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伊安再度转身, 伸手去推门的时候, 皇帝的声音又突兀响起。
“如果你召唤圣光的方式就是祈祷,那么,为我祈祷, 神父。”
“我当然会为您祷告的, 陛下。”伊安朝皇帝鞠躬致意。
可皇帝接下来的话,让他霎时如坠冰窟:“可你好像在绝境之中祈祷才有用呢。那么, 就为我努力一次……”
伊安顿觉不妙,可身体还来不及作出反应,后颈就已传来一阵轻微刺痛。
楼下的侧厅里,莱昂拿着牌的手突然一颤。
他抬起头, 望向不知名的一处, 背脊上那股如其来的针扎般的感觉, 让他像一头感受到威胁的狼,毛如钢针般竖起来。
“怎么啦,莱昂?”坐在对面的丹尼尔盈盈一笑,“别是准备溜了?”
“我们莱昂可能是有点闷着了。”桑夏笑着斜倚在莱昂肩头,“这里空气也真不好, 你们有没有闻到一股鸡味?”
旁人一阵嘻嘻哈哈,眉眼乱飞。丹尼尔俏脸发青,自恃身份, 又不能当众同桑夏拌嘴,只得生吞了一肚子闷气。
“怎么还没有消息?”桑夏点了一支烟递过去,状似亲昵地在莱昂耳边问, “有没有可能是‘宝冠坠落’了?”
“宝冠坠落”是一个代号,指的是皇帝驾崩,以及其后的国丧。
“应该还不会。”莱昂叼过她手里的烟,冷笑道,“虽然他不值得继续活下去,但是在没有替我们办完事前,这顶宝冠还不能掉下来。”
*
皇帝的首席侍从官面无表情地抱起神父失去知觉的身体,朝皇帝欠身,朝着卧室西侧的另外一扇门走去。
“照顾好他。”皇帝只在最后的时候叮嘱了一句,“这个人,是我最后的底牌。”
等到人离去后,又过了半晌,菲利克斯才重新摁了铃。
“让皇后过来。”
艾瑞斯皇后顶着一张哭得浮肿的脸,奔入卧室,扑在床边。
“噢,菲力……”皇后哑声唤道,握着皇帝无力的手,“我差点就失去你了!”
菲利克斯一脸漠然地看着老妻。这一次发病,他的眼球肌肉受到了严重影响,已不大能定焦,看什么都迷迷糊糊。
“你是个善良的女人,艾瑞斯。”皇帝口齿含糊道,“无能,也不是一个优秀的母亲和能干的妻子。但至少,你是宫里唯一对我还有几分无私的人了。”
皇后拿帕子捂着嘴,困惑地瞪着眼,听不大懂丈夫这话的意思。她是一名男爵的女儿,自幼娇养在深闺之中,精修吃喝玩乐和恋爱技巧,大学念的也是艺术鉴赏专业。
命运眷顾她,她凭借美貌和肚子里的皇帝长子登上了皇后的宝座。但是这么多年来,她只长了年纪,没长脑子,一把岁数了脑仁依旧小得在脑袋里晃着咣当直响。
“我在择偶上应该更加谨慎一点的。”皇帝叹道,“可我当时急需一个长子,来得到母亲的认可。一切都是命运的作弄……现在说这些也毫无意义了。你至少是个善良的女人。”
“菲力……”皇后哽咽,“你是病糊涂了。等你好起来……”
“我不会好起来了。”菲利克斯说,“我的时日已不多了。”
“别说这话。”皇后呜咽,“手术……”
“我不会做手术的。”皇帝将目光投向窗下的椅子,眼中只有那个鬼魂,再无他人。
“这一顶皇冠,本来就是我偷来的,艾瑞斯。它压在我头上快一百年了,没有一天不坠得让我浑身酸痛,鲜血淋漓。我的这个身躯之所以会腐坏,也许就是因为已再承受不了它了。是时候,把它摘下来了……”
皇后惶惶,不知该说什么话的好,只得拼命落泪,用充沛地表情来弥补言语上的缺失。
“这是一顶被诅咒的皇冠。我的儿女们,不论谁得到它,都将不得善终。”菲利克斯四世吐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一股阴气,“命运,是超脱了圣主掌控之外的力量。它的强大之处就在于,不论脱轨多远,多久,都能将你重新拉回到宿命的轨道上。”
皇后越发茫然而惊惶。
“你退下。”皇帝疲惫地合上了眼,不再说话。
门外,拉斐尔皇太子丢开哈桑医生,一步抢到母亲面前。
“我让安东尼把路易斯拖住片刻。父亲怎么说?”
