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 就在莱昂他们离去没有多久, 老天突然翻了脸,掀起了狂风暴雪。
伊安从浴室洗完澡回来,窗外已狂风大作,飘起了鹅毛大雪。
他的心不禁一沉。
暴风雪对于上城区的人们来说, 不过妨碍了外出。而对于下城区住房简陋的贫民来说,则是一场难熬的灾难。
而事情果真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而去。
凌晨, 伊安正熟睡之际,突然被敲门声惊醒。
窗外一片漆黑,时间是早上五点,而阿德维已穿戴整齐。他并没有穿法袍和披风,而是穿着一身干练利落的长裤和羽绒服, 戴着一顶绒线帽。
“抱歉打搅了你的美梦。”阿德维神父径直闯进屋里来, 拉开了伊安的衣柜,翻找起来,“西区一个小时前发生了火灾, 火势越来越大, 已经蔓延了半条街区了。第一批灾民很快就会抵达教堂。我需要去火灾现场,你则要替我安置难民。”
阿德维把毛衣和羽绒服丢在伊安怀里:“干活的时候, 还是穿得方便一点。我能信任你能守好大后方吗?”
“当然!”伊安已开始穿戴。
阿德维一点头, 带着一群年轻力壮的年轻修士, 冒着风雪而去。
伊安快步奔进了行政楼,敲响了钟,将所有修士们都从梦中唤醒, 集合起来,有条不紊地发号施令。
“把所有食材都拿出来。我们今天有可能会接待大量的灾民,人数目前还没法估量。”
“联系市政厅,警局,告诉他们我们在接纳灾民。”
“请帮我拨教廷的赈灾专线,我们需要他们紧急调一批赈灾物品过来。”
年轻的神父虽然只来到修道院数日,绝大多数人都对他还不熟。可是看着他冷静稳重的面容,听着他坚定平和的嗓音,还惴惴不安的修士们全都镇定了下来。
“未来的几天,需要辛苦各位兄弟们了。”伊安环视众人,“圣主赋予我们救助苍生苦难的职责,现在到了我们履行这个义务的时刻了。在这之前,我还需要你们配合我做一件事——”
神父清俊的面孔骤然一冷,迸射出令人心悸的肃杀寒意。
“我知道你们手中多多少少都有从外面买来的积分,都等着在明天年夜里卖出去。现在,我希望你们把它们都交出来!”
伊安忽而又和蔼一笑:“圣主会原谅你们过去的贪婪,但不保证会再给你们一次悔改的机会。请各位好好斟酌。”
修士们全都僵住。
暴风雪中,第一批灾民拖家带口地抵达了圣米罗修道院。
教堂的大门缓缓打开。伊安亲自站在门口迎接。
“圣主保佑您,神父。”灾民将冰冷发紫的嘴唇印在神父的法戒上。
96区的这一场火灾,起因是暴雪中断了家用能源供应,棚户区的人家只好烧火取暖。后半夜,无人看管的火堆点燃了窗帘,继而失控,在这一片人口极度密集的区域里蔓延起来。
道路拥堵,消防设施老化,再加上暴风雪的阻挠,大火蔓延了整整四条街区,一直烧到中午,才得到控制。
将近两千多人无家可归,全都涌向了修道院,需求庇护。
午后,狂风终于停歇,大雪依旧。阿德维灰头土脸地返回修道院,往嘴里塞了三明治和一大碗热汤,一张俊脸黑如锅底。
“怎么样?”他和伊安异口同声问对方。
伊安苦笑,说:“修道院里已人满为患,衣物已不够用,食物也快见底了。然而教会的第一批赈灾物资已经用完了,第二批还没有影子。您那边呢?”
“出事的棚户全都是严重违章的建筑。”阿德维阴沉道,“我早就多次上报给了市政厅,让他们去处理。可是几年下来,一切还是老样子,直到昨晚。”
“这可真不能全怪我们。”旁边一个来帮忙的市政厅小职员抱怨,“我们在96区根本没有什么威信,神父您不是不知道。人们根本就不听我们的劝告。就算一时把棚户拆了,他们转头就又会盖回来。”
“那是因为我们需要有个地方落脚和睡觉,官老爷。”灾民叫道。
“可你们的房子不安全。我们也是为你们好。”
“可你总要给我们一个地方住呀。难道要我们睡大街上,然后被风雪冻死吗?”
