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高法庭上,法官们如同纸糊的偶人一般显得可笑而机械。光线从天窗上洒下,照着原告、被告、律师和证人。我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很滑稽。
胜诉是必然的,老虎亲自赶来作证和阿豹的亲笔证词,最关键的,是来自那朵奇异花朵中的神秘录像——当时我试了很多次都失败了,最后还是詹出了个主意,反时间顺序,倒着录——这样匪夷所思的方法竟然成功了!我心里明白詹会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但是当时我并没有感谢他,因为他向我坦承的一切让我感觉到一种突如其来的痛,假如不是因为官司的事分心,我当时就会崩溃。
好了,我们还是把场景转向法庭吧。当时我出示的这一段录像震惊了所有的人,包括泰山压顶不眨眼的法官,每临大事有静气的铜牛,甚至那位科幻美女本人。
她抬起眸子,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就是那一眼,我竟然感觉到了迷眩,一股散发着毒气的香雾扑面而来,我几乎站立不稳。不过我仍然站住了——我知道我已经为人间的这些烂事消耗殆尽,我觉得自己是在用最后的能量与邪恶较量。
也许我当时的脸色十分惨白,以至于老虎悄声问我:“你还好吗小百合?”我没回答。假如是以前,我的易感的心又会感到一阵小小的温暖,但现在没有,我觉得自己的心正在变得冷硬。
法官的判决已经是顺理成章的了——这是终审判决。令我想不到的是,那连LV也遮挡不住肥肉的铜牛,竟然走上前去,狠狠地扇了那个科幻美女一个耳光!
这一个耳光打得山摇地动,那女人晃了一晃,竟然一瞬间打回原形——又变回了那张凡俗的脸,那个时尚杂志副主编的脸,那个藏在人丛中悄悄打电话陷害别人的小狐狸脸——铜牛嘴里痛骂着:“……你这个臭婊子!臭婊子!你骗了老子!你竟敢骗老子说,你是为了博得老子的爱才去忍痛整容的,才去学习写作的!感动得我眼泪哗哗的!他娘的你学个球!原来你一直都在骗我,一直都在骗我!你和你的那个奸夫串通一气在骗老子的钱,我问你,你到底骗了我多少钱?!到底多少?!到底多少?!……”
假如不是法警们下死劲地拉住,罂粟当场就会毙命。我看见罂粟的血从她的鼻孔里流出来,是黑的。那黑血沾上什么,什么就会突然像被强硫酸烧了似的,铜牛LV的裤角被烧了一大块,假如他不是当场把那条价值连城的裤子脱下来,那么就极有可能发生危险。法官大惊,匆匆宣布闭庭。人们顾不上看铜牛那滑稽裸露出来的肥白的大腿,蜂拥而出。黑血不断漫延出来,凡不小心踩到的,鞋底就会烧成窟窿。
我被人群拥挤着,裹挟着,出得法庭的时候,外面的天色竟然已经暗了,我努力寻找着海王星。不,不对啊,有什么地方不对!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现在应当是下午五点,以现在的仲秋季节,暮色不会在这时降临,可是我看见天空越来越黑暗了,就像一个巨大的罩子慢慢往下压着,天空上云层翻滚,好像黑色的海啸前的海浪,一浪浪向上狂扑。
狂浪突然变得腥味扑鼻,啊……那里面掺杂了腔肠动物的体腔,所有搏动的经络和软组织,所有坠落的躯体,慢慢在乌云中粉碎,我的呼吸变得困难,所有的贮水槽都汪着黑色的血——我奋力仰头,却看不见海王星,但是在我重新低下头来的时候,最恐怖的事情发生了——人群不见了,四周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一条黑色的血,用快于时间的速度,紧紧追踪我。
我知道——那是罂粟,我毁了她的一切,她是不肯放过我的。
我拼命地跑向大海。
我要马上回到我的世界!天哪,是世界末日来临了吗?为什么空旷的街上空无一人?空气中那种罪恶的遗香缭绕不绝,难道人们都被熏死了吗?!
