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时,青年眼神平淡无波,云珏却是笑意盈盈,朱唇粉腮娇艳,酒窝轻陷生甜。
云珏中意尹叙一事并无遮掩,但她但从没故意制造什么突然出现的身体碰撞。
因为尹叙是个守礼的君子。
她要么不出现,出现时,多是铺足了前奏,站的远远的。
见她不语,尹叙主动道:“女郎何事?”
云珏回神,红着脸颊手忙脚乱的摸出帕子:“我、我这里有些词句,想向你请教……”
“抱歉,没空。”尹叙果断拒绝,径直往前走。
云珏愣住。
上回她走含蓄路线,把帕子丢在他必经之路上,他就是这副目不转睛的样子走过,白靴狠碾。
她痛定思痛,觉得自己含蓄过了头。
尹叙勤学苦读忙的不得了,哪有空捡沿途掉在地上的帕子?
所以才有了这次的出击。
结果,只是把被拒绝的过程拉长了一句话的功夫?
尹叙已擦肩而过,云珏连忙转身跟上:“你若是忙,我念给你听!”
尹叙拒绝的话还未出口,身边已响起少女声情并茂的朗诵——
“君若天边皎月,妾作笼月之云,愿绕身相伴,独占清辉。”
尹叙忽然站定,云珏捧着帕子边走边读,若非身法好飞快定住,已撞他身上了。
他缓缓侧首,看了她一眼,黑沉沉的眼里看不出情绪,明明文秀清隽,站定时挺拔的背脊却不输陇西坚守驻地的军官将士,却又比他们更加俊美。
云珏如被一条无形的线系住心尖儿,慢慢向上提拉。
果然是被她的情意打动了吗!要赋诗回赠了吗!
呀,她忘了背别的。
也就一眼,尹叙收回目光,看向前方,淡淡开口:“谢师妹。”
谢清芸早就看到他们二人,听到尹叙忽然唤自己,她站定颔首:“尹师兄。”
同为女学中的佼佼者,谢清芸也会在散学后来借书。
尹叙直接走向谢清芸,在两步之外站定:“早闻贵府上有一本孤本琴谱,此前尹某已向谢太傅提过借阅一事,得其首允。奈何太傅事忙,一直未能抽空。碰巧在此遇上谢师妹,不知今日可否有劳师妹带尹某取书?”
谢清芸温柔笑道:“有何不可?待取完书,师兄随我同行便是。”
尹叙颔首,抬手礼让:“请。”
谢清芸浅笑,姿态优雅的走进博士厅,尹叙亦随其后。
藏书阁大门未合,谢清芸瞄了一眼,云珏并未跟进来。
她明眸轻转,偷偷看向尹叙,他已行至另一侧的书架后,因身形颀长挺拔,都无需阁中木梯,轻易可取高处书册。举手投足间,尽是世家贵族养出来的矜贵之气。
就是有些不识趣,竟站的那么远。
谢清芸屈指在唇边抵了抵,小声清嗓,柔声唤道:“尹师兄。”
尹叙身形一定,于书架缝隙中抬眸看过来。
明明隔着一段距离,谢清芸依旧被这双漂亮的桃花眼看的心头一撞,脸颊微烫。
她指了指自己这侧的书架,尽量让自己表现得淡定大方:“可否劳烦师兄为我取书?这处太高了。”
尹叙看向她所指之处,目光不动声色扫过立在书架边的木阶。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清影从外蹿进来,一把将木阶拖到谢清芸所指之处,蹬蹬蹬踩上去。
云珏回身冲谢清芸一笑:“师姐要哪本?”
谢清芸生生愣住,她、她从哪儿蹿出来的?!
尹叙垂眸,敛去眼中那丝浅淡笑意,抬眼时只剩冷清之色,他道:“既有师妹相助,尹某便不打扰二位,谢师妹,我在外面等你。”
说完,他一个人先去了外面。
谢清芸看向云珏,淡淡道:“那就有劳师妹了。”
云珏摇头:“师姐客气!”
谢清芸随便点了两册书,拿过后便往外走,云珏跳下木阶,背着手跟了出来。
出了藏书阁,谢清芸见到等候在外的尹叙,回头看向云珏:“我与尹师兄还有事要办,便先走一步了。”
云珏还能说什么,她只能干巴巴看着二人并肩离开。
直至两人走的已看不见,她才抽出粉帕子,又读了一遍。
半晌,她嘀咕道:“难道是因为写的不好?”
……
马车一路驶进崇仁坊,停在镇远将军府门前。
云珏钻出马车稳稳落地,迈步往里走,立在大门左右的两个守卫刚抱起拳,面前一阵劲风扫过,人已进去了。
彩英小碎步跟在后头,冲两人笑笑,继而倍感头疼的追了进去。
云珏熟门熟路跨入院门,直奔书房,一掌将帕子拍在书案上,啪得一声响:“还给你!”
书案前坐着个身着浅色圆领袍的青年,一双冷清黑眸微狭且长,眼尾上扬尤似狐狸:“怎么了?”
云珏气鼓鼓的抱手,就着跟前的软垫重重坐下,裙摆噗得蓬起,又缓缓铺平。
“都说学以致用,你好歹是我们陇西第一俊才,走出家门都是要被姑娘夫人们献花投果的,可就你拿出的这个,根本对不起你那两库房放臭的花果!”
云珏沉痛的嚷道:“赵程谨,阿姐对你很失望!”
赵程谨看一眼丢到面前的东西,了然的点点头,侧身打开挨着书案的矮脚斗柜,抽出一本书放在自己面前:“这段儿不成,再另选一段便是,气什么。”
云珏柳眉紧拧,抱着手歪过头念书名——
“长——安——月——下——集?”
