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盛年间,春。
刚过辰时初,初升朝阳,静静屹立在国子监中的百年古木,树影亦拉得笔直。
碎碎人声与脚步声的交错中,这片广阔肃穆之地渐渐充盈生机。
思学廊下,身着统一制式的监生三三两两走过。
月白宽袍加身,素雅纱冠束发,正直热血年少的监生们谈笑风生,任是个白丁混迹其中,也能平白染上几分儒雅书卷气。
但若再细细看去,便不难分辨出个中优劣。
彼时,一双乌溜溜的眼自思学廊边的假山后探出来,悄然落在那抹最出挑的身影上。
少女鹅蛋脸微圆润,粉嫩俏艳,仿佛能掐出水,瞧见那人,便露出比蜜还甜的笑容。
嘤!尹叙今日也是最好看的一个呐!
明明都穿一样的衣裳,唯有他上身最为挺拔俊逸,行走坐卧自成气派,叫人难以移眼。
这时,一道呼声从后传来:“尹兄留步!”
尹叙驻足,转身回眸时,目光在假山处忽作停顿,云珏尚未来得及缩头,又见他无事人一般继续动作,望向身后来人。
云珏捂着扑通乱跳的胸口,侥幸的想,他应当没有发现。
嗯,再看一眼!
这头,后来的人已追上,他气息未稳,对尹叙搭手作拜:“尹兄。”
未免挡住行人,尹叙抬手示意他往旁一步:“离早课尚有一阵,冯兄有事慢慢说。”
明明只是一个简单的举动,在云珏眼中如闪圣光。
温和有礼,从容有度,尹叙就是长安城最出众的儿郎!
冯筠面色微红,压低声音:“其实……是与昨日夫子所留赋诗课业有关。”
“春诗并不难,但正因词句多如牛毛,如何斟酌都是些俗句,委实叫人败兴。”
“昨夜我想了半宿才勉强赋完一首,尹兄文采过人,即便严厉如夫子也是赞不绝口,不知可否在呈交前为我指点一二?”
尹叙看了他一眼,没有立刻表态。
冯筠全无强迫之意,忙道:“若尹兄不便,此事就作罢。本也不是必要,只是我……”
“无妨。”尹叙忽又开口,眼底划过一抹思虑,应下请求:“乐意之至。”
冯筠怔了怔,当即露出感激之色,搭手再拜:“多谢尹兄!”
尹叙的目光漫不经心扫过假山方向,淡淡道:“早课之前,我要去一趟藏书阁,若冯兄无旁的事,不妨去那里说。”
这里确实不是说话的地方,冯筠自是称好,两人同行前往藏书阁。
看着二人走远,云珏的眼神里涌出更多欣赏与爱意。
“文采斐然却不私藏,彬彬有礼从容大气,这大概就是君子吧……”
侍女彩英无奈的叹气,善意提醒:“尹三郎是不是君子奴婢不知,但女郎想踩着清晨第一缕朝阳向尹三郎献上赤诚爱意的打算,怕是要破灭了。”
云珏一愣,忽然反应过来:“呀!”
她不是来蹲他的吗!
彩英指着渐行渐远的人:“都走远了。”
云珏鼓起腮帮子,自己气自己,犹不解气时,又伸手敲脑袋:“大意了!”
彩英见状,忙拉住她的手:“上学时没蹲到,散学时再蹲就是。”
云珏瞬间释然,娇颜重复明媚,欣然点头:“言之有理!”
人没蹲到,早课倒是快开始了。
云珏和彩英悄悄绕出假山,朝着女学教舍方向走。
路上,她捧着绣了芍药花的丝帕,开始不切实际的幻想:“你说,我是不是也该学冯生那种含蓄搭讪?比如借探讨诗词为由,慢慢展出这饱含情意的诗作,他会不会大为震撼,然后当场回复我一首?”
说风就是雨,她拉住彩英:“你那还有别的吗?我要多备一些!万不能在这时候出岔子!”
彩英无力的想,您能把手头这份送到尹郎君手上,就是人家仁慈大度不下您面子。
多送几首,不是上赶着挑战人家底限么。
然而,身为将军夫人钦点随行的忠仆,这时候必须得在鼓励中夹杂隐晦的泼冷水。
“女郎不是说,向尹郎君送情诗时,得让他知道这是一首凝聚了您几个晚上情思的诚意之作么。此事在精不在多,若接二连三丢出,不是将诚意也散开了?”
云珏拧眉想了一阵,恍然大悟:“言之有理。”
彩英:呼。
……
把云珏送到教舍门口,彩英便离开了。
刚进来,云珏便觉得有人在看自己,等她看去时,她们又收起目光,挤着脑袋窃窃私语。
“我看见她躲在假山后偷看,简直不知羞耻。传了出去,外人还不当我们女学是求学为名,招婿为实?”
“尹叙若能瞧上她,我赋诗便能超谢清芸!”
“瞧上她?你可太给她面子,也太瞧不起尹叙了!我听说尹叙连一句话都不曾与她说过。”
“这不是很正常?尹叙这等高门子弟,相貌、才智无不出众,我们之中能匹配上他的,大抵也只有谢娘子。哪是她那种不识礼数的女子能攀附的。”
说到这,话题渐渐偏了。
“昨日我兄长偶然谈及陇西,说那里三面对外,往来都是杂乱胡商,民风粗放不堪入目。也难怪她这般大胆——”
“嘘——小声点!她可是有陛下撑腰的,小心她进宫参你们。”
这声提醒果然奏效,几人言辞冷静下来,心中不甘却接踵上浮。
“我们入学时连考三场,过关斩将,她倒好,一来长安便被钦点入学,若是才比阮、谢也就罢了,可她不思进取,倒是整日盯着隔壁的尹叙,简直给女学丢脸。”
“若你父亲是手握兵权的将军,姑父又是镇守一方的大吏,兴许你也有这个福气。”
言及此,几人默契的转头悄悄去看云珏,是怕她听见。
那头,云珏单手托腮,另一只手百无聊赖的玩转着羊毫笔。
她手指纤长白皙,笔杆在指尖来回打转儿,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潇洒漂亮。
忽然,云珏玉指收势,笔杆稳稳捏在手中,眼珠悠悠一转,看了过来。
窃窃私语的少女们一怔,纷纷转过身,假装无事发生。
云珏盯着她们的后脑勺,暗想,这就讲完啦?
