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詹王储来说,摩里王宫不过是个监狱——特别是在百合离去之后。
王储怎么也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牵挂让这个女孩能够匆匆告别热恋,返回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地方去。王储得了相思病,他天天泡在后花园里,假如远远地发现侍从,他就会毫不留情地呵斥他们,让他们离他远点儿!
——伴着他的只有一本《圣经》,袖珍型的。他往往在午夜翻阅《圣经》,然后从《圣经》的字里行间,寻找通向伊甸园的路——他的花园其实就是伊甸园。花园里的露水其实并不属于清晨——它属于夜晚,属于黑色的路径。露水升起的时候其实是一天最美的时刻。这时,神迹还没有在天空中消退,这种半人半神的境界很适合摩里岛王储。他会躺在被露水浸湿的草地上仰望星空,星空像是有三千多万字的大字典,每颗星都是一个字,他翻来覆去地看着星星的书,想索求关于海王星与海洋的奥秘——他想了解与百合有关的一切,他不明白,海百合为什么变成了百合?它们的名字虽然差不多,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物种啊!
接着他会在朦胧升起的霞光里走向那个尘封已久的家族秘密,在他的后花园里,有一枝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花朵——它叫月亮花。
月亮花有七个花瓣儿,每一个花瓣儿的形状都如同新月。它的雌蕊可以用来制作迷药,因为量少,所以格外珍贵。然而它最神奇的地方,却是每一瓣花都可以成为一个按钮,揿动它,便可以看到过去未来现在之事,看到整个世界。它就像是最古老的一台摄像机,七瓣花有七个功能:焦距、播放、快进、快退、暂停、停止与音量。而那个镜头,正是花朵中间那一块貌似水晶的镶嵌,据说,远古时代的萨巴族,就曾经凭借着月亮花的神奇,打败过数次敌国的侵略。
王储弯着腰寻找着,他把焦距对准了远东,他搜寻着,却找不见百合的身影。
王储就那么弯着腰,一直搜索,从曙光初起直到暮色降临,直到海王星升起的时候,他好像突然之间,听到了一声怪笑——非常短促又非常清晰,但是瞬时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来,海王星恰恰悬在头顶。
王储在怪自己的笨拙——即使是神喻,他也完全不懂。难道,百合有什么障眼法,要知道,家族的魔镜的功效之一,便是可以搜寻到心上的人啊!
王储直起身,紧握着《圣经》,心里忐忑不安。他的忐忑是因了他心里藏了一段不为人知的历史:他不知道如果他说出了这段历史,心爱的人是不是可以原谅他?他想他无论如何是要向她彻底坦白的,不过也许不是现在。
詹王储眼看着天空再度黑暗下去,眼看着露水再度浸淫了那些无辜的花朵,以他纯净的心灵,无论如何也难以想象,那可爱的女孩子百合也是戴了面具的,当然是海底世界为了应付人类世界的面具——但那总是面具啊!只要是戴了面具,便无法在他的魔镜里面显示。
而他更想不到的是,在他徜徉于后花园的时候,他想念的女孩给他来了电话——那部电话里的回答把女孩打蒙了。
当筋疲力尽的詹终于回到后宫的时候,他接到了另一个电话——是那个编剧小骡打来的。小骡只礼貌地说了两句问候殿下的话便开始上气不接下气地控诉起来,糟糕的是小骡的语言组织能力很差而心里又太气愤,以至于他嘟囔了很久王储也没明白什么意思。
王储只好出于悲悯之心安慰了他一番。从王储的话语中小骡一下子明白王储什么也没听懂,且心思似乎也不在这里,小骡只好强压愤怒礼貌地挂了电话,但是他的一腔怒火无法发泄,想想也没什么人可以倾诉衷肠,于是只好驱车去找番石榴。
番石榴不在家。
一向喜欢安安静静待在家里贴假睫毛试验唇蜜色彩的番石榴不在家——小骡心里一惊——一种很不好的预感猛然袭上心头。
小骡如同一个梦游者一般走向一个地方,那个地方正被一个B城人占领着——那是被老虎钦点的导演阿豹,终止了那部《珍珠传》的拍摄,已经建了组,正在按照一个叫粟儿的文坛新锐的剧本,在拍摄一部叫做《炼狱之花》的电影。
当然,没有一个人比阿豹更了解《炼狱之花》的来龙去脉了。偶然地,他也会在打板的时刻,蓦然被演员们的台词所震撼——那是记忆深处的结,前妻偻着背打电脑的身影这时会瞬间划过,那背影有时会忽然转身,眼睛里是如梦如幻的表情,嘴里似乎在自言自语:“你说,这种事有可能吗?这种事有可能发生吗?”
