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对死亡的恐惧如缠绕在脖子上的绳索。肯特感觉到无数双小手抓着自己的手脚,抱住他的身躯, 将他往下拽去。

漆黑的深海底, 失去了视觉和听觉, 触觉便变得极其敏感。当数不清的小口咬在了少年的身上时, 裸露在游泳服的肌肤立刻感受到被刺穿的剧痛。

肯特惨叫,疯狂挣扎, 咸涩的海水灌入口鼻,冲进肺里。

缠绕在他身上的生物攀附得极紧, 小小的利齿饥饿、贪婪地撕咬着人类的肉体。肯特因窒息而下意识吞咽海水,满口都是属于自己的血腥。

我要死了?

剧痛和窒息中,绝望的念头在肯特脑海中闪现。

他脖子上的救生项圈检测到生命体征异常, 立刻启动,试图托着他,把他拽走。可是那诡异的生物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如一层厚重的血肉盔甲,拖拽着他坠落在了仓底。

他会死在这群怪物的嘴里, 肯特想……血肉被吞噬,只剩一具尸骨,留给父母……

大学、恋人、未来……那些眼看就要触手可得的东西,只会成为他濒死前可悲的留念……

体力飞速从身体里流逝,肯特的意识逐渐模糊,挣扎的动作越来越小。

前方的视野中,密密麻麻的黑影背后,突然闪起了七彩的光。

一闪, 又一闪。

那是彩球的闪光!

这群生物果真畏光,光芒乍现,它们撕咬的动作便立刻停了下来。

光越来越近,怪物们纷纷发出一种酷似爬行动物的沙哑嘶鸣,放开了肯特,朝阴暗的角落躲去。

七彩闪光如一道划破夜空的流星,驱散了黑暗。

莱昂嘴里咬着一枚彩球的吊环,一手握着一根掰下来的钢管,一手握着一把消防斧,正奋力朝肯特游来。

在光的保护下,那群怪物不敢离他太近。但也依旧有几个胆大的,试图上来争夺那个彩球,想将它毁掉。

莱昂一钢管挥舞过去,就将那个怪物打得脑浆爆裂,反手又是一斧头,把另外一只怪物劈砍成了两半。

黑血在水中弥漫开。那群生物疯狂躁动,开始抢夺啃食同类的尸体。

肯特瞪大了眼,顿时振奋起来。

他用力甩着缠绕在身上的怪物,把松脱的氧气罐塞回嘴里,顺手抓住了一只缠在他手臂上的怪物,咔嚓一声拧断了它的脖子。

那是一群体型有人类婴儿大小的诡异生物,咋眼一看酷似没长毛的黑皮猴子。前臂细长,吻部突出,生有利齿。而腰以下却是一条粗大而光秃秃的尾巴,简直就是有史以来长得最丑的人鱼!

莱昂游到肯特身边,把消防斧丢给他,打了个手势。

肯特握住了消防斧,也学着莱昂的样子,把自己先前得到的彩球从兜里掏出来,叼在嘴里。

两个少年掉头,朝仓门飞速游去。

身后,密密麻麻的怪物们如一群马蜂,紧追而来。

从这间诡异的仓库,到距离最近的离开沉船的那个破损口,路程并不长,可两个少年游得相当艰辛。

被关在仓库里不知多久,饥饿得连同类都相残的怪物们怎么会放过两个自己送上门来的鲜美嫩肉?

对光的畏惧也只让它们稍稍瑟缩,但是对食物的渴求让它们一路疯狂地尾随追逐。不断有凶残胆大的个体冲上去,发起攻击,啃噬撕咬。

莱昂挥舞钢管刺下,尖锐的一头捅入怪物的嘴,从它脑后穿出,又再捅穿了另外一只怪物的肚子。

肯特虽然遍身皮肉伤,但好在没有伤到筋骨,又年轻体壮。求生欲燃烧起来后,他迅速找回了状态。他把斧头舞得团团转,锋利的斧刃将数只试图抓他的腿的怪物砍得七零八落。

水怪们如争食的鱼一样,将同类的尸体团团围住。只见一团黑色翻滚,不过片刻,就只剩下带着点肉筋的白骨。

莱昂反手将一个从背后偷袭肯特的大个头怪物戳死,握着钢管的手突然酸软。钢管险些从手中滑落。

身体里的热力变得断断续续,手脚一时有力,一时又抽筋般绵软。而他的救生环也在急促震动,提醒他氧气已不足。

这一股维持他战斗到现在的力量,就要告罄了!

