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参与救援的成员, 都亲眼见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代号为“海星”的秋台风从大洋吹向陆地, 不过短短大半日, 风暴体积就增大了数倍, 让天气灾害警报从黄色迅速升级成了红色。
救援队驾驶着军用飞梭奔赴出事海域的时候,正是风力最强劲的时候。
海面漆黑子夜, 头顶的乌云低矮得如天穹崩塌,坠落进了人间。
雷电太过密集, 几乎每一艘救援飞梭都至少被闪电劈中过。他们花了比往常多一倍的时间,才终于到达了定位地点。
肯特趴在飞梭上,看上去已失去了意识。
“还有两个人呢?”救援队长大喊, “无人机启动,先把这个孩子带上来。”
无人机放下,刚刚朝着肯特飞去,操作系统的AI发出一连串警报。
“检测到海底有异常能量波动!”
“能量波动确认为机甲专用能量。”
“能量在急速增强!预测将会——”
话未说完,一股强劲而无形的震荡波嗡地一声自海底冲出来, 冲得悬停在海面上方的飞梭都一阵摇晃。
以下方海面为中心,一圈圈波浪呈圆形向四面扩散开来。
“什么鬼玩意儿?”队长惊愕。
全息成像图随即将海底全景模拟了出来。“鲨齿号”沉船从腹部爆炸,被炸成两段,正朝海沟里坠落而去。
“怎么会……”队长难以置信,“我以为那破玩意儿都已经被排查清空了……”
“队长!”队医喊道,“被救上来的孩子说,神父下水救公爵的儿子去了!还说底下有……”
队长破口大骂,转身一拍胸徽, 避水轻甲开始迅速包裹他的身体。
“二队跟我下去……”
系统再度发声:“注意,又监测到一波机甲能量波动。发生位置,海面以下二十五米。位置正在缓慢向下移动,同时信号增强。”
“怎么会有机甲?”队长的困惑已抵达了顶峰,“那船已经沉了一百二十多年了,所有能用的东西早就被拆走了!”
“警告!”系统声音骤然尖锐,“对方机甲能量全速运转,即将脱离沉船!”
图像里,一团金黄色的能量光从船身里射出,正朝着海面飞速上升。而直线轨道的前方,正是这一艘救援飞梭。
系统拉响了防撞击警报。
“避让!”队长目眦俱裂地嘶吼。
飞梭猛地朝一侧转去。机舱里所有没系安全带的人全部都跌倒。
下一秒,那团金光从海底破水而出,擦过飞梭堪堪避开的一边机翼,直冲上天空。
飞梭又是一阵剧烈摇晃。
宛如天神降临了他的奇迹,狂风骤雨在这一瞬突然停息。
阴云移开,暴雨退散,时间正是正午,阳光如金粉般徐徐地洒落在了海面。狂浪如被驯服的兽,垂下了高傲的头颅。
头顶环状的台风风眼直径将近一公里,里面晴空碧蓝,风和日丽,同四周比起来,宛如神所在的天堂。
那一团金色光芒扶摇直上,悬停在了风眼之中,仿佛将天地间的阳光都聚集在了自己身上。在他周围,七彩的光斑环绕,伸展,如数对展开的双翼。
“显灵……”有队员呢喃。
“圣主显灵了!”
“是圣光!是圣主在救赎!”
队员们未必都是虔诚的信徒,然而在这一刻,他们都无法自控地被眼前的壮丽一幕震撼,发自内心地生出敬畏、崇拜之情。
众目睽睽之中,那道金光缓缓落下,朝着飞梭而来。
“那是什么?”队长嗓音细细颤抖。
系统回答:“已检测到机甲能量和两名人类生命体。两名人类中,一人生命体征处于警戒线以下。建议立即准备医疗急救。”
金光逐渐降落,飞梭里的众人终于看清,那是一名穿着轻甲的人,怀里还抱着一名青年。
“打开甲板!”队长认出了那昏迷不醒的青年正是米切尔神父。
机甲士抱着神父,在垂直而下的阳光中,缓缓地落在了甲板上。
队长带着人向他们奔去。
斑驳残缺的机甲完成了它的使命,开始一块块从少年身上松脱,剥离,叮叮当当地落了下来。
“是公爵家的大少爷。”头盔脱落后,队员认出了那个俊美的金发少年。
“圣主保佑!”