事实证明,一切都是有可能发生的。
就在那之后不久,他与前妻天仙子婚变。前妻一夜夜的劳作,变成了如今这个剧本,但是这剧本上署的是另一个女人的名字——这一点,即便心硬如阿豹,也难免有些别扭。自然,推荐他进入剧组并且将来有望与老虎合伙分红对他这个多年来无戏可拍的导演是巨大的好事,从某些方面来说甚至可以说是救命之恩,可是,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已经在躲避罂粟了。
说真的他有点儿怕她。在肉欲已经不再那么疯狂之后,特别是,在距离她很远的摩里岛上,他想起他与她相识的过程与全部的骗局,他有点儿害怕。但是他完全懂得,摆脱她不容易。她绝不是那种缠人的女人,也许今天他对她说分手,或许根本不必说,只是一个眼神,她明天就会立即自行消失——但是——
但是的后面让他很怕,据他对她的了解,她会以一种特殊的方式让他领教她,这种领教并不比下地狱更好受。
不过阿豹到底是阿豹。阿豹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他现在不想那么多。他用番石榴来麻痹自己,番石榴真是个单纯的女孩,除了想多拍点儿戏出名以外,脑子里空空如也。
他不顾别人反对让番石榴做了女一号,他完全不介意番石榴的生涩,不厌其烦地一次次NG,有一次,竟然整整NG了四十余次,拍完那个场景,番石榴瘫在地上,脸色苍白几乎断气。
那个晚上他请她吃了饭,在摩里岛最好的餐馆。他们喝了很多,是……之后,他把她送到旅馆,一切该发生的就发生了,顺理成章。
番石榴长着一副漂亮却无特点的面孔,与她做爱也像她那张脸一样,毫无特色可言,却也说不出什么太大毛病。但是比较罂粟而言,阿豹现在宁可选择番石榴。番石榴虽然远没有罂粟那样花样百出,却安静,安全,甚至可以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不过阿豹实在不曾想到——接近脑残的番石榴也是有人惦着的!
在剧组,番石榴享受和他同等的待遇,中午的时候都是盒饭,而晚上,他却可以把她领到海边,去享受一次“准晚宴”。海边的这个餐厅好像就是为他们设计的,这个叫做雷米的世界级餐吧,小到一把餐椅都是请英国剑桥设计师设计的。所有菜品都不允许放味精,从整体环境到每个细微之处都充满了美食艺术的融合,开放式厨房让就餐者对食物制作一目了然,餐具选择了一种美丽的高档骨质瓷,菜品制作更是无比考究,连一道简单的清炒豆苗,也只取每根豆苗顶端的四分之一精华——据说,连酋长甚至詹王储本人都常来这里就餐。因为这里不仅是设计一流食材新鲜,最重要的是有一种特别的氛围,有一种无法阻挡的魅惑——这多半来自这里的顶级红酒。
晚熟的Sauvignon会更细腻,浓郁而精致,Lepin波尔多入口丝滑,有黑色水果及熏烤的香味,这样的酒也就罢了,但酒单上那一串让人无法抵挡的名字,在番石榴眼里一直闪闪发光:她一定要再点一瓶Weltachs—Eiswein(德国蓝冰王),阿豹看了看价钱,正在犹豫,突然觉得眼前刷的一闪,亮晶晶的葡萄酒汁就泼到了他脸上,他第一反应是番石榴干的,他觉得这个游戏不好玩,但是他很快看到暗淡灯光背后的脸——那是小骡,那个一直在找他麻烦的前任编剧,他蓦地起身,本能地做出一副决斗前扔白手套的姿势。
——小骡的厚嘴唇在发抖,他的一双圆眼睛瞪得像圆规画的那么圆,怒火把他的头发喷得老高,但是尽管如此,阿豹依然很快从他的怒火背后看到了他的脆弱和胆怯。阿豹一把提拎起他的领子,把他狠狠地甩了出去,小骡栽倒在嵌着琉璃的地板上,大鼻孔里流着血。番石榴还没来得及表情的时候,阿豹已经从容不迫地挽着小情人的臂膀走出去了,临走时没忘记在餐桌上扔下了足够的钱——当然,是公款。
小骡虽然怯阵却很执着。他一个鹞子翻身爬将起来,揣着那部永远相伴的佳能G10,跌跌撞撞地跟着前头那一对人儿走了。当晚,他彻夜未眠,一张张地复制光盘,他知道,他制作的播客明天就会传遍全世界。
铜牛大发雷霆。
铜牛及时召开董事会,当众训斥老虎——谁都知道老虎将是铜牛无可替代的接班人,不料阴沟翻船,一切都变成了零。
