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珏最终还是找到了地方吃饭。
平平无奇的食盒四四方方,没有一丝多余雕刻镶嵌。
食盒盖子揭开,一层躺着个圆滚滚的笼饼,下面一层是酱肉和腌制的萝卜。
云珏舔舔嘴角,拔下头上的木簪,竟从木簪里抽出利刃,仔仔细细把笼饼片成数片,取两片夹酱肉和腌菜,最后摸出一个小白瓷瓶,往上面浇了些奇怪的酱汁。
一抬头,尹叙的目光早已从手中的书册转向她手里的东西,眼神里带着不加掩饰的意外和叹服——不愧是你,一顿午食能搞这么多花样。
云珏眨巴眨巴眼,迟疑的双手奉上——想吃?
尹叙失笑,摇摇头,又继续看回自己的书。
云珏收回手:“那我吃了。”
尹叙握着书,并不介意她在旁边吃饭还是睡觉:“随意。”
因国子监目前还没有专程腾给学生用饭的食室,大家中午都是随意找个幽静的地方匆匆用完,也有关系不错的会聚在一起共用。
尹叙平日很少邀朋喝友,往往是独自用完饭,便携一卷书,找个情景角落小憩。
云珏还没用饭,索性跟了过来,就在他旁边吃,尹叙竟也由着她。
他不是认真投入时轻易会被打扰,也不是被打扰而轻易生怒的人,且云珏真的只是乖乖吃饭,见他看书,连废话都无。
可是,他却不由自主挪了眼神。
云珏的饭食看起来相当简单,酱肉是厚厚一块,她动作娴熟老练,片饼夹肉一气呵成,那神秘酱汁也引人注意。
刚入学时,不是没有女学的人大胆来找他共进午食,疑惑借讨论诗文,请教疑难。
碍于这理由找得冠冕堂皇,尹叙不好一味拒绝理由,偶然间也瞧见过其他女郎的饭食。
长安贵族好食鱼鲙,不经烹制的鲜鱼片成晶莹剔透的片状,似霜如雪。
制作鱼鲙又以鲫鱼最为合适,奈何鲫鱼刺多,是以在制作时,尤其考验技巧。
对于贫苦人家,饭食用于果腹,简单方便就足够,高门大户则讲究吃得得趣有面子。
且鱼肉滋润却不胖身,拿出来体面又贵气,顺路成章的成为女郎们的心头好。
倒是很少有向她这般,吃得实实在在。
午后的回廊下静谧安逸,是他常来的地方,鲜少有人过来打扰。
但此刻,他的身边响起了脆脆的咀嚼声。
云珏的吃相并不粗鲁,但无拘无束,一口下去,笼饼软香弹韧,酱肉咸香生甜,萝卜酸辣开胃,复杂多变又完美中和的滋味令她幸福的眯起眼,发出了小小的满足音。
一上午的饥饿就是为了这一口!
尹叙并不好口腹之欲,浅浅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继续看书。
可她这般投入的进食,竟让尹叙的目光不可抑制的又转了回来。
他见过的女子进食,吃的无一不是精细珍贵之食物,胃口却小如鸟雀,两口便落箸,碗里不剩些都像是会被笑话。
老实说,举止的确优雅,瞧着能入画观赏,但就引馋虫生胃口来说,还是眼前这幅粗中有细,大快朵颐的画面更实在。
“嗯?”察觉尹叙的目光,云珏又发出一次邀约:“要吃吗?”
这一次,尹叙竟没有直接拒绝,往背后的木柱上一靠:“我吃了,你吃什么?”
这话说得!
云珏立马掏出一个兜袋:“我还有这些。”
她打开给尹叙看,里面除了晒制的果脯,竟还有切成小块的烤饼。
“我上课无聊时便摸一个吃,相当能打发时间,有时吃多了散学回去都不饿。”
上课无聊……
打发时间……
散学都不饿……
尹叙的神色慢慢的冷下来,静静地盯着她。
云珏终于意识到,自己无拘无束的过了头。
尹叙可是国子监排得上名号的典范,她这种行径实在不妥。
云珏干笑两声,开始为自己找补:“其实……我从小就有个毛病,一动脑子便容易饿。博士们才华横溢,讲课精彩纷呈引人思考,我太专注,一不留神就饿了!若一直饿着,会影响我与博士们共鸣的!”
