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昂伸出他的长腿,将一颗石子踹起,飞向树林外被海潮淹没的沙滩。。
“十二岁是人生中一个重要的分界线,莱昂。”伊安继续说着,嗓音融合在哗哗海浪声中,温软而悠长,“一转眼,你就不再是个小孩子,而是一个少年了。孩子可以任性胡闹,可以发泄坏脾气。因为总有成年人挡在你的前面,替你遮风挡雨。而当你成为了少年,许多责任,就要你自己去承担了。比如,对未来的规划,和随之而来的奋斗。”
“你真是个喜欢说教的人,神父。”莱昂轻声讥嘲,“拯救苍生大概是你的癖好,难怪你会从事这个行业。我打赌你父母肯定也受不了你的唠叨。”
“我没有父母。”伊安说,“我是一个弃婴。”
“哦。”莱昂支吾了一声,挠了挠鼻子。
伊安笑了起来,伸出手,第一次摸了摸男孩柔软如丝一般的金色短发。
莱昂的个头已高过了伊安的肩膀,就像雨后的竹笋一样猛窜着个头。伊安觉得用不了两年,这孩子的身高就会超过他。
“我是个被神眷顾的幸运儿。”伊安说,“我出生那一年,所在的星球正经历着动乱和饥荒。许多人流离失所,朝不保夕。夏利大主教那时随同教廷慈善会去巡视难民营。他说,每天早上起床,都会在教堂的门口看到好几个被父母遗弃的孩子。”
“那其中就有你?”莱昂问。
伊安点了点头:“在黑市里,一个男Omega可以卖出相当不错的价格。在很多地方,权贵们喜欢豢养男Omega,因为作为玩偶,他们耐受力强,又还能做生育工具。但是我的父母并没有用我换取一张离开那颗星球的船票,而是将我放在了大主教的门前。神将我赐予给他们,他们无力给我更好的人生,便又将我交还给了主。”
神父洁白修长的手握着胸前一枚小巧的米字架,食指沿着上面代表着“铭记母星”的圆环划了一圈,低声念了一句祈祝词。
“我是幸运儿中的幸运儿。夏利大主教只在这批弃婴中选了三个孩子,带回了西林教廷,其余的都留在了当地的孤儿院。我自记事起,就没有挨过解饿和寒冷。教廷慈善院戒律严明,但是生活平稳优渥。如果我留在那颗星球的孤儿院,我大概一满十四岁就要出去打工养活自己吧。”
莱昂像只小狗儿似的沿着小道东遛西窜,不住踢着石子。半晌,才回头瞥了伊安一眼。
“好吧,我能理解你为什么这么信仰圣主了。毕竟你确实是深受他的光明眷顾的人。”
伊安微笑:“而你也,莱昂。你也格外受他的眷顾。”
金发男孩回以不以为然的嗤笑。
伊安说:“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莱昂。你看书过目不忘,学什么都非常快。”
“你知道什么?”莱昂哼了哼。
伊安就着风灯暖黄微弱的光,温柔注视着男孩俊美的脸:“虽然你在我的课上从没专心过,但我却是留心过你。敏锐的观察力是我的一项优点。你在第一天就一口气把神学书翻完了,我打赌你全记住了。所以你才根本不屑听我讲课。”
金发男孩撇着唇,眼珠转向别出。
显然,伊安的估计是正确的。
“超群的记忆力往往只出现在Omega身上,你是特别的。”伊安认真道,“作为Alpha,你显然也是个受到神眷顾的孩子。”
说话间,他们走出了树林,走进了庄园的草坪。前方远处,亮着灯的大宅出现在视野里。
夜色如被,覆盖着浩瀚大海和郊野,伫立在一片开阔草地上的帕特农庄园大宅,犹如置身一颗孤独荒凉的星球,是那上面一座为过往太空舰指引航线的灯塔。
“请你去尝试一下,莱昂。”伊安的声音柔和却饱含着力量,“将你内心的抵触和狂躁暂时放在一边,尽量不去想自己受到的忽视和不公,而把注意力专注在学业上。相信我,这对你来说,是目前最有效的改变命运的方法了。”
莱昂沉默地走在伊安身边,眺望远方的双目里映着那个被他称做“家”的地方的灯火。
“你的父亲是公爵,是这个星球的领主。你从来不用为金钱发愁。”伊安说,“这已让你比庄园外无数同龄人好太多太多了。人来到这个世上便是为了受苦的,许多苦难都会伴随我们终生,你并不比别人过得更不好。”
莱昂闷声说:“我不是个矫情的人!”
