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道院里新来的米切尔神父, 年轻俊秀, 温文儒雅, 逢人三分笑, 从不同人呛声抢道, 比小白鸽还温顺无害几分。
他端庄笔挺地站在一群还没怎么睡醒的修士前, 笑容充满慈爱, 浑身笼罩着圣光,自带音效,众人耳边响起了唱诗班的歌声。
“我知道你们都不服气, 不想交出手中的积分。”伊安温和而坚定的声音传开,“请相信, 我也并不想妨碍你们赚取这一点辛苦费。但是如果我现在告诉你们,如果你们现在把积分交出去, 会给你们带来身败名裂的后果呢?”
众修士面面相觑。有人带着敌意道:“你要去揭发我们?”
“当然不。”伊安依旧轻言细语, “我知道,即便揭发你们,你们的积分交上去, 也不会回到人民的口袋里。可是如今情形同往日不同了, 我的兄弟们。你们手中的积分从一块蛋糕变成了一块烧炭。”
伊安环视众人, 神色逐渐严肃:“因火灾而受伤的人数现在就已近一百, 这个数字还会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不断上升。我们都知道社区医院的规模和条件。重伤人员必须被送去总医院, 进治疗舱,才有可能活下来。而进治疗舱需要高昂的费用,或则额外的积分。我敢保证, 现在就有一群伤者的亲人正准备跪在教堂前,求买了他们积分的你们出手相救了!”
修士们的神色逐渐转变,愈发不安。
伊安道:“积分是通过系统转赠给你们的,在政府网站上都有迹可循。只要他们向记者或者政府官员哭诉,把他们满身伤痕和血泪摆给民众看,这事必定会被彻查。那么,积分买卖的最后一块面纱也保不住了。这终究是违法的事,而且又在风头浪尖。教廷上面必定会将你们作为典型严惩,丢卒保车,用你们来牵扯住公众的视线。”
“不要拿出主教来反驳我。”伊安着重注视两名还不大服气的年长修士,“你们手里可又没有握着他买卖积分的证据,兄弟们!而把积分交给我,我能保证,你们非但不会倒霉,还会获得额外的赞誉。”
伊安最后还不忘丢下一块香甜的奶酪。
有修士道:“就算我们把积分交出来,但是只要有灾民讨要,买卖积分的事还是会曝光。你有什么办法?”
伊安的办法非常简单。他在开门迎接第一批灾民的时候,就向闻风赶来采访的记者表示,他们会尽其所能地将重伤患者送去较好的医院。所需要的积分,将由修道院尽力负担。
“那些都是这些日子来,修士们从当地民众手中买来的。”伊安说,“我知道你们会说,积分买卖是不合法的。但是当地贫困人群需要现金,就算我们不买积分,他们也会卖给贩子。于是我们决定,尽其所能地把他们售卖的积分买来,囤积起来,以备特殊情况下使用——比如现在。”
“您是说,你们从人们手中购买积分,是为了在他们急需积分的时候,再用在他们身上吗?”记者问。
伊安微笑点头,镜头里的面孔清俊儒雅:“教会肩负着教化世人的责任。与其苦口婆心劝说他们不要卖积分,不如通过实际行动,让人们知道积分的重要性。我们虽然违法了,但是这也是一种善举。愿圣主能宽恕我们的罪过。”
“圣主会给你的油滑机敏点赞的。”阿德维听完了整个故事后,评价道,“可你这是个赌注。如果教会没有表彰咱们,没有加补助,那你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情况严峻,值得我去赌一把。”伊安从容道,“最坏的结局,也不过是我离开圣米罗修道院,换个地方继续修行罢了。人世间这么大,圣光照耀之处,都有我落脚的地方。再说,您买积分,不也是出于这个目的吗?”
阿德维眼神骤然锋利:“你查了我?”
“您误会了,院长。”伊安平和道,“您指派我去管理人事。修道院中所有人的医疗记录都会详细地登记在系统里。您来到圣米罗快二十年,每年都会在总医院的治疗舱项目上消耗大量的积分。我想如果您不是私下还去打黑拳什么的,就是每年都去整容美容——”
伊安的目光含蓄地在阿德维俊美夺目的脸上打了个转。
这男人单论五官的精美程度,连顶级的影视巨星都望其项背。他在96区行走,不知情的人很容易误会是有剧组在拍摄外景。
“我脸上每一个线条都是原装的!”阿德维蜜色的脸都快黑得和他的甜咖啡一个颜色了。
伊安笑着摊手:“然后我又稍微留意了一下,发现每次在你花费积分的时候,96区里都会有事故发生,有人重伤或者重病。但是……他们都奇迹地得到了一个小型慈善机构的帮助,度过了难关。”
阿德维把自己盘子里最后一块蛋糕放进了嘴里,然后不请自拿地把伊安餐盘中没动过的提拉米苏端了过来。
“请自便。”伊安依旧笑得一团和气,“其实要我说,这个世界上,虽然终生困苦,但是总有人一直在默默地、尽其所能地关注和帮助他们的。”
阿德维终于抬头瞥了伊安一眼:“你又发现了什么,米切尔侦探?”