她语气逐渐沉痛,仿佛自己做了多么万不得已的决定,却不知尹叙此刻想的却不是这个。
当日,新君在新学设立之初自各州召入长安的官家子女不止云珏和赵程谨,亦是借此事显示各州对新政的支持。
然而,最后顺利来到长安的却没几个,不是被家中忽至的丧事绊住,便是生了不知名的疾病。
传信来的话里到也没说拒绝,只是恳请新君能多宽限一阵。
对此,新君也只能准许。
这当中,唯有云赵两家子女如期来到长安。
论理,若是为了支持新政,各州大吏派遣一个子女来即可,然云赵两家同在陇西,一次就送了两个,旁人问及,也只当是圣恩隆重,对这两姓格外看重。
可云珏入学后的举措乃至于她刚才的言行,都无端显出几分矛盾。
若云赵两家知道自己是为支持新政才派遣之女来,理当耳提面命让他二人刻苦用功。
谁想,这二人一入长安,一个借着水土不服足不出户,一个龙精虎猛玲珑聪慧却对课业敷衍了事。
此外,圣人再看重云赵两家,他们入长安后得到的赏赐和关怀已经足够。
单说镇远将军府的地段是长公主一早看上的,奈何新君迟迟不应,最后倒是给了他二人落脚便可见一斑。
云珏这一闹,虽然恰和圣人心意,但在此之前,她着实称不上是勤奋努力的料子。
圣人赐下府邸后,还派了宫中奴仆到府伺候,仅凭这一点,尹叙相信圣人不会不清楚他姐弟二人平日是何种做派。
种种情况加在一起,便得出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
圣人只要这二人留在长安,只要他们好好呆在这里,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谈及云赵两家,迅速关联的无非是平介之战。
而先帝驾崩,先太子登基后伤重不治,直至新君登位,几代更替,都揉在这短短数年里。
此前十数年,尹叙活在安稳之中,凭着锦上添花的才气颇负盛名。
直至眼见乱世突至,他终于意识到才名在刀剑相向的战场显得多么无力又无用。
后战乱平复,新君登基,他才从过往的安逸人生中脱离出来,开始着重实务,总算有所精进,有些事,他也是这两年才略有了解。
难道让云珏来长安,背后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用意?
正想着,诱人的饭食香靠了过来,尹叙眼一动,就见云珏举着一份刚包好的笼饼夹肉递到了他嘴边,笑着说:“你是在想要不要吃吗?不用想了,我帮你决定,尝尝吧,可好吃了!”
尹叙的目光凝聚在眼前之物上,鬼使神差的,他没有再拒绝,而是伸手接过。
云珏高兴地提示他:“要一口咬下去,咬到肉和菜!”
尹叙如她所指示,放开咬了一口,齿锋咬过酸辣萝卜时,果然发出了一样的嘎嘣脆声,咀嚼两下后,他生生一愣,看向手中的食物。
下一刻,缓缓地咀嚼开始加速,又似不够,他又咬了一口。
笼饼劲道打底,酱肉软烂增鲜,萝卜脆爽解腻,神秘的酱汁与不同的口感揉在一起,使得味道都层层递进,让人食指大动,胃口大开。
尹叙也是山珍海味养大的,自然尝的出这道酱肉是经过多重工序才烹制出的美味,就连一道普通的腌萝卜,滋味也层出不穷,酱汁更是非同一般的好吃。
这份饭食瞧着简单,内里有多复杂细腻,只有吃的人和做的人知道。
“好吃吗?”云珏看着他,期待的问。
尹叙笑了一下,点评道:“不错,倒是与你很像。”
“什么?”云珏没懂,她怎么就和吃的很像了?
尹叙眼帘轻垂,看一眼手中剩的最后一口,抬手送进嘴里:“不可貌相。”
云珏以为尹叙是要夸她,事实上他的确是在夸她,可当她看向手里酱汁流了一手、内陷也被咬的歪七扭八的食物,小脸一垮。
我在你眼里,原来这么不堪?
尹叙见她如此神情便知她想歪了,他张口想要解释,可话到了嘴边,溢出的却是一道轻笑。
云珏倏地抬头,眼里的委屈都要溢出来了。
尹叙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与她对视颇为尴尬,所以他选择别开脸继续笑。
云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