黑血像一条锋利的线笔直地追向我,海王星始终没有出现,天空有的只是暴怒的乌云,我向它们挥手求救,得到的却是海啸一般的低吼。
暴雨突然倾盆而落的时候,我看见了海岸线。
海岸线边的岩石变成了锈色,跃出海面的巨大蓝鲸竟被巨浪拍成了粉末。我向着大海高喊:“快让我进去!快让我进去!我是海百合公主!我回来了!——”
可是没有人回答我。
我蓦然想到是面具!人类的面具还没有摘,我竟然糊涂到了这个份儿上,不摘人类的面具就想进入海底,那怎么可能——可是,老天啊,我的面具怎么也摘不下来,人类的面具,我再也摘不下来了!
妈妈的话就在耳边:“记住,你在人类世界,依然要保持自己纯洁的心灵,要用善良和悲悯对待一切,甚至恶行。不然,你就再也回不来了。”
“为什么?妈妈?”
“因为在那时候,你的面具就再也摘不下来了。”
天哪,妈妈,你的话不幸应验了。我的面具的确是摘不下来了,它长在了我脸上,它长上去了,成为我身体血肉的一部分,是因为我没有用善良和悲悯对待恶行,而是以恶制恶吗?!天哪天哪!可是妈妈,难道你能看到恶人施恶而坐视不管吗?!
我违反了神界的规矩,同样也违反了人间的游戏规则。我现在就站在海天之间——海天茫茫,却没有门向我敞开——那一条利刃般的黑血,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
死亡不可避免。
倏忽间,我的心反而沉静下来。我不再狂奔。我站住了。尽管那浸满毒素的黑血已经离我不到一米远,我不再怕什么了。没有什么可恐惧的,没有什么可遗憾的。表面上我只是帮了一个女人,一个我热爱和崇拜、表面风光实际让人心疼的女作家,但最主要最实质的,是我申张了正义,我没有错。
对,我没有错,对着海天相接的黑色,那些滚在一起的乌云和黑浪,我竟然开始唱一支歌,这支歌不是我们族类常常唱的“啊索米亚啊你多么美丽……”而是我们在月圆之夜唱的“啊,本·堂卡尔……”
当我唱到第七句的时候,奇迹发生了——突然间,风息浪止。海平静蔚蓝,美如湛玉。天空的云迅速退去,露出近于紫罗兰色的奇幻之美。淡黄色的月亮剪纸一般贴在了空中,简直不像真的——这种突然的安静让人生疑——好在一只海鸟飞到了我的肩膀上,悄声告诉我:“它们是在听你的歌声呢,谁不知道海百合公主的歌声会醉倒整个世界,可是你不要停下来,你看,那黑血正绕着你转呢!”
是啊,自上古时代,每到月圆之夜,我们就会浮出海面歌唱——当然我们很少会唱《本·堂卡尔》这样的歌,因为前面已经说过,本·堂卡尔便是湿婆神的别称。虽然湿婆神生于海上,与海王交往甚笃,并且是他把神圣的迷药配方告诉了海王。但是现在我一无所有——面具摘不下来,而戒指又不在身边,尽管我相信,他们全体都认出了我,但他们谁也不敢接受我——因为,正如人类法庭常常发生的那些事一样,明明知道那个人就是凶手,他却可以在全世界眼皮底下安然逃脱——因为证据不足。
然而我知道我的歌声把他们打动了。岂止打动了他们,我的歌声还召唤来了一位远方来客,他是詹。
詹的到来比世界末日的景象更让我惊奇。直到他走近,直到我闻见他身上那种清洁而独特的体味之前,我都一直认为,他不过是个幻象。
月光下詹的脸依然很美,依然是男人那种很干净很简约的美。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走近我,诚恳地说:“小百合,我现在是平民了,上次给你看的,都是过去的荒唐事,早已了结的,正是因为那件事,我才感到绝望,才把戒指扔进了海里——你原谅我了吗?”
啊……且慢!他为我放弃了王位!可是……“詹,”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平静,“你想过没有,如果我不原谅你呢?那么你放弃了王位岂不是很可惜?!”