“他觉醒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个Alpha初次觉醒就有这样的力量……”
莱昂抱着昏迷的伊安,噗通一声跪在了甲板上。
盔甲零部件稀里哗啦地落满一地,厚重的核心机沿着甲板滚远,噗通一声落进了海里。
钢铁手套溃散脱落。莱昂喘息着,将伊安紧抱在怀里,搂着他苍白冰冷的头,试图用自己的胸膛温暖他。
“莱昂少爷?”队长难以置信,“我的圣主,孩子。你觉醒了……”
“救救他。”莱昂哑声道,双目通红,“求你们,救救……”
他向前一栽,晕倒在了伊安身上。
莱昂对家最初的记忆,并不是帕特农。
他虽然出生在帕特农庄园,但是三岁的时候,随着父亲们离婚,他就被爸爸带离了庄园,搬到了一栋距庄园有半个多小时车程的小公馆里。
他在这里同生父一起又生活了六年多,直到生父离去。
那是一栋外墙粉刷成浅蓝色的房子,有一条长长的银杏林道通往大马路。房间宽敞明亮,阁楼布置成游戏室。房前屋后都种满了各种月季,一年四季轮流开放,从不凋零。
小时候,莱昂并不觉得这个家有什么不妥。父亲们依旧生活在一起,看起来还是那么恩爱。
在最开始的几年里,公爵甚至长住在这里,只在周末回去和他新娶的夫人吃个晚饭,履行义务地行房。莱昂的弟弟保罗就是这样生出来的。
没人指责公爵。一个有权势有地位的Alpha这样做根本没什么奇怪的,权贵们在外面有几个家太正常了。
他们只会在背后议论莱昂的生父,那个离婚后还不走,甚至从合法配偶沦落成了前夫外室的男人。
贵族们的口气泛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酸腐。
“到底伺候了公爵几十年,为人处事也周全,长得也漂亮,可惜就是身份低微了点。”
“听说他现在又开始执业了,开了一家小诊所。公爵没有给他钱吗?”
“不找点事做又能怎么样?整天在家里等着公爵上门吗?”
“那边儿子都生出来了,他怎么还不走?难道还以为公爵会回心转意?”
“他和公爵之前结婚那么多年都没生孩子,这头皇室一催促了,他就立刻怀孕了。可惜有什么用?公爵还不是甩了他,和贵族联姻了。”
“庶民总是痴心妄想……不过他儿子好歹占了公爵长子的名头。”
而邻居们的评论又是另外一回事。
“格尔西亚医生真是个认真负责的好医生。他还帮我申请到了疾病补助。”
“这么聪明优秀的人,却是不幸爱上了那么个男人。”
“我要是他,就把孩子丢给公爵,自己离开弗莱尔。年纪又还不大,完全还可以再找一个好男人呢。男性Omega不论到哪里都是抢手货。更何况医生还长得这么漂亮……”
“他舍不得孩子。公爵也不让他把儿子带走。”
“我看他也舍不得公爵。毕竟曾做了几十年的夫妻……”
“唉,爱情……”
爱情。
莱昂的记忆里,爸爸很喜欢坐在小沙龙的落地窗前,弹着钢琴。
他修长轻灵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跳跃,演奏出欢快优美,或是舒缓伤感的旋律。
“如果我不做个医生,我或许会成为一个钢琴演奏家。”他曾对儿子说,“音乐是神的语言。他通过这些旋律,和所有的灵魂沟通。这样,他的声音可以穿越时间,空间,超越生命,永远存在。”
而随着公爵来的次数逐渐减少,爸爸在窗前弹琴的时间越来越长。
“你说他今天会来吗,莱昂?”他问儿子,“或者晚上?或者明天?”
小莱昂当然回答不出来。
爸爸有时候会弹琴到深夜,在不开灯的房间,月光流泻在古董钢琴上,照着他落寞忧伤,却又俊美分明的侧脸。
“昨天医生又和公爵吵架了。”佣人们嚼着舌根。
“天天盼着公爵来,可来了又和他吵得不可开交。”
“听说那位公爵夫人又怀孕了。”
那段日子,小莱昂对父亲同爸爸吵架后,气急败坏地摔门而去的背影十分熟悉。
“爱,让人疼痛。”那个男人这么对莱昂说着,明明在微笑,眼中却下着滂沱大雨。
“千万、千万不要爱上任何人,我的儿子。不要给他们操控你的机会。你是我的小狮子,我独一无二,最勇敢、最伟大的斗士。你将会拥有整个世界。你要让他们来爱你,膜拜你的光辉,渴求你的施舍。而你不要去爱任何人。”
“假如……”男人话锋一转,“假如你真的爱上了一个人。那他必然是天下最优秀,与你最匹配的人。那么,你一定要牢牢地抓住他,用你最浓烈的爱去麻痹他,以最执着的毅力去渗透他,让他以灵魂依恋你,把生命都托付给你,至死都不会和你分离。”
“这样,你才不会死于心碎……”
莱昂还记得那一天,他放学回到家,却没有见到爸爸。
他的东西都还在,琴谱被风吹散了一地,和窗外飘进来的花瓣混在一起。他好像只是出门去诊所了,还没有回来。
莱昂看到好些日子没见的父亲正在和几个陌生人聊天,每个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然后公爵走了过来,蹲在了儿子面前。
“你爸爸有事离开弗莱尔,暂时不会回来了。从今天起,你跟我回帕特农住。”
公爵宽厚的手掌放在儿子幼小的肩膀上。
“莱昂,你是我的长子。我希望你能变得坚强。你会成为科尔曼家族里最伟大的一名Alpha战士!”