谁都知道老虎最爱面子,而铜牛也从来对老虎爱护有加,从来不曾对他说过一句重话。可眼前,铜牛像他愤怒时的一向做派那样,用双拳狠狠敲击着桌子,那一双拳头本来就特别粗大,这时像肿了的发面馒头似的好像随时都会爆炸!老虎脸色苍白低头不语,心里却长满了牙,想把那头闹事的小骡活活嚼了!接着联想到这一切都是因为百合不听话——他并不是没有预料到今天的结果,他早就想把那个家伙换了,可百合总是阳奉阴违,一味拖延,所以才造成今天的一切!当然,也有可能,早换他也会有危险,总之这个叫做小骡的家伙根本就是个危险人物!当初是怎么决定让他当编剧的?这么一想,又恨到番石榴身上——那个一辈子只配跑龙套的脑残,她怎么就推荐了这么个东西!活活就是头驴嘛!一定是有一腿,一定是了!当初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层!这两个SB,倒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现在可倒好,全世界的播客都在播放B城的潜规则:阿豹和女一号颠鸾倒凤的镜头,他们的体征与做爱习惯已经大白于天下——著名的巨龙公司的声誉,都让他们丢尽了!也难怪董事长大光其火啊!
唯一补救的办法,是立即换掉他们,换掉导演和女一号,导演,自己是学过的,这时去救场,也算是亡羊补牢——那么,女一号该换谁呢?
会后,众人怀着各自不同的心理,看到脸色苍白的老虎走进董事长的办公室。
老虎悄悄瞥着董事长的脸色,知道最初的风暴已经过去,壮起胆子说出了自己的人选:女一号,建议由红透B城的新锐美女作家粟儿来扮演,导演,自己可以顶上去。
铜牛在原地转了三个圈,慢慢地说出一句让老虎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的话,“我倒是觉得女一号有个更好的人选。有个叫做曼陀罗的女孩子,你可以安排今天见一见。她似乎更合适这个角色。导演嘛,暂时还是阿豹。让他将功赎罪吧。”
老虎猛地抬起头,又迅速沉了下去。他什么也不敢说,特别是在这个时候。本来数月前自己就可以安全接班的,可谁知这个铜牛,用尽一切办法在这个位子上磨蹭,害得他现在除了装孙子之外,别无选择。
他按了按自己的心头怒火,尽力用一向沉稳的态度支持了自己的上级,他说还是董事长考虑得对,他马上会见曼陀罗,另外,他认为这件事未必不是好事,这样一来,全世界都会怀着巨大的好奇期待《炼狱之花》,这个播客,相当于一次大规模的免费广告啊!
这么一说,铜牛铁青的脸才慢慢舒展开来,但是距离笑容还很远。铜牛用手指点着老虎说:“你注意,这一次不能再失误了,你给我好好观察一下曼陀罗,看看她是不是女一号的最佳人选!实在不行,再拖一拖都可以。前期费用确实严重超支了,现在可以暂时解散剧组,我们不怕慢,我们要成功!今年我们只押这一部戏,这是我们的年度巨献!”
众人观察到,老虎从董事长办公室走出来的时候,脸上再次出现了死而复生的神气。
天仙子这才懂得飞来横祸的意思。
她本想逃避这个世界,可这个世界偏偏不放过她——自从她接到一位匿名者发来的《炼狱之花》的剧本之后,她病倒了。
——那明明是她的!
明明是她流着汗,淌着血,一个字一个字地搭建起来的一座宫殿,现在却俨然署上了别人的名字,而且,在附录的宣传材料里,也完全没有提她一个字——说是作者粟儿十年劳作的结晶!她想起那个粟儿就是来看她的科幻美女,一时产生了和解的幻想,然而当她发现自己电脑里的文件突然不翼而飞的时候,她一下子懂得了自己面临着什么——她觉得好像突然失明了,周围变得一片黑暗,然后嗡的一声身体里有个什么引擎坏了,她蓦然变成了一张白纸,轻飘飘地倒了下去。
对于天仙子这样的人来说,其实死亡很早就是她的秘密情侣。自从被前夫遗弃之后,每个夜晚都让她窒息,而与老虎的短暂恋情,更是加速了她的萎谢。她只能靠着自己的文字,把活下去的耐心慢慢地延长,可那种耐心依然如同灯芯一般在燃烧在缩短,她完全无能为力,不可操控。
她在昏迷中做了个奇怪的梦,她梦见自己像个衣架似的挂在街市旁边,一个小孩走过来,很近地凝视着她,良久,转头问他的母亲:“那是谁的遗像?”