詹的一双透明的眼睛直视着我,“我想过了,没有什么可惜的。你不会不原谅我,因为我读得懂你的心。”
他温柔地抬起我的手,把戒指套上我的食指,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我,他说:“让天空和大海为我们作证吧,就在这里。”
戒指的奇光一下子直冲天庭,把天幕上暗淡的星星都照出来了,我看见海王星躲在众星之后,依然犹犹豫豫地不肯出来。
但是那股黑血包围了我们。
詹不再犹豫,他动作神速地打开那个戒指的暗盒,把所有的迷药都倒了出来,倒在了那股向我们漫延的黑血上——
黑血突然直立起来,化成了人形——正是那个科幻美女,她全身都是暗器和血,面目狰狞,她扑过来的时候姿势优美如同一只黑色的大蝴蝶,美丽而恐怖——且慢,这种样子我是见过的!曼珠沙华!是彼岸花——曼陀罗没有见过却画过的那幅画!——那是黄泉路上的花啊,难道我和詹的生命就要完结了吗?!
詹紧紧地护住了我,迷药的芳香与黑血的毒气同时散发开来,海和天再度动荡起来。我知道,詹已经准备与她同归于尽——如果海底的迷香无法战胜这片土地的毒素!
也许那种气味过于强烈,尽管我消耗掉了所有的能量,依然没能挺住。
原来死亡是这样的:苍穹上,一颗星灭了。然后又是一颗星。星星们一颗颗地暗淡下来,变黑了,就像手术室的灯一盏盏地变黑了,没有医生,看不见医生的病人是多么绝望!
只能看见整个的天都慢慢变黑了。雪白血红的曼珠沙华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遮天蔽日的罩子,慢慢地向我压下来。
曼珠沙华的血滴在了我的脸上,是陈旧的血,有奇怪的酸味。
全黑了,如同一个巨大的环形屏幕;全黑了,我还有意识,我知道自己正在死去,正在进入另一个令无数人害怕的世界。
奇怪的是,我不怎么害怕。
没有什么詹,只有我自己。
是的,当死亡降临的时候,只有我自己。
其实我从来没想到还能回到这个世界。
这不是因为上帝的仁慈,而是由于:另一个世界也不接纳我,那个世界的统治者又把我给甩回来了——瞧,我可真是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招人嫌的主儿。
可是我终于知道,死过一回的人,就什么也不怕了。
我不是亡魂,我不过是死而复生而已。
我在海边。头上是炙热的阳光,岩石的尖坡被晒得滚烫,海湾的斜坡和闪闪发光的海螺贝壳,还有峭壁边人类的船只。黑色的血没有了,有的只是清洁的海滩。我跪拜、亲吻大地,远远的一个孩子穿过物种的迷宫,从遥远的岩洞入口处向我们走来,那里是一片含磷的茂密森林。湿草把我从污泥中洗净,我怔了很久,好像不记得自己此刻是谁,过去又是谁。我把脸贴在沙滩上,听见海底世界是一片狂喜的鼓声。
我很快恢复了真实而不是虚幻的记忆:
胜诉是必然的,老虎亲自赶来作证和阿豹的亲笔证词,致使这位化装成科幻美女的罂粟小姐彻底败北。
并没有录像的证明,自从詹向我坦白了他的过去,我就扔还了他的戒指,走出了他的后花园,再没回去。
法官的判决已经是顺理成章的了——这是终审判决。可当时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是,穿一身LV以遮挡肥肉的铜牛,突然挑衅式地在法庭宣布:“我要告诉大家的是,我准备斥巨资投拍《珍珠传》,作为我们这个国家的年度巨献。我正式宣布,我们这部戏的女一号,经过激烈竞争,确定为我们美丽性感的粟儿小姐,今天的裁决,完全无损于我们粟儿小姐的形象,相反,还能为我们这部划时代的电影加分!”