“当然不。”伊安笑着,揽住男孩的肩膀,同他爬上斜斜的草坡。
“好记忆力不等于真确的理解和运用。”伊安说,“如今早已不是冷兵器时代,你学识不佳,别说去驾驶战斗机甲,恐怕就连机甲维修师都当不上。光是一味程勇好强,那你只有终身做一个靠卖力气为生的人。而在机械侍普及的今天,人类的力气却又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我知道,你不用啰嗦……”莱昂不耐烦。
年轻的神父笑着,又揉了揉男孩的金发,把他削瘦却骨架刚健的身躯搂在臂弯里。
远处的大宅后门,厨娘玛莎正站在一盏路灯下,焦急地等待着她的少爷回家。
“去吧。”伊安停下了脚步,松开了手。
莱昂走了几步,回头朝伊安望过来。
“‘花都公学’说,如果我能通过下学期的入学考试,就可以考虑让我回去。”
伊安扬眉:“那你需要一个家教。你父亲打算给你请一个吗?”
“他并不觉得我能通过入学考试。”
“我会和他谈一谈的。”伊安说。
“行。”莱昂摆了摆手,“不过你要再被他诱惑了,我可不一定会去救你了。”
“我没有……”伊安试图辩解,但男孩已像一只小野兽一样飞窜着跑走了。
公爵的小儿子克里斯的洗礼是在一个暑气沸腾,阳光热辣的盛夏举办的。
整座中心城区就像跳水般,一头从温柔的初夏扎如了酷热的仲夏之中,没有丝毫预警和过度。
公爵夫人就像一个急待炫耀新研发产品的厂家,将洗礼仪式后的草坪酒会举办得犹如一场盛大的产品发布会。弗莱尔凡能排得上号的权贵全都受邀前来,瞻仰她最杰出的产品。
头衔高低不一的贵族们,受封的爵士们,投机的证券交易商,银行家,运输大鳄,大农场主,当红的明星、运动员,还有驻扎在弗莱尔的帝国军总司令……
伊安的师兄卡罗尔主教甚至是小克里斯宝宝的教父。
帕特农庄园的草坪成了欢乐的海洋。一座座洁白的凉棚架起,妆点着象征着健康和富足的桔梗花和麦穗。美食堆满长桌,一座座香槟塔被斟满,巧克力喷泉源源不绝地喷涌着。
奥兰公爵同所有权贵一样,并不喜欢使用AI机械侍,而以能雇佣得起人为仆役作为身份的代表。但是今天,庄园里也出现了一队机械侍乐队,吹拉弹唱,将气氛烘托向高潮。
书房的落地玻璃窗将草坪上的喧嚣和热浪隔绝在外。雪茄在静静燃烧,酒杯中冰块喀喇轻响。
“所以,你的意思是?”公爵抖了抖烟灰,把雪茄咬在嘴里,望着坐在对面的蓝袍神父。
“请允许我给莱昂补课。”伊安端着茶杯,认真地说,“时间已经很紧迫,距离开学只有六周了,而他要补的功课还不少。”
“不用那么麻烦。”公爵摆手,“我已经打算把他送去鲁特学院了。”
伊安一惊:“很抱歉,公爵。那是一所半军事化的学校吧?”