——她在梦中一惊,突然觉得自己悬挂在那儿,就像是一块风干的腊肉。
醒来,好久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没有死,也没有变成风干的腊肉。有一只温暖柔软的小手轻握着她,还有温暖的眼泪洒在她的脸上。
当然是百合,曼陀罗的手没有这么温暖。她一下子抓住了那只小手,然后她看见那张可爱的孩子气的小脸上挂着的泪珠儿。
“谢谢你,百合,”她真挚地说,“你永远在我最失意的时候支持我,真是抱歉,我还误会过你,百合,你是我认识的最善良最单纯的女孩,原谅我,我曾经以为你对我好有什么目的……”
但是那张可爱的孩子脸上的眼泪淌得更多了,简直是喷涌而出,“你别这么说天仙子,你千万别这么说,告诉你,我……我……我已经学坏了,我已经变得很坏很坏了……我已经不是过去的百合了,呜呜……”她索性大声地哭起来,“将来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但是现在,我必须把你接走,我要把你安排在最好的医院,接受最好的治疗,走吧天仙子,外面的车在等着……”
“可是,哪来的钱?我已经没什么钱了,你不是也破产了吗?……”
“这个你就别管了,我要是付不起的话也不会来接你。”百合扶起了她,“放心吧,我又有钱了,我又变成一个有钱人了!”
假如天仙子现在不在病痛中,她会听出百合最后这句话中的嘲讽与自嘲,但是现在,外界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无法识别了,都不重要了,她需要一个人,需要一个依靠,需要一只温暖的手,这只手适时地出现了,这是一只温润如玉的孩子般的小手,她抓着这只手,她可以随着这只手去到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
百合花了一大笔钱请来B城最好的电脑专家为天仙子的作品做修复工作。然而,专家们在进行了全部可能性的修复之后,都只好摇头。有一位专家说,电脑中了无可挽回的剧毒——所有的文字信息都消失殆尽了,无法修复。
天仙子绝望了。
天仙子进入了一个昏睡的状态,她不断地做那个奇怪的梦:这回她挂在了一家服装店里,没有重量,像一件长袖丝衫在风中彷徨。她的手脚在虚空里徒劳地挥舞着,地上好像有淡淡的影子。没有人注意到她,在人群中她无法发出声音,她在心里声嘶力竭地喊着:“看着我,我在这儿!我在这儿!……”然而,没人注意,没有任何人理睬她。
好像只有一些小孩子隔着玻璃看她,好像要对她说什么,那些小孩的嘴唇就贴在玻璃上,是绿的,可是她觉得自己非常非常累了,她什么也不想说,她想睡了。后来,小孩子们不见了,玻璃上出现了一大片美丽的海水绿色,浮动着,浮动着……渐渐地把她淹没了……
天仙子病重的消息很快传遍了B城的文坛。开始有人来探病。渐渐地,探病的人络绎不绝了。天仙子讨厌见到这些人,她能从他们假装关怀的面具背后看到窃喜。这些人平时是不理睬她的,但是这时,他们都能居高临下地看到这个被他们生生雪藏起来的才女的窘境,他们心里惧怕她的才华,所以才要尽一切力量来压迫她,无视她的存在。而现在,他们终于看到她的末日将临,在心中升腾起一丝快感的同时,却又真的有点儿良心发现——他们是不是太亏待她了?如果她就这样去了另一个世界,他们会被饶恕吗?