……
先帝平乱定江山时,是彼时的皇后,如今的太后与他并肩作战,巾帼不让须眉。
奈何先帝早年起势,征战三载,伤病无数,于而立之年登基称帝,不过八载便驾崩。
没想先太子李瑚刚刚登基便逢朝中动乱,又于御驾亲征中重伤不治,三个月后,由嫡次子李勋登基为帝,改国号为乾盛。
新君登基以来,在太后协助下,终得机会广纳贤士,广开教学。
不仅寒门庶族的青年子弟得到更多求学与任用机会,备受关注,连国子监中都首创女学,由太后直接掌管,设女官教学。
昔日乱世,人人只凭本事定天下。
有当今太后先例在前,大周女子亦受激励,虽不至于如男子般入朝为官指点江山,但皆以狭隘无知为耻。
机会难得,入学女子无不正经认真,谁也没当做玩笑儿戏。
云珏的父亲是大周战功赫赫的常胜将军云庭,上头两个哥哥年少入伍,而今也是军功累累;姑父赵喆为陇西节度使,曾在平介之战中勤王有功,深得信任。
平介之战后,云庭请命携家眷至玉门关常驻,如今长安一半外来的贸易,都是源自陇西这条商道。
而后,新帝下旨,以共兴新学为由,诏云赵两氏子女至长安入学,学时一年,以示关怀。
一年后,是去是留可自行做主。
谁想,云珏入学后,并未像其他女子那般把这当做提名声涨身价的好机会。
别说挣什么才名,每日的课业愿意多写一个字都算她态度端正。
至于她能坚持上下学,仅仅是因为想多看几眼隔壁的尹叙。
……
随着学铃作响,受太后钦点的女官前来授课,教舍瞬间鸦雀无声,个个正襟危坐。
授课女官姓孙,众学子尊称一声孙博士。
孙博士为翰林学士赵瑞之妻,才情不输赵学士。
原本走到哪里都得称一声赵夫人,而今因封女官,便用回了自己闺名姓氏。
孙博士教学严厉,在课业评级上也是相当严谨又认真。
照圣人的意思,广开教学不是给无所事事的青年一个混日子的地方,也不是给受拘已久的女子一个贪新鲜的去处。
在这里,每一次成绩都会记录在案,优胜劣汰,这是为了将机会留给更多值得的人。
至于女学,即便不为涉足朝堂,也不能因为成绩太差而被赶出去给家族丢脸。
“今日呈交的课业我已批阅过,谢、阮两位娘子的篇目依旧出彩,稍后可公示于胜文栏。至于其他人……”
孙博士目光无声的投向云珏的方向。
女子心思何等敏锐,立刻明白了孙博士这道眼神背后的深意。
云珏是被圣人安排进女学的,圣人就是她的靠山,这才叫她成为唯一一个光明正大来图新鲜混日子的特例,诸博士对她都睁只眼闭只眼。
云珏昨日的作业必定一塌糊涂。
“……可自行品评。”孙博士点到即止。
阮茗姝看了一眼云珏的方向,见她正噘嘴夹笔杆儿,不由露出嫌恶与不屑。
真不知圣人安排她来这里是为让她受教还是给女学丢脸。
她问邻座的谢清芸:“芸姐姐时常进宫,太后晓不晓得她在女学的表现?”
谢清芸是太后侄女,深得太后喜爱,时常招她进宫考问课业。
据说,太后正在考虑革新女官制度,一旦女子也能凭学识获官职,不受婚事影响,那未来将大不相同。
远的不说,单说孙博士这般已嫁作人妇还能得本姓称呼,便是殊荣。
谢清芸淡淡道:“她学不学是她的事,与太后何干?”
阮茗姝闻言,脸颊生热,顿时觉得自己刚才不该多言。
被谢清芸一衬托,好似她整日都在关注无聊的人,不够专注似的。
又想,不愧是太后亲自教导的,说话做事滴水不漏,时时刻刻都装模作样。
一堂课下,孙博士还没走,众人已捧着书册整齐的凑向她,或是真心存疑,或是假意表态,至少氛围营造出来了。
唯云珏书本一合,书袋一提,兴冲冲出了教舍。
孙博士看向门边,蹙了蹙眉……
云珏熟门熟路往尹叙必经之路走,快到藏书阁时,果然瞧见那道熟悉身影。
尹叙习惯在散学后到藏书阁取书来读,次日清早再还来。
藏书阁不是人人都能进的,只有得博士认可的学生可自由进出取书,算是特殊照顾。
正值散学时,周围没什么人,尹叙徐步前行。
忽的,他前方第三根柱子后面伸出一条手臂来,小巧的手掌俏皮的晃了晃。
尹叙飞快驻足,挑了挑眉,好整以暇的盯着那根柱子后露出的衣角。
随着尹叙站定,这只手慢悠悠收了回去,转而贴上木柱。
下一刻,云珏俏艳的脸蛋从柱子后一寸寸探出来,冲他甜甜一笑。
是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