肯特从后方超过了他,穿过了舱门,回头猛地朝他打手势。

莱昂趁着手脚又短暂恢复力气的一瞬,奋力游过了舱门。

他转身,用力拉起厚重的舱门,试图将门关上。

不料门刚拉起一半,体内力气又骤然一空。舱门回落,反而还把莱昂拉扯了过去。

肯特立刻伸出手,扣住了门沿。两个少年扑在门上,将它砰地一声关上。

一只冲在最前面的怪物躲闪不及,惨叫一声,被舱门拦腰夹断。舱门上紧接着响起一片急促的撞击声。那群疯狂的怪物甚至还试图破门而出。

肯特焦急地点着莱昂的肩膀,打手势催促。他的氧气罐已见底,红灯闪烁,已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而莱昂体内空旷如野火烧过的荒原,那股强劲力量彻底消失了!

可是,没有了这股力量,他就不能凭借自己的体能回去了吗?

莱昂深吸一口气,双脚一蹬,超过了肯特,打了个手势:“跟我来,我知道近路。”

没有了怪物的骚扰,他们很快就抵达了船尾的大豁口。透过锯齿嶙峋的破洞,两个少年都望见了模糊的天光。

那是一片象征着生还希望的浅蓝。不过只有半个小时未见,却都让两个少年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亲切来。

肯特的氧气罐终于耗尽,万幸救生项圈里还有大约可以使用三分钟的氧气储备,至少够他从这里回到水面上。

两个少年交换了一个狂喜的眼神,奋力朝着上方的豁口游去。

“吱——”

莱昂的耳中捕捉到了一声令他本能地头皮发麻的声波。

侧方一个被炸烂的通道就像一张张开的大口,成群的黑色水怪从里面喷涌而出,朝他们扑过来!

肯特大惊,拼命向上游去。

皮肉伤并不太影响肯特的速度。但是莱昂不仅没有了加持的力量,连本该有的体力也飞速退散。他手脚越来越麻软,右腿甚至开始抽筋。

“快跟上来!”肯特见莱昂没有跟来,急得直打手势。

莱昂望着他以天光为背景的身影,突然知道,自己追不上去了。

在这一瞬,他作出了一个决定。

“你先走。去求助!”莱昂打完手势,毅然掉头,朝着另一侧的游去。

肯特目眦俱裂。

水怪兵分两路,大部队追着莱昂而去,小部队朝着位于光线较明亮的肯特追来。

肯特气得在水中大吼一声,不得不掉头朝上游。他穿过了豁口,笔直向上冲。

一群水怪追出了沉船。天空中的闪电透过海水射下,照在它们从没见过阳光的漆黑肌肤和眼睛上。

那些皮肤迅速溃烂开裂,眼珠甚至爆开,炸出一团白浆。

水怪们瑟缩止步,不得不放弃了追杀,又掉头潜回了沉船里。

肯特不敢回头,疯了般朝着水面游去。

*

海面上的风暴更加狂躁,巨浪连天,天地变身一台马力强劲的洗衣机,连汤带水地搅拌着所有东西。

伊安的手环发出提醒,有一个人正在快速上浮。他立刻操作着飞梭靠近定位点。

是谁?

他屏住呼吸,心脏快要炸开。

两个少年的氧气应该都已耗尽了,为什么只有一个人回来了?

是莱昂吗?

一个少年浮出水面,大口呛咳,在浪涛中挣扎。

栗发,是肯特……

伊安手忙脚乱地把肯特从海里拖上了飞梭,迫不及待地抓着他大吼:“莱昂呢?怎么只有你一个?”