百合及时阻挡了这些人,她知道,天仙子现在最需要的是谁——当然是女儿,当然是曼陀罗。
曼陀罗正在度过她人生最幸福的阶段。——是的,曼陀罗从不相信感情。从很小的时候,从她的父母那里她就明白,所有的感情都不可靠。然而,这是理智上的明白,她依然不可救药地爱上了百合,为此她也不惜放下身段苦求百合,但在绝望之后,她终于得到了可以用于自我欺骗的精神的欢娱——她只需要一样东西,那就是迷药,当然,得到迷药的前提是:钱。
——而邂逅的铜牛应运而生,首先,他已经不行了,他不需要性,他只需要看着漂亮女孩过过干瘾就行了。这点对曼陀罗极其重要——她根本无法忍受和一个满身皱皮的老男人做爱。其次,他有的是钱,他花一点儿对他来讲无足轻重的钱,就可以换取欣赏美色和智力冲撞的快感,他觉得值了。再有,他甘心情愿地做曼陀罗的奴隶。
曼陀罗炼制迷药的手段已经惊人的高级。她用罂粟、扶桑、番石榴、玫瑰、天仙子、洋金花和曼陀罗花的根茎,制成了相当高级的香料。她的地下工厂可以成批量地生产迷药,然后赚得大量的钱。她已经成为江湖上的一个传奇人物。
那个下午,曼陀罗穿一身时尚秋装走进医院的大门,引来人们的注目。
此刻的城市处处可见飘飘洒洒的黄叶,曼陀罗的服饰显示出秋天苍凉的痕迹。细瘦的颈子上挂一条彩色蓝宝吊坠,吊坠也是叶形的,有蓝宝镶嵌其中。曼陀罗的服饰处处可见秋天的情愫,脸上却是春天般的欢愉,好像母亲的病痛与她毫无关系。即便这样,曼陀罗的到来依然缓解了天仙子郁闷的心情——天仙子挣扎着爬起身,眼巴巴地看着女儿,曼陀罗避开母亲的目光——她最不喜欢的就是母亲这一代人的煽情。曼陀罗坐下了,跟百合打过招呼之后的第一句话就是:“为什么不告她?!这个粟儿,是哪儿来的?雇私人侦探调查她!把她的底细摸清之后对付她就是了,”她终于转向她的母亲,“你怎么永远都是这样,事情来了就变成一摊泥?真让人看不起!”
曼陀罗就像是母亲的一剂肾上腺素,她吵也罢,骂也罢,都会给母亲注入生命,天仙子靠着被子坐了起来,一手拉着百合,一手拉着女儿,泪如雨下,“我的孩子,你们两个都是我的女儿,有你们在,我心里总算不那么慌了。打什么官司,又没有证据,雇私人侦探,还要花那么多钱!算了吧,我的病也是没希望的了,今天趁着百合也在,我把遗嘱写好,今天我就把我全部的遗产,全部的版税……都交给你,这件心事了了,我走得也就踏实了……”
曼陀罗看着枯瘦如柴的母亲,嘴上依然没有丝毫怜悯之情,“行了你啊!又是这一套!谁稀罕你那点儿破遗产?!告诉你现在我有的是钱!雇私人侦探怎么了?实在不行在网上展开人肉搜索,非把那婊子的底细查出来不可!我现在黑白两道都有人,怕个鸟!我就不信那个逼玩艺儿没有碴儿!弄出来就让她知道灶王爷有三只眼!姑奶奶我有九只眼!!!……”
曼陀罗还骂了一系列脏话,惊得天仙子与百合目瞪口呆。最后百合说:“喂,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好,过去我们联手做过事,今天为了天仙子,我们再联手一下怎么样?”
曼陀罗的眼睛转向百合,目光立即变得温柔,她依然喜欢百合,这是无可救药的喜欢——她点点头,悄悄拉了一下百合的手。
百合与曼陀罗的联手并未能挽救危局。
她们请了AB两城公认的最好的律师,然而一审依然败诉了——原因只有一个:证据不足。
E时代是一个无情的时代,它可以在转瞬之间,删除一切。尽管百合与曼陀罗力证此事,但依然证据不足:老虎与阿豹坚决不肯出庭作证,最重要的,是电子文本俨然存在粟儿的电脑上,而天仙子的电脑却空无一物。
粟儿并没有因为这个官司而被搞臭,相反,她的知名度成几何级数增长,这个城市的潜规则早已被悄悄改写——那就是笑贫不笑娼——抄袭成为一种美德而辛苦写作则被认为是SB。粟儿的粉丝粉条们一夜之间爆棚,粟儿的博客上几乎全是溢美之词——而天仙子,却被众人当做失败者而被抛弃。
天仙子气得发抖,她手脚冰凉不能站立,甚至连坐起来也困难了。她的脸色一天天黑下去,百合寸步不离地照料着她,心里痛悔着自己做过的事,时至今日,她依然想挽救天仙子的生命以实现自我救赎,可是她惊恐地发现,天仙子的生命在一点点地蒸发着,化成烟,化成云雾……似乎什么力量也无法阻止。
金马——天仙子的亲哥哥竟然也乘她之危——这天他来看她,把自己化身为神,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他现在也的确应当居高临下了,由于对于主流大众传播的特殊贡献,金马现在业已成为B市的副市长!连铜牛老虎这些过去在他眼里不可一世的人物都成了草芥,何况这个不懂得与时俱进的妹妹!