伊安手指缠着茶包吊绳,那白色的茶包在琥珀色的水中沉浮。
午餐时间已经过去,修士们用晚餐都已离开。空旷的食堂里,只有伊安和阿德维坐在大厅正中央。
伊安的手环露在袖口,界面上正显示着“声波屏障打开模式”,且已运行了有好一阵了。
伊安道:“我还念书的时候,曾为了写一篇论文做过一些针对私人慈善机构的调查,意外地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在拜伦帝国建国之前的战乱时期,民间就有一些的小型慈善机构活跃了起来。他们主要活动在全国各地的中下城区,援助困难的民众。又因为相当低调,援助规模也不大,几乎没有在历史上留名。”
“这不是很正常的吗?”阿德维道,“圣主保佑这些好心的有钱人。”
“然后我稍微好奇了一下。”伊安说,“我一直对历史变革这个议题很感兴趣。”
“你可要小心你的好奇心。”阿德维冷笑。
伊安继续道:“我调查了一下建国以来的四千多年里,所有从最底层奋斗一口气到中高层的人。很奇妙的,他们中将近80%以上的人,在早年最困苦的时候,都得到过慈善机构的奖学金资助。而这些人,也都因为天资格外聪慧,又勤奋刻骨,奋斗成了人中龙凤。”
伊安注视着阿德维:“他们中,三分之二的人的后人都是优渥的中产阶级,是法律、科技等行业中的骨干。而还有三分之一的最优秀的人,其后人已成为了帝国顶尖的商贾,家族把持着航运、能源、传媒。甚至还有人被授予了爵位,成为了贵族,在政坛里叱咤风云。当然,也有人皈依光明,进入教廷,侍奉光明神。”
阿德维将伊安的那块蛋糕也吃饭了,以餐巾优雅地抹着嘴角。
“你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就为了告诉我,你终于忍不住去翻看了我的档案,知道我就是其中一个受过慈善资助的人,从一个街头小混混洗心革面,变成一个虔诚的教徒吗?是的,我有一段混江湖的过去。你接下来不会想让我脱了衣服给你看背上的纹身?”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神父。”伊安端着茶微笑,“重点其实不在被资助的人,而是在资助人。”
阿德维已不耐烦:“你真是个话篓子,米切尔。好了,不是要和我谈安灵会的事吗?”
“那些慈善机构。”伊安固执道,“他们名字不一,存在的时间也不同,但是行为模式都非常相似:他们游走于中下层,甚至蔓延到全星域。他们处搜寻有天分有才能的人,暗中培养他们,扶持他们。但是他们又极其低调,行踪诡秘。几千年来,不论是各国政府还是教廷,都没有注意到这个事。”
“哦来了。”阿德维翻了个白眼,“现在你是要告诉我,你发现了一个神秘的组织,而我是这个组织的一员?你的这篇论文有没有给你得到一个A,西林神学院的高材生?”
“我把论文删了。”伊安淡淡道,“连我的调查记录也全都粉碎了。你是第一个知道我写过这篇论文的人。”
阿德维再度沉默。
“因为我发觉,背后有一股力量,引导着我查到了这个事。”伊安说,“我觉得不对劲,便及时抽身了。”
阿德维紧绷着的面孔终于崩裂了一丝缝。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伊安说:“从我记事起,我一直有一种感觉:有一双眼睛在关注着我。”
“哦嚯!”阿德维又忍不住嘴巴犯了一下贱,“一个漂亮乖巧的小男孩,长在西林教廷那地方,不被偷窥那才不合理?”
“……”伊安木然地看着阿德维。
“好,你继续说。”阿德维摆手。
伊安说:“自从我十六岁左右,我就发觉有一股力量在引导着我去挖掘帝国的历史,人类的过去。一些特殊的新闻推送,查资料时,总会搜到非常意外,但是又有关联的资料。我觉得,它很希望我去了解一个真相,但是又因为什么特殊的原因,不能直接告诉我,只能让我自己去了解。于是我顺应这这股力量,知道了许多我不应该知道,但是却刚好对我有用的信息。”
例如,夏利大主教藏起来的,有关前帝后死亡的秘密。
伊安同阿德维的视线在空中交汇,如针尖对麦芒,暗藏着无数激流般的讯息。
“我觉得它在赋予我一个使命,一个我自己都还没有弄明白的使命。”伊安低语,“而且长久以来,我一直认为我是孤单的。但是现在,我觉得,这股力量其实一直在冥冥之中引导着我,让我寻找到同伴,一群和我志同道合的人。”
阿德维靠在长椅里,抄手抱胸,如一头戒备状态的黑豹,尾巴炸毛。
“这个世界需要改变,阿德维神父,你们的人和我都对此心知肚明。”伊安双眸如寒潭般清澈又深邃,“我们都站在一盘大得没边的西洋棋盘上,只能看清眼前两三棋子,无法纵观全局。但是有人在下这一盘棋,早在帝国成立之前,就已挪动了第一枚棋子了。而我有预感,那个人已完成了总体布局,即将发起最后的进攻。”
“那,”阿德维开口,富有磁性的嗓音与空气共鸣,“你站在哪一边?”