肯特上气不接下气,用被咬得皮开肉绽的手指着海面:“他……引开它们,让我先走……”

“什么?”伊安胸口瞬间破了一个大洞。

“水里……有怪物……”肯特惊恐地叫着,“一大群……吃人……莱昂把它们引开了。他还留在船里……神父?”

伊安再也待不下去了。他早已穿戴上了飞梭上自备的简易潜水助推装置,穿在衬衫外,脖子上也扣上了救生项圈,带上了氧气罐。

“神父,下面太危险了!”肯特拉住了伊安,“那群水怪少说有好几十个,攻击力非常强。它们畏光,但是……”

伊安又立刻把飞梭上的防水灯提在了手中。

“等等!”肯特急得大叫,“您只是个Omega,您对付不了它们的。让我来……”

“你给我呆在这里!”伊安厉声喝道,“你父亲和救援队很快就来。他们知道下面有异常生物,会采取行动。而我绝对不会放任莱昂不顾。他等不到救援就会缺氧而死的。”

说罢,推开肯特,跳进了怒海狂涛之中。

海水屏蔽了雷鸣和浪涛声,耳边只剩自己隆隆的心跳。

推助装置立刻启动,伊安含着氧气罐的呼吸嘴,飞速向下深潜。

米字架从他的领扣滑落出来,挂在脖子上,圣符在幽暗的海水中折射出一抹明亮的金光。

提着明灯的年轻神父犹如一道阳光,朝着深渊坠去。

*

生死存亡之际,莱昂燃烧自我般,爆发出了连他自己都惊讶的力量。

他身后拖着一条由水怪们组成的黑色尾巴,奋力游进了一条被炸开的通道里。

这里面是一条长廊,整齐地排列着一扇扇舱门,过去应该是高级军官们的宿舍。

莱昂找到了一间墙壁和窗户完好无损的房间,游了进去,迅速关上了舱门。

水怪们包围而来,撞击着墙壁和门,尖锐的利爪在金属舱壁上划拉出刺耳的声音。

莱昂缓缓后退。

“砰——”

一只体型较大的水怪撞在他身后的窗户上,隔着模糊的玻璃窗,张开尖牙森森的嘴,朝里面发出威胁的嘶鸣。

越来越多的水怪挤在了窗外,拼命抓挠,用尖牙啃着接缝处。

莱昂紧握着手中的钢管,背贴着同墙壁,让自己放缓呼吸。

镇定!他对自己说。

莱昂的氧气瓶也已告罄,他尝试憋了很长一口气,然后不得不启用了救生项圈里储存的最后一点氧气。

如果在三分钟后,救援的人没有到来。那么,迎接他的结局,只有溺毙!

在这最后的三分钟里,无数个画面如走马灯一般闪过少年的眼前。

帕特农落满花瓣的道路,夕阳下的蓝贝湾,厨娘玛莎新鲜烤出炉的面包……

阳光明媚,鸟语花香,爸爸坐在窗前弹着钢琴,神情沉醉,目光是那么忧伤。

父亲手把手地教他如何握刀,宽大的手掌粗暴地揉着他的头发,又沉沉地按在他幼小的肩上。

还有伊安。

他的伊安……

青年穿着深蓝的法袍跪在圣坛前祷告,面容是那么圣洁而俊美。

他们并肩骑着马,伊安的白衬衫在发光。他侧头朝自己微笑,眼睛里有阳光在跳跃。

灯光下,伊安坐在书桌对面,轻声细语地为他讲解功课,低垂的睫毛是那么纤长,让人忍不住想伸出手指轻轻拂动一下……

他将再也见不到这张清秀的面孔,再也听不到那道温润清朗的声音。

他再也呼吸不到那青草的香气,再也感受那修长的手指曲着轻轻敲着自己的额头,提醒自己集中注意力……

我真是个愚蠢的混蛋!

莱昂的泪水溢出眼角,同冰冷的海水融为一体。

我为什么要和他置气?我应该相信他说的所有的话,哪怕他就是在骗我。

我不想死!