他先是脱下GUCCI薄呢大衣,批评妹妹过于懦弱,然后拿出一盒过期的麦乳精口服液,非逼着她喝下去,说这是人体需要的最高营养,甚至有起死回生的作用。
金马这些年飞黄腾达,平步青云,用典出亲妹妹的方式换得了第一部成功的电影之后,他觉得他不再需要别人了。几经周折,他已经是B城最高阶层的一员,如今他的司机为他开着宝马转悠,见着有两分姿色的小姑娘就扑,在这个权钱能通神的世道,再没有比金马更加惬意的人了!他要风得风要水得水,当然他并不离婚,而是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他可以用上万的佳肴来慰劳自己,而对于这个可怜的亲妹妹,却只舍得拿几盒早已过了期的麦乳精。
那天如果不是百合与曼陀罗赶到,金马对妹妹不啻于谋杀的迫害就会成功了——而两个女孩当然不会放过他,百合风一般抢走已经拿在天仙子手中的吸管,把那支营养液扔得老远,而曼陀罗简直就是抢上前去,给了这个可怕的舅舅狠狠的一个大嘴巴!
天仙子当场昏了过去。
而金马,这个貌似叱咤风云所向无敌的B城领导,竟然脸色苍白嘴唇发抖,最后一句话也没说出来,捂着腮帮子,踉踉跄跄地走了。
两个女孩同时目送着这个男人的背影,她们知道,他将从此在她们的生活中消失——也许,将来也会在公众的视野中消失——如果是那样,她们觉得自己成为了为民除害的英雄。
百合无数次地想象,她会在法庭上把那张五百万的支票扔在粟儿的脸上,以作为强有力的证据——可事实上她根本没做到,也做不到。那张支票早被她兑了现,已经花掉了一大半——为天仙子的病和官司——她接受支票的初衷是想整垮粟儿和让自己重新成为一个有钱人,可现在,这两样目的一个也没达到。
而日夜思念的詹,却在这样一个最不恰当的时候到来了。
爱情会让一个人变得超级敏感:詹看到百合的第一眼,就发觉这个女孩有心事,这个女孩的脸上并没有出现预期的激动和欢乐,这让他费解。
实际上,詹来到这个东方古国经历了千难万险。首先是,摩里岛全体大臣都不同意他的出访,大臣们说,摩里岛现在有许多远远比出访更重要的事务,由于老王生命垂危,所有的事都需要詹的签名与纹章。
但是詹心意已决。
就在临行前的夜晚,酋长求见。
酋长直截了当地说:“殿下,我认为你这次突然抛弃摩里岛臣民的做法是不明智的。”
一向好脾气的詹却罕见地发了火:“莫里亚先生,虽然我贵为王储,但是哪一部宪法也没有规定王储就没有享有自由的权利,何况,我已经就重大事件与王室内阁成员交换了意见。这是我自己的事,希望阁下不必干涉。”
酋长并没有因此停止劝谏。酋长说:“殿下难道你真的不明白吗?老王的生命危在旦夕,老王一旦离去,摩里岛会出现什么局面你想过吗?难道你为了一个小女孩连国家都不要了吗?!”
詹怔住了。他深深地盯了酋长一眼,搞不清这个老滑头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酋长继续说:“尊敬的殿下,有一件事我始终不大明白,那就是:所罗门王的戒指究竟给了示巴还是埃及公主?如果给了示巴,那么埃及公主棺墓里的戒指又是从哪儿来的?如果给了埃及公主,那么戒指怎么会在海洋里出现?”
詹冷冷地问:“莫里亚先生,你到底什么意思?”
