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清早。
红瓦屋顶,袅袅炊烟升起。
铝合金银色门内,生着的炉子,老式手提烧水壶冒着腾腾热气,玻璃窗外透过些许光,将小屋子照亮。
里面?的炕上?,红绿相间?的大花被子里,
静静地躺着一个皮肤雪白的少年。
林墨端着一碗包成元宝模样的饺子,推开门,往里面?探了?下脑袋,
见?少年没醒,摇头晃脑地又将身子缩了?回去。
屋外庭院内,抽压式压水泵古铜色的嘴口,吧嗒滴落下一些水珠。
爷爷将锅里煮的水饺又给?林墨盛了?一碗,努努嘴问里面?的男孩还没醒吗?
林墨摇摇头。
“给?他留点儿饺子吗?”
“唔……”林墨跑去西屋,很快又跑了?回来,生生脆脆对爷爷说道,
“少盛一点儿吧,段琛他是胃炎,吃一两个意思意思就行了?。”
老人笑眯眯地将三个元宝饺子,倒入瓷碗内。
悉悉索索,
屋内似乎传来些许声音。
林墨再次探头进去,就看到床上?的少年已经醒了?过来,从被子里直起身,
一只手抚着额头。
“段琛!”林墨跑到床边,跟他打招呼,“你?醒啦。”
段琛看了?眼林墨,
瞳孔微微缩小——
下一刻,他拍了?拍脑袋,
声音沙哑地张开了?嘴,
“……我这是,在做梦?”
林墨五指在他脸前摇了?摇,
“你?睡傻了??”
段琛:“……”
此时此刻,他一下子竟然?不知道该用何?种言语来形容他现在的想?法。
“我……你?……”
向来伶牙俐齿的少年,瞬间?语塞,
只能通过手指的转动,来来回回指着屋子、床,
以及面?前的女孩。
“我怎么……我这是在哪儿……?”
“我爷爷家,”林墨答道。
段琛定?了?定?神,
掀开被子,
再次躺了?下去。
林墨:“……?”
段琛淡定?地闭上?双眼,只有鲜红的嘴唇在动,
“我一定?是在做梦。”
“让我重新躺下一次,再睁开眼,醒来是不是就能回到以前的世界……”
林墨想?一巴掌招呼上?去。
但是本着床上?这位还是个病人,于是她便皮笑肉不笑道,
“你?再重启一百遍,睁开眼看到的人也还是我。”
段琛:“我这是在哪儿。”
林墨:“我爷爷家。”
段琛:“……”
“死机了?。”
林墨问他饿不饿,
“有新买的一副牙刷还有毛巾,但是这里是乡下,没有洗面?奶啊漂亮的洗手池之类的。”
她伸手指了?指窗外的院子里,
“你?得用最原始的木盆子洗脸刷牙。”
段琛翻了?个白眼。
林墨以为?这个一直以来住在大别墅里尊贵的少爷是不是接受不了?天差地别的环境,快要崩溃,
她在心里乐了?,
继续笑眯眯道,
“不过你?要是怕冻着,我倒是可以给?你?烧热会兑着洗脸。”
段琛:“……”
他扭过头来,
“不是,小炸包啊,”
“我看起来有那么娇贵吗?”
林墨捶了?他旁边的枕头一下,问他什么时候给?她改名“小炸包”了??
段琛咧开嘴,一笑。
有些暗淡的屋子因为?少年的笑容,顿时都生了?光辉。段琛笑起来是真的好看,林墨不禁脸一红。
男生再次起身,似乎想?要下床。
“哎……你?干嘛!”
病号,动不得!
林墨一只手拦住他,让他别起来,要什么她给?他拿。
段琛两根白生生的胳膊撑在床边,消瘦的肩胛骨在背后凸起,
一场病过后,显得他格外羸弱。
“刷牙洗脸啊……”
“你?等着!”林墨推到他,还把花被子给?他掖好,
“我去给?你?弄,你?可千万别下来!免得受伤!”