铜牛的话不幸言中。
当天,AB两城所有的传媒便争先恐后地报道了关于粟儿竞演女一号成功的消息,那个官司不过成为了一碟微不足道的佐料,甚至,有几家颇有影响的传媒说,这个官司不过是铜牛老板为了炒作自己的电影的一场预谋而已,还有一家大媒体说,这是铜牛与那个倒霉的女作家天仙子的共谋。
官司之后不久,粟儿一行开赴摩里岛,其气派与当年的戴安娜王妃、摩纳哥皇后完全可以打个平手。铜牛亲自率队表示对粟儿的力挺,浩浩荡荡的队伍刚一出关,小骡和番石榴便敲锣打鼓地前来迎接,小骡照例堆着一脸媚笑,带着千年媳妇终于熬成婆的侥幸与狂喜,推着行李车,两条小短腿儿倒腾得飞快,勉强能够追得上番石榴那迈着模特儿步的长腿。粟儿走在最后,梳S头,穿绣金狸香云纱旗袍,瞪着一对科幻片中美丽而无灵魂的眼睛,似乎还有受尽委屈之后深藏的无辜。几个专业型男做了碎催,跑前跑后地围着她转,张罗。她却没有看见一样,直线式地追随铜牛那肥胖的后背,出了海关。自然,在走路的时候,她没有忘记在目不斜视的同时,有意扭出髋骨和腰部的弧线。
番石榴悄悄撅着嘴,对自己女二号的角色表示不满,这是一个始终吃女一号醋吃了五十年的无魅力女人,周围的男人无一不围着女一号转,连自己的丈夫也不过是身在曹营心在汉而已。可是为了争这一个角色,我们的番石榴倒贴着卖了多少次身?酋长、阿豹、小骡……但是番石榴忘了,在这个时代,光舍得一切还是远远不够的,要学会讨价还价与人交换,要学会策划于密室,点火于基层,要学会阴谋阳谋一起玩,用阳谋掩盖阴谋,阴阳结合刚柔相济以静制动以柔克刚,必要时还要韬光养晦卧薪尝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来到B城这几年,我可是真的长学问了,瞧我连用的这十来个成语,原先是最被我瞧不上的陈词滥调,可现在我恨不能把这本羊皮书中描述的孙子兵法、三十六计供在神龛上,给它烧香磕头——且慢,那也没用,那些东西好则好矣,但还是有一定规则,B城坏就坏在没有规则可循,如果你讲规则,那你就完了,不但会被同行耻笑还会很快被软封杀,你的话筒莫名其妙地发不出声音的时候你才知道自己的话语权已然丧失了,你只好重新适应被雪藏的生活,等你好不容易适应了之后,这个时代已经将你遗忘,英明的大众再也不会接受你的名字。你过去被热捧的一切主张都在人民大众那里找不到任何历史的痕迹。你最好得失忆症。如果你不幸有很好的记忆力那你就必须准备速效救心硝酸甘油什么的,以免你的心脏承受不住突然的打击。当然,即使你学会了承受,然后自我宽慰地学习古人的急流勇退,装出本来就很淡泊很蔑视名利的样子,每逢到书店便买上一堆如何保持健康长命百岁的书,然后每天敲百会敲合谷敲胆经做瑜伽跳街舞做八段锦打太极拳,但是这一切都无法阻挡你心中那隐隐的痛——为什么那个什么都不是的人被誉为托尔斯泰二世,而你,却活生生地被冷藏到老到死?!——这一段话其实很适合天仙子的心思——她心里一定在想,为什么在开研讨会的时候B城所有顶级的评论家都在揣着明白装糊涂,把那个科幻美人捧到天上——他们是明明知道她在剽窃!因为他们比B城所有的人都更了解天仙子的创作,天仙子的每一个句式每一个用词他们都是熟知的,难道他们仅仅就为那几千块美金就出卖良心吗?恐怕还不尽然——这里还有两相比较的结论:天仙子美虽美矣但显得正气浩然,首先浩然正气便被B城的文人骚客所鄙视,何况天仙子还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与骄傲,这便更不能容忍了!大家都是蝼蚁你凭什么长出翅膀?!蝼蚁们当然要群起而攻之,要咬掉那翅膀置之死地而后快,高贵与骄傲是B城人最不能容忍的,就是神仙MM也得扬她一脸土才舒服,何况只是个女作家而已!在B城的男人眼里,这样的女人怎么能比得过粟儿那一身腥臊味呢?!那种腥臊多么亲切触手可及,都变成亲戚老乡乡里乡亲的还有什么不好说的话呢?你骄傲吗?你不是骨子里看不起我们吗?我们就偏不买你的账!我们就要捧红又美丽又腥臊又和我们乡里乡亲的亲戚粟儿姑娘!我们就是要孤立你天仙子,雪藏你,直至你什么也写不出来变成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最好早点儿得帕金森综合征,让我们这些当年被你蔑视的人也看看你颤颤巍巍的丑态!