“那股力量已把我送到了你们面前,神父。”伊安平静道。
“哪怕为此要背叛你最信仰的圣主?”
“教廷并不代表圣主。”伊安说,“我对此持保留态度。”
“只有能活到最后的人,才能知道最终真相是什么。”阿德维说,“在这之前,请先努力,米切尔神父。”
伊安点头致意,关了声波屏障,起身告辞。
“你的男朋友知道吗?”阿德维突然问。
“他不是我的男朋友。”伊安无可奈何地再次重申,“这个玩笑已经不再有趣了。”
“他知道吗?”阿德维把盘子里剩下的一点奶油渣用勺子细心地刮干净,“知道你这一副纯真无暇、善良又柔弱的外表下,其实藏着一副精明油滑面孔,还有一大堆不可告人的秘密?”
伊安微笑:“神父,我们在旁人眼里,其实都是他们以为的那个形象,而并不是真实的自己。我们只会为了爱的人,去努力维持他眼中的幻像。”
阿德维叼着勺子,不置可否地一笑。
屋外,正午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空轨线照在满庭积雪上,晴空被切割得支离破碎。
一群白鸽飞过修道院的上空,穿过蛛网一般的轨道和重重楼宇,朝白塔的方向飞去。
它们在白塔上空绕了一圈,转向格洛瑞山。
位于半山腰上的香榭宫,头顶可没有任何遮挡。从宫廷长廊往外望去,天空如一块完整剔透的宝石,蓝得如此热烈真挚,没有一丝保留。
金发青年大步流星地走过长廊,一身笔挺的军校制服。宫廷女官们纷纷看向他,窃窃私语。
莱昂朝女孩子们露出一个懒洋洋的笑,点头致意,热情却不轻佻。
女官们中扬起一层羞涩的笑声,数双脉脉含情的眼睛目送着那道英挺的身影走进了觐见室里。
*
拜伦帝国的菲利克斯四世陛下,刚度过他的一百五十岁大寿不久。
这个年纪其实并不算老,甚至还没到帝国公民的退休年龄。
就莱昂看来,这位皇帝堂叔祖是一根不知道反复刷过多少次的绿漆的老丝瓜,里子都已经干瘪得可以拿去刷锅了,可外表看着比他的儿女们并没有年长多少岁。
但是皇帝一旦开口说话,那低沉、缓慢,无精打采的声音,就将他的疲惫和老朽曝露无遗。精神上的倦意,是再平整的肌肤,和再明亮的眼睛,都掩盖不住的。
“你这次表现非常精彩,莱昂。”皇帝对侄孙和蔼地笑着,他说话慢吞吞,十分考验听众的耐心,“你和你朋友们的善举,给权贵子弟们竖立了一个非常好的榜样。”
“我做这一切都是遵循着长辈的教诲和对圣主的敬仰,陛下。”莱昂谦虚道,人虽然笔直地站着,可浑身一股子跳脱劲儿直往外蹦,“而且看到布兰登那些家伙忙不迭跟在我身后,有样学样,就觉得非常很解气呢!”
“你们两个还真是冤家。”坐在一旁的路易斯皇子笑道,“我们都知道上次的事是冤枉你的。再加上你这次立了功,于是打算好好奖励你。”
“这主意可是我先提起来的,路易斯你可不要抢我的功劳。”拉斐尔太子也笑起来,嗓音轻柔,带着令人耳朵发麻的颤音。
“可不要再送他机甲了。”奥兰公爵作严父状,“他整天沉迷在游战比赛里,军校的实操课敷衍了事。这学期的实操课又只有B。我说过,如果他拿不到A,就不准他再玩游战了。”
“你对孩子太严厉了,安东尼。”皇帝发了话,“他这个年纪的孩子,迷恋游战情有可原。你自己当年一把年纪了还到处游戏人间呢。”
公爵朝叔父欠了欠身,恭听长辈教诲。
“学业虽然重要,但是难道还会把他真的送到战场上吗?”皇帝朝莱昂招手,“过来,孩子。你想要我给你什么?”