段琛:“……”
林墨一蹦一跳出了?门,在庭院里用压水泵压水,裹着厚重羽绒服的小身子在白茫茫的冬天里圆滚滚的。
对面?东屋走出来一位披着大羽绒服的老人,手里叼着个烟斗,很是慈祥地跟林墨说着什么话。
段琛有些出神地看着这一老一小,乡下的生活是他不熟悉的,这红砖白墙撑起的房屋对他来说很陌生,
很多很多东西都已经在城市里见?不到。
但,
却?意外觉得安心。
段琛将身后的枕头竖起来,靠在墙上?。枕头都是很老式的用荞麦皮塞入缝制,硬邦邦。他安好枕头,这才发?现——
枕头后面?的墙壁,贴满了?一张张旧报纸。
少年眯起眼睛,来了?兴致。
林墨给?他打来了?井水,和新买的牙刷杯子一起,端回到房间?里。
一进屋,就看到段琛正仔仔细细研究着墙面?上?报纸里的文字。
“干嘛呢?”
她用炉子上?烧的水,兑冰凉的井水。
段琛眼睛中放着光,一张张旧报纸地观摩,林墨给?他递过去杯子和牙刷,他才回过神来,
说了?声谢谢。
“很惊吓吧。”林墨坐在炕下的小板凳里,摇晃着两根胳膊,“是不是没见?过这么……古董的房子?”
段琛含着泡沫,说话不太清晰,
“唔……我倒是觉得……”
咕噜咕噜,男孩仰头漱着口。
一切洗刷完毕,段琛拿着林墨给?他新买的毛巾,擦拭脸颊上?的水,
一颗颗残留在发?梢的水珠,闪动着晶莹的光。
林墨看的有些呆。
段琛刚想?要把“挺好啊”三个字脱出口,抬起头来就见?床边的女孩一脸花痴地望着他。
段琛:“……”
他伸手戳了?一下林墨的脑袋,
“喂?”
林墨趴在炕沿上?,色迷迷打量段琛,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段琛坐在床上?有些不知所措,问林墨外面?在干什么,她父母呢?
“我能不能……下床?”
林墨摇晃着脑袋,
“昨天晚上?我爸抱着你?去医院的时候,你?知道我想?到了?什么吗?”
“?”
“好漂亮病弱的一个大美人啊……”
“……”
*
大年初一的早上?都要吃饺子,林墨的老家是习惯所有人围在一张桌子上?吃。
段琛知道了?自己昨天晚上?因为?胃疼,在家里的房子中疼晕过去,
是林家父女,还有多年不见?的余姑姑帮了?他。
“谢谢……林叔叔。”
还是有些身子虚的少年,对着进屋内喊林墨吃饭的林柏,说道。
林柏跟段琛说,余嫂那边让他在林家吃饺子,
“你?父母已经联系上?了?,大过年的,两口子丢下孩子跑国外去,不管不问的。”
“我爸他,带着我妈、去国外治病。”段琛如实回答。
林墨听着,心里咯噔一下,
她还想?着,昨夜余阿姨说的话——
段琛的母亲,身体?不太好。
林柏听了?这话,也就不便说些什么,
拍拍林墨的脑袋,扭头问段琛,
“林墨的大伯家里煮的饺子,小琛要过去吃点儿吗?”
段琛微微睁大眼睛,语气有些犹豫,
“你?们家里吃团圆饺子……我一个外人,过去是不是不太好?”
林墨心里其实很想?让段琛过去吃的。
林柏很自然?地回答他,
“那到没什么,”
“没那么多规矩,你?们小孩的身体?要紧。”
也是,
昨夜过除夕,都把人给?接到自己家里来照顾。
段琛说那他马上?下床。
林墨站起来问父亲,
“段琛可以下床吗?万一难受该怎么办呀?”
没等林柏开口,段琛已经将双腿放下炕,
踩在雪地靴中,
“我没那么娇贵。”
林墨撇撇嘴。
对于大过年,把别人家的孩子接到自己家里来过年,
刘彩打心底还是有些介意的。
但是人家林家长辈都没说什么,林三爷更是见?了?段琛,乐呵呵的。
刘彩身为?儿媳妇,自然?也不便再开口。
林墨的爷爷林三爷少时念过私塾,听说段琛是林墨的同学,而且学识相当渊博,
林三爷摇晃着手中的小酒,笑盈盈问段琛昨夜睡得还惯吗?
段琛昨天晚上?是昏迷被带到林家的,自然?没什么意识。
但少年还是微笑着跟爷爷说,
“嗯,很好。”
“炕也很暖和。”
林三爷哈哈大笑。
林墨埋头啃着碗里的饺子,一碗下去还要来第?二碗,整张桌子大概就数她最能吃的。
大伯母给?林墨盛第?二碗饺子时,瞟了?眼坐在林墨旁边的男孩,
微微有些惊讶,
“孩子啊,”
“你?就吃这一点点就吃饱了??”