——瞧,B城男人的心理我看得多么清楚,何况天仙子!我怀疑她其实早就看透了一切。自打曼陀罗去世之后她一直延续着她搜集灯泡的癖好,再也不写一个字。我临来摩里岛之前去看了她,意外的是她很镇定。她家里被各种各样的灯泡所占据,小到如同蚊蝇,大至只能拆开才能占据整整一间房……不能不承认,有些灯泡美得匪夷所思,但那又有什么用呢?是的曼陀罗给她留了一笔钱,勉强够她度日,可是我悄悄咨询精神病专家的结果,是这种奇怪的癖好是典型的强迫症,精神病中的一种,我暗暗为她担心,但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依然用搜集来的各式灯泡来搭建她的建筑——那座建筑——曼陀罗的灵柩居然成了B城最美的建筑——以至于那些本来坚决要阻止她的行为的警方竟与要死要活非得拆掉她的建筑的老年秧歌队起了一点儿冲突,警方竟然在无意间保护了这座建筑,以至于后来由于一个偶然事件的发生,警方获得了最高当局的表彰。
你现在一定明白了,我也来到了摩里岛,与粟儿女士和铜牛先生同乘一架客机,只不过我略略做了一点化装——化装成了一位伊斯兰中年妇女,一路上我严谨地蒙着黑色的长袍和面纱,只露出两只警惕的眼睛。
看来他们事先已经与詹沟通过了,因为他们来到此地,就住在了索罗瀑布附近的一家超五星级hotel。开拍那天人山人海,好像整个摩里岛的人都来了似的。导演竟然变成了小骡!——小骡终于在屡屡受挫之后出头了!真是可喜可贺!小骡煞有介事地大张着那一对圆圆的大鼻孔,对着屏幕叫了一声,“开拍!”
只见两台摄像机的机位牢牢对准了饰演珍珠的粟儿。不得不承认粟儿是个天才演员——这第一场戏便是珍珠与第一个恋人阿哲相遇,当时珍珠要被卖到马尼拉做妓女而被当厨子的阿哲相救。阿哲从抽屉里发现了一丝不挂五花大绑的珍珠,亲手为珍珠解下了绑绳,珍珠生平第一次获得人的待遇,忍不住热泪盈眶。
本段戏在铜牛先生的坚持下,珍珠由一丝不挂变成了可以享受比基尼,其实此举令我们的导演与女一号内心深处都有一丝隐隐的不悦:在导演就不必说了,小骡做导演是在此前铜牛来摩里岛考察后决定的。在卡西诺,小骡以当年陪伴老虎的十倍精神,通宵达旦地陪伴铜牛先生,并且砸锅卖铁地掏腰包以补赌资,以此终于换取了导演的头衔,正想享受一下意淫美女的乐趣,但是好好的一段裸戏就这么被遮蔽了。在粟儿,自然更是如此,她正想向全世界的观众展示一下自己那性感不让玛丽莲·梦露的胴体,谁知被这个老家伙活活封杀了。
我太了解这个女人了,她一定在心里发誓:她一定要有自己的钱,自己的公司,一定要做控制者而不是被控制者——一句话,她要做女王而非王后!而在她通往女王的阶梯上,她其实还需要阿豹——尽管阿豹为了他那该死的女儿做了大不利于她的证据!