艾瑞斯皇后低头抹着红肿的眼角,神情已平静了许多。
她说:“皇帝同意做手术了。”
拉斐尔浑身巨震。哈桑眼中霎时迸射出狂热的光芒。
“请您对我放心,皇后陛下。我会尽最大的努力确保手术成功的!那么,捐赠体是……”
皇后将被泪水打湿的帕子揣进了口袋里,浓长的睫毛颤抖如蝶翼。
“威尔曼伯爵。”皇后沙哑的嗓音冷静得不带一丝起伏。
这简单的两个词,轻轻落在铺设了厚厚地毯的地板上,砸起一圈无声的巨浪,掠过拉斐尔骤然锐利的双眼,拂过哈桑医生狂热的面容,席卷向整座寝宫。
此刻日头西斜,彩霞漫天,帝都星两颗巨大的卫星已在天的一头显露出了月白色的剪影。
春日明媚的夜即将占据天空,白日里喧嚣的日光正被逼着步步退散。
侧厅里的年轻人们已在皇家“美酒无限量套餐”的攻势下酩酊大醉。莱昂却是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外面的变化。
宫殿大楼里原本站在各自工位上的侍从和女官开始动了起来。
他们安静无声,行动整齐划一,堪比机械侍。他们检查每一个房间,关上每一扇窗户,拉拢窗帘。在确认房间里没有人后,将门锁起来。
完成了这一系列工作后,他们中大部分人从侧门安静地离开了寝宫。
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群脚步更加稳重,穿着军靴的禁卫。禁卫们把守住了寝宫每个进出口,占据了每个隐秘的角落,将这一栋宫殿封锁得如铁桶一般。
一名侍从官走进了乌烟瘴气的侧厅,向客人们宣布,他们可以自行出宫回家了。
“皇帝不小心跌了一跤。”侍从官从容地解释着,“并没有什么大碍,不过他还是接受了一番非常详尽的检查。耽搁诸位这么长时间非常过意不去,皇室将会在几天后向你们送上礼物已表示歉意。”
客人们早已归心似箭,并不想参合皇家的事。
“威尔曼伯爵。”侍从官又向莱昂行礼,“皇后请您上去,同长辈们一起用晚餐。”
莱昂立刻起身,并且向女伴桑夏伸出手。
“抱歉,伯爵大人。”侍从官道,“皇后只邀请了您一位。很对不起,小姐。”
莱昂只诧异了一秒,随即妥协:“那你先回去,亲爱的。”
他亲了亲桑夏的脸,深情款款地凝视了女友一眼,才转身跟着侍从官离开了侧厅。
桑夏的目光追随着莱昂的背影。厅外,还有两名侍从官在等着莱昂,一前两后地陪同着青年踏进了电梯里。
“皇室对子弟的伴侣是相当挑剔的。他们显然不大喜欢你。”丹尼尔的声音自桑夏身后响起,“莱昂是一名伯爵了。可你依旧只是……我要是你,就好好好思索一下所处的位置,是否真的适合自己了。”
桑夏斜睨着丹尼尔,目光扫着对方白皙俊俏的脸蛋,若有所思。
厅里的客人们逐一离去,桑夏和丹尼尔站在窗边一动不动,两名守在大厅门口的禁卫已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们俩好几眼。
丹尼尔见桑夏没有反应,还以为自己这番话终于说到了她的心里。
他不由得真诚地劝道:“就算是为了莱昂的声誉着想,你也不应该再背着他和那些Alpha滥交了。而且你根本不懂贵族世家里的那些规矩和手腕。你不知道这些人对你这样身份的女孩有多歧视。你会受不了的……”
“你说得非常有道理!”桑夏突然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伸手搂住了丹尼尔的胳膊,“你可真是一句惊醒了我,丹尼尔。我竟然不知道你是如此一位良师益友呀!”