莱昂在皇帝座椅边半跪下,如一只天真的金毛狗,张口就道:“陛下,我请求加入皇家游战队。”
众人一愣。
“皇家游战队?”伊安惊讶,一时忘了手中的活儿。
“你这表情和皇帝他们一个样呢。”金发青年笑嘻嘻,接过伊安手里的篮子,继续给排队的小孩子们分发驱虫的糖丸。
这是期末考试结束后的年假,足足有两周。学校前脚放假,莱昂后脚就跑到了96区,欢快地围着他的小神父团团转。
帮伊安端茶倒水,整理文件,或者干脆就是做一只跟脚小狗,屁颠颠地摇尾巴,并且全方位地展示自己健美的身躯、英俊的面孔,以及日益馥郁浓厚的信息素。
“我说你们俩能不能换个合适的地方谈恋爱?”被这股恶臭熏得都快喝不下心爱的玛奇朵的阿德维神父终于掀桌,“这里是修道院!是给人清修的地方!让你的小公狗换个地儿发情去!”
“不是恋爱……算了!”伊安只好尽量领了些出外勤的工作,把莱昂给牵走了。
离开了修道院,不用看那个大黑皮Alpha神父的臭脸,还能和心爱的人单独相处,莱昂简直美得浑身都痒痒,恨不能抱着香喷喷的小神父好生蹭一蹭。
“皇家游战队是一支隶属于皇室的职业战队,相当优秀。”莱昂解释给伊安听,“以我才入行一年不到的非职业运动员的身份,别说我只是个公爵的儿子,就算是太子本人要加入,都不够格。”
“那你提这个要求,不是让皇帝陛下为难么?”伊安问。
虽然最后,皇帝确实答应了莱昂的这个请求。莱昂今天一大早跑来找伊安,就是来得瑟的。
“我知道皇帝会答应我的。这种能体现他权威无上的事儿,其实他心里是一百个乐意的。”莱昂笑道,“而且我也不是永久加入,我只想跟着皇家游战队,在‘纪元日’的庆典上参加国际友谊赛。如果获胜了,我就可以向皇帝提出一个要求。”
“啊,‘纪元日’。”伊安想起来,“那还有一个月不到了呢。”
一万五千年前,星际大航海的舰队,在巨鲸座的星球表面成功降落,开始了人类的新纪元。这一日,被称做“纪元日”,是巨鲸座全体人类最盛大隆重的纪念日。
巨鲸座的每个国家,都轮流举办“纪元日”的庆典。巧合的是,第一万五千年这个极其重要的日子,正好轮到了拜伦帝国。
纪念日就在一个月后的,到时候会有连续九天的庆典,其中还有一场机甲游战友谊赛。各国的战队按照抽签进行比赛。
而这个比赛有一个习俗。获胜的队伍,可以向东道主或者自己国家的领导人提出一个不涉及政治的要求。
“你想提什么要求?”伊安好奇。
“这可不能告诉你。”莱昂朝他挤眼。“不过我已经给你弄到了贵宾席,你可以在最好的位置观战。到时候,你就会知道我的要求是什么了。”
糖发完了,莱昂提着篮子,同伊安慢悠悠地往下一条街走去。
“你还真有信心我们的战队会赢?”伊安笑,“我记得过去四年里,我们拜伦队在纪元日比赛里都输了。”
堂堂最古老的帝国,却接连输了四场国际门面的比赛,这是何等奇耻大辱?
现在全国人民一提起皇家游战队就骂他们“臭机”,各种吐槽段子漫天飞,如炸了窝的马蜂。边小孩都会唱歌:“帝国塔呀倒掉了,国家队的机机软掉了……”
逃婚的渣男都以拜伦队来发誓:达令,国家队胜的一天,就是我迎娶你之日。
今年离比赛还有一个月,但是赌局都已开盘,赔率本来已经跌到一比十。奥兰公爵的儿子作为史上最不要脸关系户加入战队的消息传开,赔率跌得直不起腰,击破了300红线。
“其实太子他们也并不在意这事。”莱昂说,“只要获胜了,战队里全体成员,包括替补,都是可以提要求的。他们都觉得我根本就不用上场,只要好好地向圣主祈祷,保佑战队获胜就是了。”
“不用在意他们。”伊安道,“那些人,根本就看不到你真正的价值和光芒。我相信你绝对会带给观众意料之外的精彩表现。不论输赢,你都会让人铭记住你的名字。”
四下恰好无人,莱昂注视着伊安安详的侧脸,突然很想不顾一切地去拥抱他。
他的手握成拳,寸寸肌肉都绷紧了,才克制住这个冲动。
“伊安,”最后,莱昂拿肩轻轻碰了伊安一下,“如果我赢了,你也能答应我一个要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