可是沐浴过后,倦意疯狂侵袭着他的神智。他甚至来不及做睡前祷告,勉强钻进被子里,就沉沉地坠入了黑暗之中。

他做了许多零碎的梦。

小时候,伊安生活的那间教会孤儿院建筑古老,钟楼上住着一大群雪白的鸽子。小伊安穿着白衬衫和黑短裤,同小伙伴们排排坐,聆听神父为他们讲解圣主的故事。

小小的黑发男孩就此对那个没有具象,却无比睿智、强大的神产生了深深的敬畏和崇拜。

少年伊安,依旧穿着最朴实的衣裤,已是神学院里最年轻,却也最优秀的全A生。他喜欢游泳,也会和同学们一起打篮球。

那时候,伊安也开始意识到Omega这个性别,让他受到比普通人更多的关注和照顾,以及爱慕。

他收到过情书,被神学院里的Alpha表白,甚至撞见过和自己一同在孤儿院里长大Omega男孩同他的Alpha男友在寝室里偷欢。

伊安对那种野兽一般的行为大为惊恐,想象不出怎样的感受才会让人发出那样不堪入耳的声音。

“可是,和相爱的人亲热,是天下最美好的事了。”朋友这么告诉伊安,“当你爱一个人的时候,你会愿意为他做一切。你会想把自己整个人交付给他。我们Omega在情事上是被造物主眷顾的人,我们会享受到无与伦比的快活。伊安,你就不想尝试那个滋味吗?”

伊安当然不想。他认同经文里所说的,肉体上所有非繁衍后代行为产生的欢愉都是一种罪恶,是一切堕落的根源。

伊安的想法很快就得到了证实。

他并没有举报朋友,但是神却惩罚了他们——那个Omega男孩怀孕了。他的男友是某国的贵族子弟,不可能和一个孤儿结婚。

这个少爷丢下一笔钱就回了自己的国家,音讯全无。伊安的这个朋友不得不退学打工,并且将生下来的孩子送给了领养人。

伊安最后一次见到这个男孩时,他又再度怀孕,而那距离他上一次生产才过去了大半年。

那是西林的冬天。那男孩头发油腻,穿着臃肿大衣和旧皮鞋,挺着大肚子走上一辆公交车。

他的神情十分麻木,即使明明看到了伊安同他打招呼,却毫无反应。好像在那具躯壳下,他的灵魂已死去多时。

伊安也是在那个时候,决定做一名戒律士。

他决定尽其所能地克制自己对肉欲的向往,克服这个性别特有的生理弱点,不受欲念的影响,将身心全奉献给神。

他骄傲地戴上了戒律戒,冷漠地拒绝了所有的追求者,通过服用药物和书本,安然度过了无数次发情热。他坚信自己爱的永远是神圣的光明之神,不会陷入任何世俗情爱的纠纷之中。

哪怕他发觉自己的喜怒哀乐会不自觉地被那个金发青年影响,哪怕他知道自己将越来越多的,本该献给圣主的精力放在那个年轻人身上,甚至哪怕他接二连三地为了帮助莱昂,动用了本该神秘匿藏起来的力量,而让自己和光纪都陷入曝露的危险之中……

伊安都觉得,他只是在关心和爱护一个由自己照顾和教导长大的男孩。他所做的,都是光明经里教导信徒要做到的爱与关怀。不论对方是不是莱昂,他都会这么做。

直到今日,当伊安意识到,如果不阻止菲利克斯四世出声,就将毁掉这一次政变,也会让莱昂面临被毁灭的危险。

伊安做出了一个违背他二十多年来所有的信仰,背弃了他对圣主许下过的所有的誓言,甚至触犯了好几条叛国罪和刑法的行为。

他不顾菲利克斯身体承受情况,给他注射了镇定剂。

拉斐尔没有杀死他的父亲,是伊安杀死了皇帝!

西林教堂的钟声和弗莱尔的海浪阳光飞速褪去,昏暗之中,心监仪疯狂尖叫。皇帝躺在床上,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睛,正注视着伊安。

“你杀了我。”菲利克斯嘴巴并没有开启,却有声音传入伊安耳中。

“你背弃了你的信仰,爱上了一个世俗里的男人。你为了这个男人,不惜杀了我!”

“你爱上了莱昂,伊安。你终究是个屈服于肉欲的Omega,一个淫贱、无耻的母狗……”

“不……”伊安痛苦呢喃,“我不是!我对神的虔诚经受得住考验——”

他迫不及待地将双手伸向圣光。没想那道光芒落下来,手上的肌肤立刻被灼得冒烟,起泡溃烂,露出森森白骨!