“整片社区都需要重新下规划和整顿。”有修士感叹。
“谁来管这事,谁来掏钱?皇帝才不管我们呢。而对于圣主来说,我们这些蚱蜢只需要活着就可以了。活着就是他给我们的恩典了。”
“嘘——这里是教堂!”
难民们的嗡嗡议论声中,阿德维将甜咖啡倒进了喉咙里,长吁了一口气。
“用力祷告,米切尔神父。”他瞥了伊安一眼,“现在正是需要你召唤圣光的时候。”
伊安低头,用手环把一个东西传给了阿德维。
“这比不过圣光,但多少能派上一点用场。”
阿德维神色倏然一变。
“这么多积分,你是怎么弄到手的?”
“别误会,这不是我的私藏。”伊安忽然提高了声音,当着众人的面大声道,“这些都是修道院里的修士们积极捐赠出来的积分,神父。社区医院条件太简陋,重伤的人有了这些积分,就可以去总医院里进治疗舱了。圣主让我们要关爱世人,我们也将尽其所能地呵护我们的子民!”
人群中泛起了一阵满怀感激的叹息声。
“感谢圣主!”
“愿神保佑你们,好心的神父。”
阿德维深吸了一口气,朝伊安点了点头。他把甜咖啡倒进了喉咙里,披风一甩,如一只老鹰,重新扑进了门外的风雪里。
这一夜,伊安只在宿舍里和衣小睡了不到四个小时,就又被唤醒。
一大批原先投奔市政厅的灾民因为得不到衣服和食物,转奔向修道院。他们中还有许多伤员。伊安只来得及匆匆喝了一杯热茶,投身到工作之中。
在上城区的人们准备欢度新年的时候,圣米罗修道院的礼堂挤满了灾民。空气里弥漫着难闻的汗臭。伤员躺在地上呻吟,孩子在嚎啕大哭。
伊安在人群中走着,目光从那一张张悲愤却又疲惫的面孔上扫过。
“神父。”有人唤住他。
“莫林?”伊安认出了这个曾向他兜售积分的男孩。他一身狼藉,紧抱着一个同他容貌酷似的小男孩儿,兄弟的俩裹在一条薄毯里。
“谢谢你,神父。”莫林双目通红,“大伙儿都没想到你们会这么做,都太感激了。他们刚才告诉我,我妈妈的伤已经没事了。阿德维神父把她送到了总医院里。”
“这是应该的,孩子。”伊安坐在他身边,惊讶地发现那个小男孩拿在手中把玩的并不是玩具,而是一只机械侍的手掌。
大概是某个作废的机械侍被拆卸回收,莫林捡了一个零件回来给弟弟做玩具。
伊安把注意力放回莫林身上,劝道:“以后还是尽量不要卖积分的好。说不清什么时候,你会需要它。”
“可是我们需要钱吃饭。”莫林说,“我们打工的钱实在太少了。”
伊安也知道这个恶性循环并不是简单几句话的劝说就能终结的。
小男孩把机械手掌翻来覆去地看了好一会儿,一脸严肃,忽然从毛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多功能工具刀,开始捣鼓机械手掌。
他看起来不过七八岁,手掌稚嫩,可是操作起多工具刀,竟然十分娴熟流利。一眨眼,他就把外壳轻巧地卸开,然后在复杂的内部拧来扭去。
“凯西生来就不会说话。”莫林怜爱地摸了摸弟弟的头发,“但是他很聪明。我教会他认字后,他一直在家里自学。现在没有什么家用电器他不会修的了。”
说话间,那只机械手掌的能量回路居然一点点亮了起来。它自备有区域备用能量,竟然还能动!