莫里亚狂笑起来,他把一根粗手指头指向天空,“殿下,你看见那颗明亮的大星了吗?——那就是海王星!你知道吗?对于人类世界的侵害,海洋世界早已忍无可忍,他们绞尽脑汁才想起一个与人类和解的办法——那就是和亲!就是和亲你懂吗?”又是一阵狂笑,“多年前,您曾经受过女性的伤害,把戒指扔进海里,可按照海洋的习俗,那就是向大海求婚!海王为此召开了三天联席会议,决定让他们最美丽的海百合公主来到人类社会和亲。说来也是机缘巧合,那位小公主刚生下来,那枚戒指正好套在了她的头上,而她举行成人礼的那一天,戒指弹了出来,正巧戴在她的手上,可见她的确是您理想的未婚妻!……可是,海洋世界也太愚蠢了,他们以为献出一个公主就能救他们的世界,殊不知人类世界早就变了,人类变得比所有的物种都无耻,对付他们只能以恶制恶!看,海王星在闪烁,它可以作证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詹垂下他那长长的睫毛,沉默良久,轻轻地说:“那么,我能为海洋世界做些什么呢?”
莫里亚的大嘴也适时地闭了起来:“要制定规则,要制定我们与自然世界互不侵犯的规则。从我们摩里岛开始做起,当然,殿下你在这方面一直是做得最好的,与花鸟鱼虫珍禽走兽一直处得很好,这一点很像所罗门王。所以我们摩里岛也被称为当今世界唯一被神雪藏的地方!可是殿下,有一点你可是远远不如所罗门王,那就是——”
“什么?”
“女人。”
詹皱了皱眉头。
“据不完全统计,所罗门王一生有数百个女人,王都能让她们各司其职,当然王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对示巴女王和埃及公主更特殊些,但她们也不过是他的女人。”酋长抬起眼睛,富有深意地盯着詹,“女人就是女人,如果把爱情这种东西看得太重,世界就要乱套。”
詹长时间地沉默,酋长心里已经十分不耐,但出于对詹的尊重,口气上依然和婉,“殿下,我猜你将来一定会是一位不怒而威的君主。你的沉默真让人害怕。殿下,尽管我知道我的话会令你不悦,但出于对您和摩里岛的热爱与忠诚,我还是要说一句:放弃吧,殿下!放弃对那个女孩子的爱吧!当然,那个女孩的确是可爱的,但以殿下的聪明智慧,不会不知道,越是可爱单纯的人,就越是容易受污染的道理吧?她投生的那个远东古国,到处都很脏,难道她能长时间地保持身心的洁净吗?如果是那样,她恐怕连生存也会有问题吧?”
詹终于开了金口,“当然,正因如此,我想去见她,把她接来快点儿完婚,难道这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当然没有问题,殿下,”酋长默默地站起来,“我衷心祝愿您找到理想的伴侣。不过作为老臣我还是想提醒您一句,她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迷倒了您,这当然证明她本身就很迷人,可是除此之外,难道就没有其他的原因吗?”
詹刷地站起,如同一把宝剑一般挺得笔直,“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在王储如电目光的逼视下,酋长终于断断续续地讲了摩里岛那个夜晚的故事。当詹听到小百合用自己全部的钱财来换取朋友的生命时,眼睛里竟浮现出了泪水,心里对她的爱,竟然又增长了几分,完全没有听到酋长对于百合拥有迷药的告诫。
“可是别忘了殿下,你过去受女人的伤害,正是起源于迷药啊!”酋长终于忍不住喊起来了——他心里痛恨所罗门与示巴女王的后裔,竟然如此不清醒,如此怀有妇人之仁!在他的心灵深处,怀有妇人之仁的人是绝不会有大出息的!
酋长强忍愤怒按照礼仪倒退着鞠躬,远远离去,剩下詹独自一人怔在那里。
酋长最后的话搅乱了他早已平静如水的心灵,如同搅拌机一般把早已沉入水底的沉渣再度泛起,这些沉渣如此纷繁沉重,以至重得让他无法站立。
他直挺挺地坐下了。
像是一个不真实的梦,许多年前的场景再次浮现眼前。
——那是数年前他的一次微服出访。他扮作一个男爵,走进一个乡村小旅馆。他注意到,在他办理住宿的时候,不经意间看到那个老板的诡谲的目光。当晚,他坐在木桌边用餐,那个老板缓缓走来,也坐在了他的身旁,有一个相貌绝美的女佣端来了黑面包和一种撒着植物碎屑的汤。他立即被那美女吸引了,拿起那个粗陶做的勺子喝了一口,突然听见身旁的老板问:“好喝吗?”