当时男一号阿哲的手刚刚碰上珍珠的胳膊,珍珠的科幻型大眼睛里就浮现出了一层泪水,阿哲是小骡在摩里岛土著里面挑的,长相实在不敢恭维。小骡在摩里岛挑演员继承了阿豹的传统:对那些成百上千前来报名的少男少女只问一句话:“你们家是干什么的?”
小骡智者千虑,万没想到这个毫不起眼甚至有点儿对眼的阿哲竟是莫里亚酋长的独生子!为了扫平在摩里岛拍摄的一切障碍,小骡立即敲定:男一号就是阿哲!阿哲是男一号的不二人选,有如粟儿是当仁不让的女一号一样!
小骡还真是有点儿大智若愚的意思,自从敲定阿哲演男一号之后,一切都顺风顺水,莫里亚可以当摩里岛半个家,这是每个摩里岛人都心知肚明的。
小骡给了科幻珍珠眼一个够长的特写镜头,然后喊了一声停——夹板一打,一条就过了,围观的人们都鼓起掌来——真是一个美好的开头啊!铜牛在一旁笑着,抖动着脸上的肥肉——美好的开头应当有一个美好的结尾才对。
我当时就站在现场,站在人群里,严密地蒙着面纱和长袍。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
我很快便意识到自己错了。
有一个人,其实一直在注意着我,确切地说,他在监视着我。
这时,他粗壮的手指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肩,从那手指的力度我已经判断出来——他是谁。
莫里亚酋长对我的态度大变,他十分严厉地警告我,我必须离开。并且限定在三日之内。假如我不走,将被宣布为不受欢迎的人,被永远驱逐出境。
我直视着他,不语。也许被我的目光看毛了,他接着说:“公主殿下,您一定在想,我们的詹国王的态度。对不起,我要直率地告诉您,由于您上次的鲁莽与无知,已经触犯了我们摩里岛的法律,谁也救不了您。包括詹。由于您的过失,詹的王位几乎不保,是我在元老院做了大量工作,力排众议,才挽狂澜于既倒。现在我代表摩里岛王室向您宣布一个在您看来是残酷的决定:詹,不会见你了。他的婚戒,将会戴在另一个好女孩的手上。”
我淡淡地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飞速成长的,我现在变得似乎比人类还要狡猾和无情,“亲爱的酋长先生,这倒激起我的好奇心了,请原谅我的好奇——那么谁将是这位幸运的新娘呢?”
莫里亚似乎怔了一下,然后很快地说:“亲爱的海百合公主,这似乎并不是您该关心的事,您似乎更应当关心自己的处境。”
“如果我不走呢?”
“我说过了,我们会采取强硬的措施。”
“您真健忘。您似乎很清楚我负着怎样的使命。”
他突然狂笑起来,“我就知道您在黔驴技穷的时候会说这个话,但是很遗憾,您在违反人类规则的同时也背叛了海洋世界,现在您的世界似乎并不欢迎您,不信,您可以看一看海王星的态度。”
我们同时仰起脸,海王星正当空。我手上没有戒指,我的戒指已经在上次与詹相遇的时候交给了他。当时我们谈定,再一次相遇,便是我们订婚的日子。那时他会亲手把那枚神奇的戒指戴在我的手上。然而,后来一切都变味了,詹向我坦白了他的过去。而且,就在他坦白的时候,那朵可怕的花瓣就指向了他所说的那个时段,一切都在我的面前重演了——那么纯洁美好的詹,竟变成了镜头中一个贪欲的、昏聩的男人,就像是A片中那些种马似的男人,不停地做着同一个让人恶心的动作。
是的,可以说是那三个妖女诱惑了他,他被那些恶毒的迷药所惑,昏昏然不知今夕何夕,可是我想起来仍然要吐,但是同时又似乎能听到詹那几近绝望的声音,“小百合,请你原谅我……要知道,正是因为这个,我才对人类的女性绝望,转而向大海求婚的啊!……小百合!小百合!……”
詹的呼叫就在耳边,但是我无法把现实版的他与镜头中类似A片男优的他合二为一。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他为什么要向我坦白?一切本来都是很美好的啊!