咔嚓一声,机械手掌握成拳头,随即又缓缓松开。
凯西脸色轻松了起来。他把机械手臂的机械神经带接连到了自己的一个旧手环上,手指一动,机械手掌也跟着动起来。
伊安叹为观止:“你弟弟是天才,莫林。”
“大伙儿都这么说。”莫林自豪道。
凯西动着手,机械手掌朝伊安伸了过去。伊安会意,同机械手掌握了个手。
“凯西很喜欢你。”莫林说,“他很少和外人交流的。”
伊安朝那个又恢复了严肃脸的小男孩温柔一笑。
“神父,你看着脸色也很不好呢。”莫林关切道。
其实伊安此刻已疲惫不堪,从起床到现在,也只喝了一杯加了牛奶的热茶。可过度疲惫已让他失去了解饿感。有这么多饥寒交迫的灾民在,他也食不下咽。
这也是伊安宣誓受职以来,第一次直面人世间最真实的苦难。
而就在伊安以为局势最严重也差不多就是眼前这副景象时,情形霎时急转直下,飞速恶化。
起因,是几名前来视察的区市政厅的官员,不仅态度傲慢,还口不择言,将本就一肚子火的灾民彻底激怒。
伊安当时正在厨房里,吩咐厨子为灾民中的孕妇和儿童多做一份肉汤。外面突然人声喧哗,男人们愤怒的咆哮声穿透了厨房的门。
伊安匆匆奔出礼堂。修道院的中庭里,雪地已被踩成泥浆,灾民们正将几个人团团围住,破口大骂。
“妈的,你这是在责备我们娇气吗?在你们官老爷的眼里,我们贫民饿肚子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什么叫房子是我们自己修的,火是我们自己点的?你是想说这一切都是我们自找的吗?”
“为什么都一样工作和纳税,而我们穷人的命就不算人命了?”
“如果受灾的是上城区的老爷们,你们还会这么怠慢他们吗?”
“都冷静一下!”伊安从人群里挤出来,站到了官员和灾民之间,“看在圣主的份上,请不要在这里争吵。”
“神父,你来听听他们说的是什么屁话!”领头的灾民男子怒火冲天,“这狗娘养的东西,一边清点死亡人数,一边抱怨我们给他们添麻烦!”
“我只是在说这一切都是违规搭建造成的。是你们自己不听政府劝告。”官员道。
“请您不要再发言了!”伊安强忍着才没有对那官员说出“闭嘴”两个字。
“都不准动!”一名警察奔过来,手按在了配枪上,“都退下!不准骚扰政府官员和神父们”
灾民怒火中烧,纷纷破口大骂,一步步将官员们逼向廊角。
“请都冷静一点!”伊安拽着官员连连后退,声嘶力竭地喊,“这位先生为他不妥当的言论向各位道歉。请大家都先坐回去……”
灾民们大声叫骂,步步逼近,敌意如一道排山倒海而来的巨浪。
“你还愣着做什么?”官员已吓得面无人色,朝警察尖叫。
“都别冲动!”伊安朝警察大喝,“不要动枪,你会把局面恶化的!”
可警察已惊恐地掏出了枪。
他这个举动彻底激怒了冲在前面的一群男人。
“你敢开枪吗?你这只政府的走狗!”
“别开枪!”伊安吼道,反手把官员往大门推,转身朝警察冲去。
“开枪呀!”壮汉咆哮,“你特么有种就——”
警察惊恐,握枪的手剧烈哆嗦。
千钧一发之际,伊安扑了过来,抓着他的手臂朝上一抬。
一束蓝色光子弹飞射出去,直飞上夜空,啪地击中了头顶一块黑色的阴影上,溅起一簇火花。
下一秒,一道雪亮的强光从阴影腹部照下,极其刺目,晃得所有人都睁不开眼。
嘀嘀两声喇叭从头上传来,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道:“劳烦让一让,先生们。你们可以待会儿再揍那小子,不过请先让我们把赈灾物资卸个货。”
赈灾物资?
灾民们也顾不上揍人了,立刻退散开。
“把枪收起来!”伊安对那警察斥喝,“这里是修道院,是侍奉圣主的地方,任何人都不准在这里动用武器!”
一辆庞大的运输用飞梭降落在了中庭里,后舱门打开,站着一个陌生的年轻人。灾民们一阵欢呼,蜂拥过去搬运物资。
这辆飞梭身上喷绘着五颜六色的文字和漫画图案,还带荧光效果,就像一条热带狮子鱼,显然不是来自教廷。
“嘿,米切尔神父。”那年轻人居然认识伊安,笑嘻嘻地朝他打招呼,“很高兴再见到您。”
再?
“米切尔神父!”修士一脸狂喜地奔来,“外面来了好多运输机,送来了救灾物资!天啊!感谢主!”