“这不正适合那小子吗?”公爵喝着酒,“他是将来要从军的,提前适应一下也好。‘花都’并不适合他。”
伊安这几日紧急研究过了弗莱尔星的学校,知道鲁特学院虽然也是私校,排名却都在一百往后,专用来接收那些叛逆的少年,以严格苛刻的军事化教育敲打驯服他们。
“请您不要这么对莱昂!”伊安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不应该就这么被放弃。他才十二岁,还在成长和改变,现在就将他定义成不可救药还太早了!”
“恕我直言,神父。”公爵说,“我当然相信你在神学方面的造诣,但是……”
“我有全科教师证。”伊安早有准备,拿出了证件,“我有双硕士学位,一个是神学,一个就是教育学。我知道我很年轻,没有什么说服力,但是辅佐一个七年级的学生,应该是能胜任的。”
公爵嘴角抽了抽:“你还真是有备而来,神父。我发觉你对犬子特别关心,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莱昂是个相当聪明的孩子!”伊安瞪着这个不负责的父亲,“我能从他身上看到闪光点,看得到他的潜力。他只是需要被爱,公爵大人。”
“爱……”公爵转动着酒杯,露出飘渺而又满是讥讽的笑,“这还真是个在这个家族中很少能听到的词。”
“再给他一次机会,大人。”伊安恳求着,“让他来我这里接受辅导,反正现在也是暑假。如果他不能通过入学考试,那么,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公爵哼了一声,吐出一口青烟。
孩子们说笑着,带着两头最新款的机械兽路过,望见金发男孩正背着手站在书房门外。
“嘿,莱昂,又被你父亲罚了吗?”
“听说你徒手攀岩赢了肯特。你摘到了那个岩贝王了吗?”
“肯特说你作弊呢。”
“他放屁!”莱昂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那只菜鸡这辈子只有舔我脚丫子的份儿!”
“你真的摘到那个岩贝了?”一个Omega女孩显然对这个俊美高挑的金发小少爷抱着好感。
她小心翼翼地走过来,露出腼腆秀气的笑容:“我就相信你一定能行的,莱昂。我能看一看吗?里面有珍珠吗?”
莱昂抬头盯着她。
就这时,书房的门开了,年轻的神父走了出来。
女孩脸一红,不等莱昂回答,转身就朝同伴跑去。
孩子们一阵哄笑,拉拉扯扯地跑走了。
“你的朋友?”伊安望着远去的孩子们。
“才不是呢。”莱昂淡漠道,“我不需要朋友。”
“没有人不需要朋友。”伊安说,“做个独夫可不是快乐。”
“随便啦,神父。”莱昂撇嘴,透过凌乱的刘海,挑着眼望向伊安,“老头子怎么说?”
伊安微微笑起来,洋溢着胜利的喜悦:“你可以改口叫我老师了,我的少爷。”
“哦。”男孩却并不见明显的喜悦,只点了点头,转身朝外走。
伊安笑眯眯地跟在他身后:“从明天起,你早上九点要准时到我的书房来,带上你的光子板和课本。我会给你拟定一个学习计划。在接下来的六周里,我们可有得是活儿要忙了。”
“听你的就是。”莱昂一脸无所谓,忽然反手,把一个白亮的东西朝伊安丢去。
伊安低头一看。一枚拇指大的珍珠在掌心里滴溜溜打转,洁白温润,浑圆天成。
“这是……”
“攀岩的战利品。”莱昂说,“算是学费吧。不是只有老头子才有钱。”
“谢谢。”伊安大方地把珍珠收了下来,“可我还没有听到你改口呢。”
莱昂的嘴巴撇来扯去,眼珠乱转,就是不肯落在神父含笑的清俊脸上。
两人站在通往室外的门边,阳光带着滚滚热浪涌进走廊,照在马赛克拼花地砖上,尘埃在光线中沉浮。
“我的耳朵还在等着呢,莱昂。”
“好吧。”男孩自凌乱的刘海后挑起了一双碧蓝的眼,望着神父,终于唤道:“小老师。”
小老师……
傲慢的孩子,倔强地不肯彻底承认对方的权威,非要强调自身的存在感。
小老师……
伊安自昏睡中睁开了眼,有一种一梦千年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