“良师益友倒不至于……”丹尼尔一头雾水,被桑夏半拖着朝大门走去。
“不不!你可真不愧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桑夏拍着他的肩膀,“我还有许多话要……啊?丹尼尔你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这个话题转得又突然又生硬,丹尼尔一脸莫名其妙。
桑夏双手抓住了丹尼尔的肩,惊慌地注视着他:“你抖得好厉害,丹尼尔!你到底怎么了?”
“我没……”丹尼尔话没说完,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跌在地板上,浑身抽搐,口吐白沫。
“天啊——”桑夏的尖叫声响彻云霄,“他的癫痫发作了!快叫医生!”
禁卫急忙奔过来,帮忙摁住丹尼尔抽搐中的身体。
“求求你们救救他!”桑夏梨花带雨地扑进一名禁卫怀里,惊慌得浑身颤抖,“他可是我最好的朋友。他还这么年轻,还是个处男,他不能死!”
那名禁卫是个年轻的Alpha,还没有结合过,被这么一位香喷喷的Omega女孩在怀里钻来钻去,大脑运转速度立刻慢了下来。
“请不要害怕,小姐。”他尽量轻声安慰,“我们会照顾好这位勋爵大人的……”
“可你们就让他就这么躺在肮脏的地板上?”桑夏嘤嘤嘤,“我们需要一个房间!给我们一个房间!”
在女孩连哭带闹的催促下,禁卫们不得不将丹尼尔搬运到了隔壁一间起居室的沙发上。
丹尼尔总算不剧烈抽搐了,却依旧昏迷不醒,手脚还时不时抽动一下,一张小脸煞白煞白的,很是可怜。桑夏自然紧紧守候在丹尼尔身边,没人敢将她从“重病不醒”的“挚友”身边赶走。
而医生们都被特殊的命令限制在了顶楼,显然一时半会儿不能下来。太子的清场令下,寝宫已封锁,其他的御医也无法进入。
“两个Omega罢了。”禁卫吩咐同伴,“看好他们,别出这个房间!”
底下的骚动并没有传到顶层。
餐厅里,等着莱昂的并不是皇后,而是拉斐尔太子。
“皇后和你父亲他们都正陪着皇帝陛下。”拉斐尔太子朝堂侄慈爱微笑,“我想折腾了一个下午,你肯定也饿了。先用点晚饭,待会儿再带你去给陛下请安。”
莱昂从善如流地坐了下来,开始用餐。
“陛下的伤严重吗?”莱昂关切地问。
拉斐尔淡淡道:“他毕竟上了点年纪,摔了一跤不好受,需要休养一阵子了。”
“可他到底是怎么摔着的?”莱昂喝了一口红酒,“当时他身边不是有米切尔神父在吗?对了,神父呢?”
拉斐尔忽然一愣。他也才意识到,那个毫无存在感的神父似乎在进去见了皇帝后,就再也没路过面。艾瑞斯皇后也没提到他。不过……
“他正陪在陛下身边,为他祷告。”拉斐尔随即又镇定了下来,“父亲说是他没有站稳。”
“花园的石子地面有时候确实有些滑。”莱昂放下了红酒,扶着额头,“抱歉,拉斐尔堂叔,我今天可能喝得有点多了。”
“没关系。”拉斐尔把玩着手里一块青金怀表,眼角余光留意着青年的一举一动,“你和你父亲今晚都可以休息在宫里……”
“谢谢……”莱昂的脑袋越来越低,终于趴在了餐桌上。
拉斐尔收起了怀表,起身走到莱昂身边,俯身凝视着他俊美的侧面。
年轻又未结合过的Alpha身上那种强劲又纯净的信息素,让拉斐尔身体有些发热。他最年轻的情人,甚至年纪比莱昂还小一岁。他最清楚这个年纪的Alpha在床上会多么狂热能干。
“真是遗憾……”拉斐尔白皙的手指轻轻地在莱昂被酒润湿的嘴唇上一点,“毕竟是侄儿呢。”
拉斐尔直起身。两名禁卫无声地走上来,将莱昂高大无力的身躯拖了起来。
“布置得像样一点,越逼真越好。”拉斐尔又低头看了看怀表上的指针,“越是仓促,越不能出差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