英明的所罗门王的后代,为什么愚蠢若此?!
一切纷繁矛盾无法解决的难题搅乱了我原本单纯的心。我的心在痛,羊皮书里动不动说人若失恋,心便会流血,我就是这样,我知道我的心在流血。为詹。也为天仙子,为曼陀罗。为番石榴……甚至为老虎阿豹小骡,大家都在挣扎,连那个似乎无往而不胜的罂粟,不也是以忍受整容术巨大的痛苦、牺牲个人名誉、把灵魂出卖给撒旦为代价,才侥幸赢得一个角色吗?
这一切,太可悲了。
逃掉吧,远远地离开这一切,回到深海世界,继续过我那平静而安逸的生活,但是,我深知,我的人类面具已经深深地长在了皮肉上,成为了我肌体的一部分,再也摘不下来了。
海王星默默与我对视,无言以对。看到莫里亚幸灾乐祸的眼神,我突然开了口,“啊索米亚啊,你是多么美丽,每到曼陀罗花开的时候你就会来到这里……”
我听见我的歌声穿透了云朵,穿过了所有华丽和残破的墙,砸在那些茂盛和枯萎的树上,那些树纷纷倒下,一片狼藉,孔雀石的山峦在向我深深鞠躬致敬,在悬崖的碎石下,群鸟投入海湾半透明的水中,海獭在摩里岛海岬的浪中打滚,不时露出鳍状的手,像是在向我欢呼,水气弥漫的谷底托起珊瑚的艳红,而高大壮硕的莫里亚酋长,竟然在我面前慢慢地熔化!!
不,我不埋怨。我爱我的命运。假如我能挽回时间,我一样会选择为正义而战。哪怕像羊皮书里提到的那个什么普罗米修斯,为人类取火,不惜接受宙斯的惩罚,被吊在山崖上被鹰啄伤肝脏。
我继续唱,天空慢慢暗淡,当最后一缕光线从天幕上消失,我才发现自己变成了唯一的发光体,哦,不,是那朵月亮花正在映照着我,我变成了她的反光。
我努力含着就要喷涌而出的泪水,向那神奇的花朵走去。然后,我在一片张扬的枝桠背后看到了那一束深情到了辛辣的目光。
詹在这儿。我们的再度相逢十分平静。许久许久,我们一直沉默。但是不听话的泪水一直在流。我听见詹加入了我的歌声。合唱中又不断加入了许多新的声音——那是随他而来的众鸟、众兽、众鱼、众花,后来星星和月亮也加入了我们的合唱,这一片天籁之音中,詹单膝跪下,郑重地为我戴上了戒指,戒指发出奇异的光芒,与海王星的光对接,成为耀眼的光的集束。
很久之后,我在他耳边悄悄地说:“我做了个梦,梦见你为我放弃了摩里岛的王位。”
他深深地看着我,“这不是梦,这是真的。我已经是平民了。上天,入地,随你回到海洋世界,或者就留在人类世界,一切听你调遣。只要你原谅我,只要……我们能在一起。”
我不知说什么好,只觉得那本羊皮书中所有的人类语言都过于苍白,无法表达我此时此地的真实感受。——我和詹在所有方面都是一致的,除了一点,那就是:对待恶,究竟应当以恶制恶,还是大悲悯式的观照。这一点上,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詹只是温和地说:“百合,你还太年轻,假以时日,你会同意我的说法的。”瞧,他和我妈妈当年的口气一模一样。
我们的泪水,从我们本来以为已经枯萎了的心底深处淌出来的泪水,使刚才破碎的一切复活。我亲眼看见树的残枝、墙的断垣、崖的碎石重新拼接,比原来更鲜活,更生动。
尽管如此,海洋和天空的大门始终没有向我们打开,过去与未来都消失了,我们的一切变成了无始无终的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