段琛已经停了?筷子,饺子只动了?两三个,
倒是小米粥喝的差不多。
林墨咬着饺子抬头跟大伯母道,
“他胃不舒服,吃的少。”
“哎哟哟,”大伯母心疼道,“好好的男孩子怎么胃不好呀,你?们这个年纪正在长身体?,得好好吃饭啊。”
“你?看看墨墨,每次都吃的跟猪似的!”
林墨竖起筷子来,气鼓鼓,
“我才不是猪!”
全家哈哈大笑。
段琛双手搁在膝盖间?,望着这一家子其乐融融的模样,
心底最深处,尘封了?很多年的、对老家的回忆,
似乎再一次流动起来。
林三爷在村子后面?山坡下有几块田。
林墨吃完早饭,就要跟爷爷一起去菜园子里割菜。
她还是有些不太好意思当着这么多大人的面?,问段琛要不要一起去。
倒是林三爷,盛情邀约,
“小伙子要不要和墨墨一块儿去地里转转?”
段琛微笑着摆摆手,
“身体?还是有些不太舒服,”
“我就暂时先不去了?吧。”
他是真的身子还没好,昨晚上?胃疼到差点儿虚脱,挂了?水也不能完全缓解,
早上?又不能多吃。
外面?还那么冷。
林三爷笑呵呵地指了?指南屋,
“不舒服快回屋子里躺着。”
段琛点点头。
林墨对着段琛翻了?个白眼,说,
“不去真可惜!”
爷孙俩一前一后扛着菜篮子从院子的前廊拐了?个弯就消失在大门处。
段琛抬起头来,望着天边白茫茫的阳光,
伸直了?胳膊,懒懒洋洋抻了?个腰。
林三爷家里不泛有大量的杂志书籍,书籍是林三爷积累下来的,
杂志则是林墨奶奶生前一本本攒的。
两位老人都是出生在战乱年代烽火连天的岁月,所以很多书都是以前的东西。
早上?林三爷跟段琛谈起墙面?上?贴满的报纸时,特地嘱咐他可以看家里的书。
段琛坐在床塌上?,找出一本《读者文摘》。
这本杂志就是现在大名鼎鼎的《读者》,林墨以前跟段琛提及过,自己最喜欢看的杂志就是《读者》,
“上?厕所的绝配!”
《读者文摘》是《读者》很多年前的称呼了?,现在几乎难以看得见?这种古老版本的。
外面?院子里养着的公?鸡,脑袋一戳一戳往前欢快奔跑。
一有人经过庭院,跑的便更加撒野。
林柏进屋时,段琛正坐在炕头上?看杂志,肩膀披着大衣,乌黑的秀发?柔软地垂落在眼前。
“墨墨和她爷爷还没回来?”
段琛手指压在书页上?,抬起头,
“嗯。”
林柏却?拉过来一把椅子,坐下,
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段琛合上?书,坐直身子。
林柏让他没必要那么拘谨,
“身子好些了??”
“好多了?,”段琛点头,“谢谢林叔叔。”
这场面?应该算是未来的老丈人和女婿提前见?面?“对峙”,
可眼下屋内的两个人却?都异常的平静。
林柏一个大教授,见?风见?浪。段琛只有十七八岁,也能这么沉得住气。
空气内飘动着炉子里生出来的一丝热气。
半晌,林柏率先开口,
“小段同学,”
“你?是喜欢墨墨吧?”
