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去的客人带走了帕特农庄园里的欢腾。深夜起风,天空中的繁星闭上了眼。大宅里的灯一盏盏熄灭。
极远处的海面上空,雨云正翻滚着,如迁徙的兽群,朝着大陆逼近。
奥兰公爵带着管家和几名男仆,快步走在庄园的林地里。数盏悬浮风灯为他们照路。
“在这里,大人。”前方有男仆高喊,“莱昂少爷晕过去了。”
金发男孩蜷着身子躺在一株凤凰木下,像一头受伤的幼兽。风吹林动,深红的花朵落满了孩子满身,像从他身体里涌出的鲜血。
莱昂陷入半昏迷中,面色苍白,脸颊却泛着不正常的红晕,汗水将他浸得如才从水中捞出来一样。
“他在发烧。”管家低声说,“伊安神父走之前叮嘱过我,说他担心莱昂少爷进入觉醒期了……”
公爵低头注视了长子好半晌,才动手将他抱了起来,放在了悬浮轮椅上。
莱昂仰起头,眼睛半睁着,但是依旧没有醒过来。
公爵胡乱揉了揉儿子的头发。男孩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的眉眼,同另外一张面孔奇妙地重叠在了一起。
“让马文医生来看看。如果体征数据什么的都正常,就不用管他了。”公爵低声说了两句,语气又很快强硬了起来,“不要娇惯他,罗德。每个Alpha都会经历这么一次的。他在成长。而没有成长是不痛苦的。”
管家喏喏应着,指挥着男仆,带着昏睡中的莱昂朝大宅而去。
天空中有隐隐雷声传来,海面的雨云已快要登陆。看样子今天即使没有莱昂拉响消防警报,这场舞会也是夭折的命。
伊安擦着湿发从浴室里走出来时,雨云已抵达海湾。稀疏的雨珠敲打着窗玻璃,闪电的光在浪尖跳跃。
伊安拉上了窗帘,忽而僵住。
他一寸寸转过头,望向卧室幽暗的墙角。
“很抱歉不请自来,神父。”奥兰公爵坐在椅子里,拧亮了落地灯,露出魁梧的身躯和英俊粗犷的面孔。
“我想,我们还有对话没有结束。”
伊安松了一口气,疲惫道:“现在已将近午夜了,大人。”
“我知道。”公爵不以为然,“但是,是你将我父母的死亡疑云丢在我头上的。那就不能怪我夜不能寐,亲自上门骚扰你了。”
伊安变色,立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公爵丢了一个小玩意儿在角几上。那是个小小的声波屏蔽器。
“就连在帕特农,我也不相信有没有长耳朵的墙壁。”公爵说。
伊安眨着酸涩的眼,无奈地在床尾凳上坐下,同公爵隔着几步的距离面对面。
好在这一次,两人的信息素都非常正常,身上的伤也都受过治疗,至少从外表上看不出来了。
“那个护工的儿子带我去见了一个人。”伊安还清晰地记得自己之前断开的地方,流畅地连接了起来。
“那是这个护理中心中唯一的客人,也是他们这么多年来唯一服务的对象:一位年纪约有一百六七十岁的老人——后来我才知道是疾病让他显老,其实他真实年龄只有一百四十来岁,是个Alpha,但是已提前进入失感期。”
Alpha特有的敏锐的五感,会在进入老年后逐渐衰退。
“这位老人患有痴呆症,基本无法与人正常交流,对外界的刺激也几乎没有反应。我最初以为他是夏利大主教的亲友。然而护工的儿子随即让我放心,说他保证能做到他父亲一样,不会让任何外人接近这个老人。”
伊安抬眼看着公爵:“很显然,这个老人是大主教藏起来的一个秘密。”
“而你本可以到这一步的时候就打住,但是你显然继续调查下去了。”公爵唇角拉扯,“你的单纯朴实装得以假乱真呀,神父。真令我刮目相看。”
“我用不着刻意去调查这个老人的身份,公爵。”伊安平静地说,“因为他长得同一个人极其像。或者说,像他老去后的样子。”
公爵挑眉。
伊安说:“您的父皇,先帝亚当二世陛下。”
公爵猛地坐直了,如雄狮炸毛,强劲的气息如巨浪朝着对面的神父扑过去。
“他不是您的父皇,我可以保证!”伊安忙朝公爵做了一个安抚的姿势,“夏利大主教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将您的父皇,一个帝国的皇帝,给这样草率藏起来的。请镇定点,公爵。”
“那怎么会长得像我父皇?”公爵低声喝问,“难道就只是巧合?”
“不。”伊安说,“还有一个人,他会同亚当二世陛下容貌、身材,甚至举止都酷似,但是却并不是他。”
他注视着公爵:“他的替身,大人。这个老人,是您父皇当年的御前侍卫成员,是他的一个替身。”
拜伦帝国的亚当二世皇帝是一位知名度极高的帝王。不仅仅因为他英年早逝,还因为他容貌英俊,同皇后尤金妮的恋爱史广为人知,而且本身也因为热衷改革而备受争议。
所以,熟读历史的伊安十分熟悉这个帝王,还写过一篇讨论他某项改革措施的论文。做调查的时候,还看到过模拟出来老年亚当的模样。
公爵缓缓地坐回椅子里,双手握着扶手:“你怎么确定的?”