好像明白了什么。
云珏正过头来,愤怒瞪去:“你是从这抄的,不是自己写的?我让你亲自写的呢?”
未及弱冠的青年正值青春,神色间却融着一股挥之不去且超越年龄的冷漠,黑瞳如墨,语气无波:“你想清楚,这句不成,你顶多挫败挫败哭一阵子,再抄别句;但若是我亲自出马打动了他,你怕是得哭一辈子了……”
云珏缓缓睁大眼,逐渐盈入怒气。
半晌,她幽幽道:“赵程谨,阿姐佩服你的勇气。”
下一刻,云珏猛地起扑,一手撑着案面,一手探向对面的人——
电光火石间,两道身影齐冲过来,一个视死如归般挡在赵程谨面前往前挺,一个熟练敏捷的抱住云珏的腰往后拖。
挡着的那个嚎叫求情:“女郎息怒千万莫要动手,您武功盖世天下无敌,我们郎君自来长安便水土不服至今未愈,请手!下!留!情!”
抱住的那个大声强调:“女郎出发之前曾向使君保证会护着郎君绝不叫他掉一根毫毛,郎君体弱,女郎这一掌过去可不止一根毫毛,您三!思!而!行!”
然而,此举既没叫被护着的人生出一丝惧怕,也没叫被拦着的人压下半寸怒火。
云珏气鼓鼓道:“听见了吗,这一路上我是如何照顾你的?连一根汗毛都舍不得你掉!现在只不过叫你写几句动人的情话,是要你的命吗!”
赵程谨:“命可以不要,但脸得要,你痴缠尹叙国子监人尽皆知,如果有必要,我这水土不服的病名还得再多用半个月。”
面对嘲讽,云珏有理有据的反驳:“我对尹叙发乎情止乎礼,哪里就丢脸了!”
“万事开头难,所有事情未成之前都是容易受到质疑和嘲笑的,不被嘲笑的心愿不是好心愿!就你眼皮子浅,等我将尹叙拿下了,不是什么脸面都回来了吗!”
赵程谨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嘲笑:“‘发乎情’已经上赶着送淫.词艳.曲,等到‘止乎礼’时,但凡他身上还能留条底裤都是你手下留情。”
云珏捂住心口深吸一口气:“赵程谨,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赵程谨毫无求生欲:“你被尹叙二度拒绝的日子。”
“——是你的死期!”少女张牙舞爪,开始闹了。
“两位主子别吵了,可别叫外头的人听见笑话咱们……”
“女郎奴婢给您跪下了……”
紧接着,是一阵乒铃乓啷的乱声,歇声时已是一刻钟之后。
云珏猛地拉门出来,气呼呼回自己房间,后面跟着小碎步的彩英。
书房内,流芳一脸沮丧的收拾着,苦口婆心:“您明知女郎脾气直气性大,但又是最好哄的,两句好话便可大事化小……”
赵程谨若无其事的喝着茶,目光流转间漫不经心瞟向外头往来的府奴。
这些人都是太后亲自挑选,连着这座将军府一并送给他们安置之用的。
他们每日如何度过,这一双双眼睛看的清清楚楚。
赵程谨轻哼一声,旁人看来,更像是他对流芳那番话的不屑。
流芳只当郎君没听进去劝告,心中越发愁苦。
两个都是祖宗,如今没有亲长在身边看管着,一日比一日会折腾。
若每日都这样来一回,他和彩英怕是要减寿了……
……
虽然赵程谨这厮嫌云珏在国子监丢人现眼,但并不妨碍她在次日清晨早早醒来,欢喜的盘算着今日能见尹叙几面。
彩英为她梳头,笑里带了心疼:“女郎,尹叙就这么好吗?”
云珏的相貌合将军与夫人之长,小脸微圆,下巴小巧,酒窝醉人,明眸藏媚。
从小到大,亲长里没有一个不喜欢她,想与将军府定亲的,能从家门口一路排到玉门关。
若没有背井离乡来到长安,何至于对一个无心无情之人委曲求全?
“嗯,尹叙很好。”云珏毫不犹豫的回道,顿了顿,又强调:“不,尹叙最好!”
旁人都以为,云珏是在国子监中对尹叙一见钟情,痴缠不放。
但其实,他们的相识要更早。
那时,云珏和赵程谨还差一日路程抵达长安,不想赵程谨一病不起。
云珏这才晓得,赵程谨这废娇娇一路上吃不好睡不好,只因见她活蹦乱跳,不甘认输,便死忍着。
于是,临近长安了,水土不服症终于发作了。
他们带的人不多,是为低调,人生地不熟,赵程谨一副快死的相,云珏都哭了。
就在这时,他们遇到了探望旧日恩师后回长安的尹叙。
在云珏的记忆里,尹叙如神兵天降,有条不紊的指挥奴人寻医问方安置人员,更对她温声宽慰。
碍于此行的特殊性,云珏没有向尹叙坦白身份。
倒是尹叙,见她一介女流与弟弟独自前往长安,以为是家中遭难投奔亲戚的,临别时甚至将自己全部的盘缠留了下来。
云珏自是推拒,尹叙却道,长安近在眼前,他是归家,她们却是踏入异乡,钱多不压身。
抵达长安后,云珏与赵程谨进宫面圣,被圣人投放到国子监中,又设府邸赐奴人安置他们姐弟,再然后,便是国子监中重逢。
昔日古道热肠的青年摇身一变成了聚光汇彩的贵族才俊,处处出挑,云珏一颗少女心就这样跟着尹叙飞了。
彩英轻轻叹气,只能努力为她梳最端庄的发式,上最浅淡心机的妆。
真希望姑娘能心想事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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