*
段琛的表情依旧很平静,
但放在床单上?的手,却?微微攥紧。
他眨着漂亮的桃花眼,就像是在研究数学题似的,思考着林柏这句话里面?,究竟有没有什么陷阱。
林柏低沉一笑,
“你?应该有点儿你?这个年纪会做出的反应。”
段琛问,什么是他这个年纪该有的反应。
林柏想?了?想?,翻了?一下手掌,
“第?一时间?跟我推脱,‘我和林墨什么事都没有’‘我们就是很普通的同学’,”
“或者,说‘叔叔你?别多想?,我们就是玩玩’。”
段琛垂眸,没出声。
林柏继续道,
“如果你?这么回答,我恐怕直接会开车把你?送回你?们家,”
“并?告诉你?,以后少和墨墨来往。”
“可是你?却?没有这样说,这让我觉得——要么你?是对墨墨真心的,”
“要么,你?小小年纪,却?段数很高。”
段琛似乎想?说什么,
却?被林柏抬手止住。
“我们做家长的,其实说到底,最希望的就是自己孩子好好的。”
“墨墨是我和她妈妈唯一一个女儿,从小真的恨不得什么东西都给?她最好的。墨墨她没什么歪脑筋,我作为?她爸爸,还是能看的出来,她挺喜欢你?的。”
“小琛,你?要是真的喜欢墨墨,就好好对她,好好帮助她。我看墨墨跟你?同桌后,成绩提高了?一大块,似乎你?们二人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影响到她的学习成绩。”
“所以如果将来有一天,墨墨突然?成绩一落千丈——到时候,可别怪我和她妈妈,强行拆散了?你?们两人啊。”
林柏说到这里,声音却?有些低沉了?下去,他用手指揉了?一下眉,
很难得,在一个连熟人都算不上?的毛头小伙子面?前,露出一分倦色,
“我们真的就墨墨一个女儿,就是希望她将来的路平安顺畅……段琛,你?是个男孩你?又那么聪明,像你?这种天才孩子少见?的,这个社会,还是墨墨那种平庸的人更多。我一直觉得这些年我和她妈妈对她学习上?是太严了?,包括上?次作文大赛的事情,要不是你?父亲打电话时突然?劝了?那一通,墨墨她妈妈肯定?还不会松口……我们就这么一个女儿,有时候我都不敢当着她妈的面?说,分科时逼着墨墨放弃文科转理科,墨墨那么难过,我都不敢去安慰她……”
对面?的男人是长辈,是林墨的父亲。
就算段琛曾经再怎么不解林墨的家长为?何?要让林墨去做不喜欢的事情,
此时此刻,他面?对的都是年长者,
他不能去指责。
“叔叔,”段琛靠前一点,胳膊撑在床边缘,
目光深邃,平静地十分认真地,一字一句道,
“我对林墨,没有任何?段数在里面?,”
“是真心的。”
*
初一的下午,林家一家三口就离开了?爷爷家。
顺道将段琛送回了?段氏豪宅。
余教授年三十那天晚上?接到了?林柏的电话后,一听说自己的儿子生病没人照顾,第?一时间?就订了?机票,从地球的另一端飞了?回来。
说是初一晚上?,就能到家。
段琛推开车门,裹着呢子长衣下了?车,林墨在得到母亲的允许后,也跟着下车,
来送送段琛,跟他告别。
“那我们下一次见?面?,是不是就得等到二十天后的开学呀。”林墨红彤彤着鼻子,昂着尖尖的下巴,问他。
段琛给?林墨裹了?裹脖子上?的围巾,
“我们可以QQ聊天啊,”他淡淡地道,“况且也不一定?就见?不到了?。”
“不一定??”林墨歪了?一下脑袋,整个人因为?被笨重的羽绒服团成球,显着有些傻乎乎的。
段琛温柔地笑了?起来,
“有可能哪一天小仙女你?实在是太想?我了?,我就偷偷跑到你?的梦里去,”
“在梦里跟你?相见?啦。”
“……”
林墨“哦”了?一声,眼睛直往上?翻,
“好幼稚。”
段琛揉了?揉她的脑袋。
挡在他们身后的枯树林外,圆圆的太阳挂在天边,弥漫着赤红的光,雾霾朦胧着北方刺骨的冬天,林家的车静静地停在段家院子外的长路旁。
“好了?,”段琛揉着林墨脑袋手一顿,开口道,
“林叔叔和刘阿姨是不是已经等急了??”
“快回去吧。”
“那你?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可以吗?”林墨问。
段琛指了?指手表,
“我爸爸妈妈晚上?七点就能到家,放心,没事的。”
林墨点点头,将小脸缩在围巾中,
半晌,却?迟迟没转身。
“哦对了?,”她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爪子从羽绒服的口袋里,摸出来一个圆球状的东西,
拉过段琛的手,把那东西按在男孩的掌心,
“拿着。”
“这是……?”段琛好奇地问。
林墨吸了?吸鼻子,回答道,
“我爷爷给?你?削的,木陀螺。”
“爷爷他以前经常给?我削,还有一根皮带,专门抽陀螺的。”
女孩说着,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拿出一条折叠起来的两指宽的皮带,
摊开在男孩面?前,
“爷爷说了?,这个皮带就是专门来抽这个陀螺。不过它还有另一个用处,那就是——”
“以后我要是嫁人了?,老公?不好,就让我用这根皮带抽死那个王八蛋!”
段琛:“……”
作者有话要说:段琛:我才十八岁,就感受到了来自老婆娘家人的压迫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