伊安说:“我当时有了这个大胆的猜测后,一直尝试和老人交流,但是他丝毫没有反应。我花了一个多小时,最后抱着尝试的想法,问了他一句话。而这一次,他居然回应我了。”
“什么话?”公爵问。
伊安深吸了一口气,说:“科尔曼勇士的使命是什么?”
“迎回失落的光明……”公爵下意识呢喃了出来。
“……以铁与血捍卫自由。”老人用沙哑模糊的语音回应着。双目依旧呆滞,似乎有一点点星火擦亮。
奥兰公爵整张面孔都在细微地颤抖。
这是科尔曼皇室中,专属于御前侍卫团的一句口号。
自他们被皇帝亲手挑中,宣誓效忠时起,一直到他们退役或者牺牲,伴随着他们每一日的生活、训练、出勤……
对这段应答的记忆,深植在他们的灵魂里,是疾病和衰老都无法抹灭的印记。
“小时候,”公爵沉默了良久,轻声说,“曾有一阵子,我很喜欢看侍卫们换岗。在那个小仪式上,他们会和交接方对应口号。非常地有精神,充满了令一个孩子觉得安全的力量……”
他短暂地在回忆中打了个滚,又很快地站起来,抖落了鬃毛里的水珠。
“就算是我父亲的替身,我父亲替身可不少,你又怎么将他和我父母的事联系在一起的?”
伊安说:“因为回应了我后,这位老人明显激动了起来。他开始大声念了一串数字。只可惜那个护工的儿子带着人迅速给他注射了镇定剂,将他带走了。”
“他念了什么?”公爵追问。
伊安同公爵对视:“003,018,037,和099。”
奥兰公爵一脸困惑。
“我最初也不懂。”伊安说,“而神给了我提点。在返回西林的途中,我搭乘的民航在半途遭遇了一场小型太空风暴,临时迫降在一个中途港口。这个过程中,我听到机务人员不断通过代码联络彼此。那个老人说的,极有可能就是御前侍卫团的工作代码。于是我上网搜了一下,网上果真有详尽的皇家侍卫团的代码说明。”
“003”是目标人物置身高度危险之中。“018”是针对目标的保护措施已失效。“037”是目标不能转移离开危险区域。而“099”……
“自杀式恐怖袭击……”公爵替伊安说了出来。
“是的。”伊安极轻地点了点头,“而且那位老人的症状,十分符合‘潘多拉’的后遗症:大脑损伤。所以我推测,他应该就是跟着先皇夫妇一起在那艘军舰上的侍卫团替身。也许知情人不是遇难就是已彻底痴呆,而夏利大主教发现了他还记得惨案的内部,就将他藏了起来。”
公爵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靠进椅子里,舒展着全身:“夏利的胆子居然比我预计的要大这么多,真是要让我对自己识人的能力重新评估了。可是,神父。你的恩师手中捏着这么一张王牌,为什么还要来利用我?”
“一个年老痴呆的前皇家侍卫吗?”伊安轻哼,“那不论他说什么,都会被轻易反驳的吧。新闻热度持续不了一周,就会被媒体和民众抛弃。而大主教自己也会声名扫地,甚至被教廷抛弃。而等风波过去,就又到了菲利克斯四世反击的时候。大主教会消失得悄无声息。这个老人,是一枚长满毒刺的龙蛋。它或许能孵化出一个无敌强大的怪兽,但是谁碰了他,谁就要面临着被毒死的危险。”
“你是从那个时候就开始对夏利有了贰心?”公爵问。
“我至今对大主教充满了尊敬,大人。”神父抬起脸,清俊的面容带着坚决,“但是这枚龙蛋很有可能在发挥作用之前就击沉了大主教这艘船。而我不想到那时候一点准备都没有就跟着他一起沉没。而且后面发生了一件事,让我不再敢对这个龙蛋掉以轻心。”
公爵浓眉夸张地挑着:“你真是个说故事的好手,神父。真是讲得跌宕起伏,引人入胜。难怪我儿子那么喜欢你。抱歉,请继续。”
伊安不为所动,继续说:“没多久,大主教还是知道了老护工去世的消息。那时我正外出办事,他便把那位秘书叫去问话。次日我出差回来,另外一个助理执事抹着泪告诉我,这位秘书昨晚回家途中遭遇了车祸,已经去世了……”
公爵的唇角又忍不住细细地抽搐了一下:“夏利?”
“我不知道。”伊安神情十分复杂,“后来大主教将我招去,问我是否知道这位秘书前去参加那个老护工葬礼的事,我才知道,秘书为了邀功,将所有的事都说成是他自己做的。他把从我这里听来的葬礼和对方家中的细节都转述给了大主教——包括我简单提了一句的老病人。数个小时后,他死于一场简单的交通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