他拉着伊安就朝修道院外跑。
那年轻人在他们身后嚷嚷:“不是主给你们送来的,是我们……”
修道院外本来也挤满了的灾民,无处可去,蜷缩在街边烤火取暖。而此时此刻,数艘飞梭,大小不一,正缓缓自高空落下,悬停在小广场的上方。
舱门打开,大包小包的物品落下,落在翘首以盼的人群里。灾民拥挤在下方,发出阵阵欢呼。
冬日的夜幕提前降临。全城的霓虹灯争先恐后地怒放,将夜妆点打扮起来,以最盛大华丽的妆容,来度过旧年最后几个时辰。
在这绚丽的幕布下,灰败阴冷的街区里,火光和来自飞梭的光将这片大地,和饱受苦难的人们的双眼照亮。
伊安怔怔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幕,说不出话来。
一辆通体玄黑的小型飞梭降落在了喷泉旁,一个青年从上面跳下来,穿过拥挤的人群,朝伊安走来。
“晚上好,米切尔神父!我们游战队听说您这儿有许多可怜的人需要帮助,就临时搜集了一点物资送过来,希望能派得上用场。”
青年神采飞扬,利落的金色短发在风中飞扬,一身黑色劲装,却偏偏浑身都在散发着光芒。
“愿圣主保佑这些灾民,以及您。”
在这一瞬,伊安鼻梁猛地一酸,竟生出一股已多少年没有感受过的泪意。
许多年后,伊安还对莱昂提起过这一段故事,感触颇深。
“在那之前,我一直将自己视作你的前辈和保护者。而在那一刻,我忽然发现,我的莱昂长大了,能去保护和照顾别人了。我第一次发现,我是可以依靠你的。我甚至将会仰视你。你当年说的气话,也许真的在一步步成真呢。”
一个小时后,在食堂里吃了一顿简单的晚饭后,莱昂如愿以偿地踏进了伊安的宿舍里。
“真小。”莱昂坐在床上,双脚伸直,就能踩到对面的墙壁。
伊安坐在书桌前,撑着脸颊,一脸疲惫,但望着莱昂的目光却十分喜悦且温柔。
“那些都是你的朋友?”
“一个游战队的。”莱昂说,“我昨天看到新闻,就知道你这里情况肯定不妙。但是我昨天跟着父亲入宫觐见,今天才回来。听说刚才里面差点暴动?你没有事?”
“只是有几个人在吵架而已。”伊安轻描淡写,“抱歉,因为我的关系,你预约的高级餐厅要白费了。其实你应该和你那些朋友一起去白塔玩的。我这边还有很多善后工作,怕还要忙到深夜。”
阿德维神父已经回来了,并且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区政府将一所闲置着的办公楼让了出来,供灾民暂时居住,帮助他们度过这个寒冬。
修道院里的灾民们纷纷动身离去,前往下一个安置地。在他们走后,伊安还有许多文书工作要做,以应对年后上级的询问。
“你觉得,我能在这样的情况下丢下你,自己跑进城里寻欢作乐?”莱昂啼笑皆非,“我是那么没心没肺的人?”
“可是……”
莱昂朝伊安倾身过去,抓住了他垂下来的那只手。
“我只想和你一起跨年,伊安。在哪里,怎么跨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钟声敲响的那一刻,我们在彼此的身边,是第一个向对方祝福的人。就像我们还在弗莱尔的时候。”
伊安垂眼望着被紧握的手,好一阵没有出声。
伊安将文书带回到宿舍里处理。莱昂却非要代笔,让伊安躺在床上休息,只用口述就好。
伊安已累得快睁不开眼,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就被莱昂摁倒在了床上。
“……得到了区警务人员的积极协作,维持了良好的治安……”伊安声音渐悄。
莱昂转过头,毫不意外地看到伊安已闭上了眼,呼吸变得绵长,沉沉睡去。
莱昂轻轻拉起被子,盖在了伊安身上,然后守在他身边,安静而专注地凝视着他,坐了许久。
“如果我现在吻你,你会生气。”莱昂以极轻的声音说,“亲一下额头也许可以。但是我才不稀罕。”
青年笑起来,目光缱绻多情。
“我急什么?我还不到二十岁,而你也不可能被别的人夺走。我的时间还多得是呢。”
他调暗了灯光,开始替伊安写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