莱昂在心中疯狂呐喊。

我想活下去!我想活得长长久久,活成一个讨人嫌的老怪物。

我想天天都能看到伊安。我想长大,想让他看到成熟、充满力量、完美的我。想反过来照顾他,被他信任和依靠。

我想让他为我骄傲。

而不想这样,狼狈地淹死在深海里,作为一具浮肿的尸体被捞上岸,塞进棺材里。

而伊安,我可怜的伊安,作为神父,他还得为我主持葬礼。

他是否会为我落泪?是否会哀痛地亲吻我青紫扭曲的脸。他是否会在深夜里怀念我,擦拭我的相片,为我的灵魂祷告?

他是否会在海边提着灯,呼唤我的名字,将我迷失在深海的灵魂召唤回来?

救生项圈里的氧气也所剩不多,项圈检测到了血液里氧气含量不足,发出警报。

门窗上依旧挤满了水怪,这群畜生还在不停地抓挠撕咬,准备分享人类的尸体。

莱昂的意识逐渐模糊。他飘荡在水中,不再感觉到海水的阴冷,犹如回到了子宫里,被温暖与安全包裹住。

手缓缓松开,钢管滑落,一头触地,发出咣地一声轻响。

潜水镜下,莱昂垂下了眼皮,遮住了冰蓝色的眸子。

他嘴边溢出最后一个气泡……

昏暗的房间里,少年失去只觉得身体静静漂浮着。窗外密密麻麻的水怪依旧坚持不懈地抓挠。

一道光闪过。

水怪们动作一滞。

紧接着,又一道光。

这一次,光没有再移开,而是坚定地照了过来。

聚集在窗边的水怪尖叫躲闪。

光线越来越强,一个人影扑在了外窗上。

光照在莱昂柔顺飘荡的金发上,璀璨生辉。伊安用力捶了捶窗玻璃,可莱昂毫无知觉。

伊安知道他已经昏迷过去,急得发疯,顾不得围绕在他四周滋滋乱窜的水怪,掉转方向,一头钻进了沉船的豁口。

伊安将推助装置的动力开到最大,朝着水怪最多的地方冲去。

可是越靠近舱门,水怪越来越多,将本就不宽敞的通道挤得水泄不通。纵使伊安手中有灯,也一时驱散不了它们。

糟糕的是,虽然水怪眼睛畏光,但是发现这人造灯光伤害不了它们的肌肤。于是它们的胆子立刻大了起来,在短暂的闪躲后,又汹涌地朝伊安反扑过来。

它们不怕普通的光,那……

伊安脑中灵光闪现,急忙检查手中的灯。

圣主保佑,这盏船用灯是多功能的,具有清洁模式,那就说明它能——

伊安扭动灯头部的转钮,灯顿时转为紫外线模式。

最强的灯光模式下,紫外线如密集的利箭射向四面八方,瞬间就灼伤了水怪薄弱的肌肤。那层薄膜一样的黑色皮肤被烫伤般开裂溃烂,泛起水泡,露出下面黑红色的肌肉。

惊恐的吱呀尖叫声几乎划破伊安本就因承受巨大的水压而剧痛不已的耳膜。

这下,再也没有水怪敢接近伊安了。他一脚踹开了舱门,扑了进去,将莱昂一把抱住。

少年身躯冰凉,双目紧闭,无知无觉。

伊安恐惧得浑身颤抖,不断拍着莱昂的脸,摸他的脉搏,将氧气罐吸口塞进他的嘴里。

“醒一醒,莱昂!”伊安在心底大喊。

“快呼吸——”

莱昂没有呼吸,一个氧气泡从他嘴边溜了出去。他的脉搏也停止了跳动。

他们在水里,伊安甚至没法给他做人工呼吸!