“不要让你爸爸失望。”
莱昂睁开了眼。
金色的阳光盈满窗棂,鸟儿在枝头歌唱。天空明媚得丝毫看不出曾有风暴光临过。
窗边站着一个高挑清瘦的身影。
“爸……”
那人转过了身来,露出慈祥的笑意,脸上皱纹舒展。
“啊,也该醒了。”马文医生笑眯眯地走过来,“我计算的时间真准。感觉怎么样,孩子?”
莱昂愣愣地看了他片刻,突然挣扎着要坐起来。不料一撑手,才发觉浑身力量又清空了。马文医生不过在他肩上轻轻一推,他就又跌回了被褥里。
“伊安……”莱昂急得眼睛发红,“神父他……”
“他很好。”奥兰公爵推门而入,面色阴冷,喝道,“你,给我呆在床上!”
“公爵可真被你吓坏了,莱昂。”马文医生笑呵呵地给莱昂做检查,“幸好没有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修斯家的少爷也伤得不重。你反而是最危险的,孩子。你差一点觉醒失败。”
Alpha在觉醒期间如果受到极大的刺激,或者使用能力不当,会导致觉醒失败。觉醒失败的Alpha将无法拥有超群的体格,有些甚至还会丧失吸引Omega的信息素,比一个Beta好不到哪里去。
“但是幸好,死亡的威胁激发了你最大的潜能,让你冲破最艰难的障碍。你现在感觉到脱力是因为之前逃生时耗尽了体能。休息一两天后,你就又会是个活蹦乱跳的小伙子了。”
马文医生自豪地把光子板递给莱昂:“瞧瞧你的数据。我们在你昏迷期间测试的,真实值只会更高。你初次觉醒就达到了A+级,小伙子。恭喜你。也恭喜您,公爵大人。”
奥兰公爵抄着手站在床脚,冷眼看着还没怎么回过神来的长子,冷淡地哼了一声。
“伊安……神父怎么样了?”莱昂把光子板丢开。既然确定自己没事,那他最关心的,还是伊安。
“都说了,他很好。”公爵粗声道,“他没有死在对你的愚蠢的营救中,治疗舱搞定了他所有的伤。腿上的伤有点棘手,所以他会在家里休养几天。你该庆幸自己没有把他拖累死,你这个蠢货!”
莱昂紧紧拽着床单,低垂着头。
“我该给你们父子一点空间说说话。”马文医生收拾好了皮包,朝公爵点了点头,告辞而去。
门外一侧,一个青年靠着墙站着,白衣黑裤,柔软微卷的黑发垂下来,半挡着他清秀的眉眼。
马文医生转身细心地关上了门,朝青年友善的点头微笑。
“他很好,很快就会恢复。还会比以前更好。”
“谢谢,医生。”伊安轻声说。
医生问:“你不去看看他吗,神父?他一直在问你。你们看上去都非常关心对方呢。”
“不了。”伊安笑了笑,“不急。他才觉醒完毕,还需要一点时间去适应。我知道一切都好就行了。”
他朝医生点头致意,拄着拐杖,朝楼梯走去。
屋内,金发少年靠坐在床头,眼神有点发木。他的思绪还沉浸在昏迷前那段混乱的回忆里。
水怪的追杀,沉船爆炸,他同一台破机甲感官相连,将对方化做了一身轻甲,逃出了绝境。
他还记得自己抱着伊安悬停在台风的风眼里,温暖的阳光落在他们身上。伊安昏迷中的面容脆弱得令人心痛。
他受那么重的伤,遭遇那么大的凶险,全部都是因为自己。
“你没有做梦。”公爵提了一张椅子放在床边,翘着腿坐着,注视着一副可怜巴巴相的儿子,“米切尔神父救了你。而你救了你们俩。不知道是什么力量唤醒了那沉船里的破机甲——大伙儿都说是圣主显灵,咱们姑且就当是这么回事。关键是,你召唤了机甲为你所用,所以你们顺利逃脱,而不是葬身在那条海沟里,成了那群水怪的晚餐。”
莱昂麻木地听着。
“你完成了觉醒,莱昂。”公爵说,“从现在起,你不再是个孩子,而是个男人了。”
莱昂抬起了头,剔透的蓝眸望向父亲。他从父亲看似平淡的话中,听出了不一样的语气。
“把你那孩子气的可怜相收起来,米切尔神父又不在这间屋子里。”公爵冷声道,“既然你已经是男人了。那么,有关我,有关这个家族,有些事,你应该知道了。”
莱昂同父亲对视着,挺直背脊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