伊安醒了过来,惊恐地大口喘息,浑身被冷汗浸透。

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夜黑,连路灯的光都岌岌可危,随时都能被黑暗吞噬。

伊安踉跄走下床,跪在了窗台前,开始祷告。

“你很难过。”光纪在识海中说。

“我杀了皇帝。”伊安说。

光纪道:“严格说起来,向他注射镇定剂的是我。而我不是人,不受到人类法律的约束……”

“你听从我的指挥。”伊安冷冷道,“我杀了人,光纪!我的罪孽深重到没有任何方式能洗清。”

“你有着苛刻的道德标准,和严格的执行规范。这一次你高度违背了自己的戒律和社会的法律,所以你非常惶恐、痛苦,并且充满了自我厌弃感。如果能让你感觉好一点,我可以告诉你,按照你们的法律标准,菲利克斯四世至少是四起恶性谋杀安的主谋。其中一桩谋杀案,涉及一千九百九十一条人命,包括他的亲兄长和其妻子。用你们人类的话来说,‘他罪该万死’。而你‘为民除害’了。”

“道理不是这样的。”伊安道,“拥有审判权,和执行处罚权的,只有神和法律,我两样都不是。我没有权利去决定任何一个人的生死!”

“你可以的。”光纪说,“你一直都为人类担任审判者的角色。你是最公正、无私、严明的执法者。”

伊安困惑:“我又弄不懂你在说什么了,光纪。”

光纪的电子音忽而一转,又变成了伊安曾听到过的那个富有柔情的男声。

“你必须让自己强大起来,伊安。你的哨兵需要你。你们还有太多任务需要共同去完成。”

“可是……”伊安呢喃,“我有了洗刷不掉的罪恶……”

“作为人类,就难免有自己的心魔。当你越向光靠拢,你身后的阴影就会越发黑暗。你要学会背负着自己的影子走路,我的孩子。坚持朝光明走去,将影子永远留在身后!”

伊安睁开了眼,眺望窗外逐渐放亮的天空。

漫长的夜终于过去。仲春的天空泛着蔷薇色,如少女轻薄的纱裙。庭院里一片鸟语花香,生机勃勃。

死亡是短暂的,是时间长河中的一个节点。生命湍流不息,轻易就将之抛在了身后。

奥兰公爵和莱昂还没有回来。伊安独自用着早饭,正打算饭后就告辞回修道院的时候,公爵府的门铃响了。

片刻后,罗德管家带着客人走进餐厅里。

他这一番举动有点反常。因为只有当伊安也是主人的时候,管家才会将客人直接领到餐厅来。

所以,阿德维神父好整以暇地朝一脸惊讶的伊安道:“没想到你和威尔曼伯爵进展得这么快,米切尔神父。我要向你恭喜吗?我应该能被邀请参加婚礼?”

伊安:“……”

阿德维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然后拿起了糖罐,以眼神问伊安。得到伊安摇头后,他就把里面剩下的小半罐糖全倒进了咖啡杯里。

“我是来见奥兰公爵和威尔曼伯爵的。看到你坐在这里,我有理由相信这间府邸已经被清扫干净,是一个适合谈话的地方了。”

伊安问:“这么说来,你决定了?”

阿德维笑了笑:“这个决定并不是我一个人做下的。虽然我投的是赞成票,但是我还有部分保留意见。你的伯爵毕竟太过年轻……”

“他不是‘我的伯爵’!不要乱造词。等等!你们选中的,是莱昂,而不是公爵?”

阿德维抿了一口咖啡,露出满意的笑:“公爵府的咖啡果真口感极佳。待会儿我一定要向公爵讨一点咖啡豆回去。”

伊安也并不急着向阿德维寻求答案。莱昂会告诉他想知道的一切。

“你来的时候正好,公爵和伯爵就快到家了。”伊安朝朝窗外望了一眼,“大概还有几分钟,他们的车就能抵达门口。”

阿德维挑起眼望向伊安:“如果不是你的信息素闻着还很清纯,我都要以为你真的破了戒,和那位年轻精壮的伯爵发生了点什么,互相标记了呢。”

伊安皱眉:“我只是感应到了他而已。”

“这就是从小就念神学院的坏处。”阿德维道,“他们从来不教性生理学,而你估计也从不自己去看。不然你会知道,这种对对方位置、情绪的感应,只会出现在彼此标记过的AO身上。”

伊安沉下了脸,俊秀的面孔浮现愠怒:“我和威尔曼伯爵并无你说的那种关系!”

“我相信。”阿德维神父从容道,“我也是个Alpha,我闻得出,你还是个处子。虽然和Alpha有些亲昵的接触,但从来没有被标记过。”

伊安板着脸,低头切着盘子里的松饼。

大门外果真传来动静,奥兰公爵父子回来了。

“还有一种情况,也会让AO感应到彼此。”阿德维神父放下咖啡,抹了抹嘴。

“如果一对AO深深相爱,那即使不通过标记,也能产生身心感应。”

伊安顿住。

“哦,爱情,天地间最神秘而强大的力量。”阿德维站起来,朝门外走去,“这个世界要是没有爱情,它在我们心中还会有什么意义!这就如一盏没有亮光的走马灯。(注:歌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