等等!伊安在莱昂的救生项圈上摸到一个很像是装外接氧气罐的对接口。

他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试着将氧气罐从莱昂嘴里拿出来,拔掉了呼吸口,把接口插在了救生项圈上。又把救生项圈自带的呼吸口塞回了莱昂嘴里。

救生项圈检测到了氧气,开始运作。它自呼吸口伸出一根吸管,开始吸取使用者气管里的积水,输送氧气,并且对使用者的心脏发出电击。

伊安没研究过这种军用救生项圈,没有料到还有这个步骤,瞬间就被电流猛地弹开。

他飞撞在了对面舱壁上,背脊剧痛,五脏六腑移位。推助装置的叶片撞歪,停止了转动。

更糟糕的是,一片叶片崩落,划过伊安的右腿,切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血流如注。

“……”莱昂终于发出了一声呛咳,身体抽动,心脏重新跳动,开始呼吸。

伊安从已无用的推助装置里挣脱,拖着伤腿吃力地游过去,狂喜地将莱昂一把抱在了怀中。

莱昂的意识还没有恢复,眼睛半睁着,一动不动。

伊安的右腿已疼得失去知觉,血疯狂地往外涌,大概是伤到了静脉。如果不止血,他会很快休克。

而鲜血刺激着那些怪物。它们躲在门外的阴影里,尖叫,躁动,疯狂地想冲进来,却又畏惧伊安手中的紫外线灯。

为什么救援还没有来?

失血让伊安感到一阵阵晕眩,他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多久了。

伊安把舱门关上,紧紧抱着莱昂,将少年冰冷的脸搂在怀里,悲凉地吻了吻他的额头。

苍白的手握住了米字架,在这离天堂最远的深海里,在这最阴冷的黑暗中,他开始祷告。

/神圣全能的圣主,请您聆听信徒发自绝望的祈祷,请您赐予我圣光,让它穿过深海,照耀在我们卑微、冰冷的身躯上。/

/请您救赎这个无辜的孩子。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他是如此地纯洁而美好,如开在您花园中的花朵。他不该把生命葬送在这个地方。/

伊安的神智越来越模糊,手臂依旧紧拥着莱昂。少年沉稳的心跳让他在绝望中感觉到了一丝希望。

/我的圣主,我愿以我的灵魂向您祭献,请求您带着这孩子远离这片遍布恶魔的深渊。/

/我的身体和生命,都将完全属于您,终生任由你驱使。/

/求您降临奇迹,让光明照亮黑暗海底,驱散那些亵神的恶魔,还我们以生的希望……/

圣光米字架在伊安惨白的手指中金光闪闪。

/如我违背誓言,我的身躯将灰飞烟灭,我的灵魂将永坠炼狱。我活着将终生饱尝各种痛苦,死去也会在炼狱中经受永远的煎熬。/

/吾主,我是您最虔诚的信徒。请您赐予我圣光——/

意识远离,伊安闭着眼,搂着莱昂的手正一点点松开。

紫外线灯落在了地板上,震起一圈尘埃。

灯闪烁了几下,啪地一声,熄灭了。

水怪们发出一阵异样的骚动。并非狂喜,而是……惊慌?

灯熄灭了,光却没有消失!

浅紫色的光没入了地板中,顺着接缝游动,爬上墙壁,窜向四面八方。

光从这一间小小的房间朝外扩散。它窜过每一处拼接缝隙,将沉船废躯的每一条凹槽都当作了自己的回路。

不论是被水生植物和珊瑚覆盖的甲板,还是长满了贝壳的舰壁。它无所阻挡,放肆地游走,来回扫荡着这艘沉眠了一百多年的军舰。

“圣主到底是怎么显灵的?”曾经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男孩站在海崖边,朝他的神父发问。

光扫荡遍了整艘军舰,终于找到了它想要的东西——当年被炸毁过的机甲库。

光从那一堆废铜烂铁上掠过,沿着每一根线条流窜。

残破的机甲手臂,埋在废墟下的核心机,短成数节的能量条……

“圣主只会在最险要、最绝望,当人类凭借自己的力量已无法自救的时候,才会显灵,挽救我们于水火。”青年温和地回答道。

光继而猛地一收,聚拢在一台被拦腰炸毁的战斗机甲上,汇集进了它的核心机中。

嗡——

一圈粉末荡起。

沉睡了百年的废弃机甲,启动了。

青年说:“而在那个时候,也只有最虔诚的信徒的祷告,才能被它所聆听到。”

死寂的舱房里,年轻的神父的手已从少年背上滑落。

脚下的机甲库中,机甲用它残存的手柄推开了废物,抓起了地板上的半根能量条,插进了核心机的凹槽里。

能量迅速充盈,核心机开始加速运转,将能量输送向各处。透过从残破的外壳,明亮的金色光芒迸射出来,霎时将整个机甲库照亮。

而后,机甲单手一撑,从废墟中一跃而起——

“莱昂,我希望我毕生都不用见到圣主显灵。”青年对少年说,“因为,这才意味着,我们生活在平静幸福的世界里。”

青年和少年飘荡在水中,一点点分开。

咕嘟,莱昂的嘴角又溢出一个气泡,睫毛颤抖。

轰——整艘军舰发出一阵颤抖。

少年的睫毛又颤了一下,冰蓝色的眼珠一点点亮了起来。

轰隆隆——

仿佛发生了海底地震,军舰剧烈颤抖,金属身躯发出尖锐刺耳的扭曲声。

水怪们尖叫着乱窜。

那振动越来越大,舱壁,门窗,全部咯吱作响。

位于军舰中下部的机甲库爆炸开来,残余的能量条碎片引爆了隔壁军火库没有清扫干净的几枚小鱼雷。爆炸的冲击轻易地就将原本就残破腐锈的军舰拦腰截断。

舱房猛烈晃动,舱门砰一声被震开,海水乱流。伊安失去知觉的身体朝着墙壁撞去。

眼看后背就要撞在墙上,一只手伸过来,将他手腕扣住。

莱昂将伊安拽了回来,紧紧抱住,箍在臂弯里。

少年清醒了,神情宛如变了一个人。

他注视着怀中昏迷的神父,冰蓝的眼底有一抹异样的金色光芒在涌动。

军舰轰隆巨响,颤抖移动,似乎正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拖拽着。

莱昂一手摁在伊安颈侧的动脉上,感受着指腹下的脉动,继而警惕地朝外望去。

军舰沉没的位置非常特殊,正位于一道海沟边缘,本就有小半截身体支在海沟上方。爆炸的震动,以及暴风雨中的湍急洋流,让那半截身子重心偏移,开始向海沟里坠落。

可两段身躯还藕断丝连,另外半截船身在巨大的拖拽力下倾斜起来。

莱昂已明显感觉到船身的变化。倏然,他瞳孔收缩,抱着伊安扑向房间角落,以身躯遮挡住他。

舱门被一只巨大的机甲拳捶开。那只残破的手掌挤了进来,半截带着核心机的身躯还留在外面,卡在了狭窄的通道里。

少年的蓝眸在这一瞬迸射出了无比耀眼的金光,犹如黎明前的夜空里最闪耀的星,几乎可以和日月争辉。

他从先前就一直感觉到了有一个东西在搜寻他,试图接近他。现在,这个金属铸就的东西,就在他的面前。

船身剧震,两截船身相连的部分彻底断裂,后半截军舰坠落进了海沟。而前半截军舰也维持不了重心,正缓缓朝着海沟倾倒。

水怪们纷纷逃离了军舰。

莱昂同那台没有头颅的机甲残躯对视,继而朝它伸出了手。

下一瞬,机甲飞速解体。

部件分散、变形,扑向莱昂,包裹住了他尚还有些稚嫩的身躯,迅速组成了一具为他量身打造的轻甲。

坚固的头盔,圆滑的肩吞,布满锈迹却牢固的胷甲,吊腿紧紧贴服着少年修长健美的双腿,核心机和推助器扣在背后。

莱昂的金发在水中飞扬,俊朗的面孔有着超脱年龄的坚毅和冷静。

他一手紧拥着昏迷的伊安,一只手臂抬起,被武装成了一只雄壮巨大的铁臂。

少年体内充盈的力量全部灌注在了这只手臂。核心机高速运转,铁拳上能量回路疯狂闪烁。

推助器喷发,莱昂冲向船窗,一拳捶了过去。

半截船身翻了个转,朝海沟一头载了下去。水压急速升高。黑暗张开大口,等着将船吞没。

船身一侧突然爆破,炸开一个大洞,一团光芒从里面冲了出来。

它挣脱了沉船,如一枚金箭,朝着海面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