他转过头,大吃一惊——那个老板竟然是个女人,此刻她已经戴上了花头巾。他这时才感觉到,一种异香慢慢浸入进了他的骨头里,他觉得全身无力,头晕目眩,却又和病态的头晕不同,那是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他觉得自己被扶进了一个帐幔,两个赤身裸体的女人躺在那里,慢慢地脱掉了他的衣裳,他觉得身躯已经不属于自己,幽暗的烛光中有一个戴花头巾的女人给他送来了一只镶嵌宝石的杯子,里面有一点儿蓝色的饮料,他喝了那饮料,冰凉甘甜,可是过了一会儿,心中的火就狂烧起来。他忘了今夕何夕,只觉得三个女人淫荡的目光一直像烛光一般闪烁。翌日,他起不来床,觉得自己轻得变成了一片树叶。但是那种醉人的迷香依然引领着他,把他引到小旅馆后面的小花园里,正当他欣赏那湖纯净的水时,水中突然冒出三个身穿黑袍的女子,只露出三双眼睛——他认出那正是昨天深夜那三双淫荡的眼睛,掉头就跑。但是他完全跑不动,他被拉进了湖水里同她们一起沐浴,在香气缭绕的湖水里那三个女子脱去黑袍,他觉得她们美如天仙。他和这三个幽灵般的女子最后都变成了花瓣漂在了水上——那时,其实他已奄奄一息,他再也闻不到香气的时候,才发现那三个女人丑得令人作呕。
当时的确是莫里亚救了他。莫里亚把那三个女人的舌头割掉,在摩里岛最大的广场实施了火刑。虽然此事成为了摩里岛的最高机密,除了他与酋长之外无一人知晓,但是本性纯洁的詹无法忍受自己被玷污的事实,他曾经自残,并且把最昂贵的祖传戒指扔进大海,发誓此生再不沾女人——直到某一个春天他突然做了一个梦,梦见和一个美丽而纯洁的女子交合,那绝非是单纯的肉体快感,而是一种灵肉合一的境界,是世界上最美的精神之花,他醒来的时候,发现月亮花的光芒照亮了整个后花园。
夜晚,詹约百合来到海边,默默地对坐着。
詹痛苦地发现,百合黑亮欲滴的眼睛里,已经有了一丝混浊。百合说,她依然不能跟他走,因为,还有些事情没有了。说到这个,他发现她的永远快乐的眼睛里突然绽放出强烈的痛苦,他说:“你怎么了?”
百合突然紧紧地抱住了他,百合的小身子滚热滚热像个孩子似的紧紧地粘着他,百合说:“詹,我犯错了。詹,我犯下了十恶不赦的大错!”说完这个,百合就突然痛哭起来,百合一边哭着一边想原来哭是这样的!哭出来,心里那块重重的东西就减轻了,但是奇怪的是,为什么在这之前她哭不出来?只有见了詹,只有在他的怀抱里,才能安心地哭?
詹吓坏了。他还从没见百合哭过,他看见那张粉红的小脸,哭得如同梨花带雨。他心里温热的怜爱之情如同发酵一般向外涌动,他紧紧地抱着她,用皇室最名贵的手帕一点点揩去她的眼泪,他总算听懂了她断断续续的讲述……哦,原来是这样!他心里叹道。原来在这个古老的远东国家,区区五百万竟然影响到三个女人的命运!
詹飞快地签了一张支票,那个数字大到让百合害怕。
老虎对董事长的话阳奉阴违,他并没有马上找曼陀罗,他知道,在B城,有时时间可以改变一切——他铜牛的屁股再沉,也不可能永久地坐在一个地方,现在是他卧薪尝胆的最后时刻,他的光明,指日可待了!
曼陀罗的生意越做越大。终于有一天,她在BOBO对面的使馆区,开了一家名叫“曼陀罗花”的夜店。当然她是有意这么做的,她有意要和这家有名的老夜店叫板。开店那天,她有意请了这个城市最顶尖的明星——她在请他们的时候施展了一个小小的诡计,她说A城将会有一位世界顶级的电影投资人来到此地——她说的当然是铜牛。在这一点上铜牛力挺了她。铜牛穿了路易威登的全套品牌:路易威登长久地屹立于国际精品行业翘楚的地位,于是铜牛也就自然成了崇尚品牌的男女们眼中的翘楚。LV遮挡了铜牛全身的肥肉,让他显得仪表堂堂高大魁梧。
而曼陀罗,则身着GUCCI最新款,那其中含有狂野摇滚的元素,把性感、冷艳和自信表露无遗。据说设计师受到一些顶级摄影作品的启发,以面料、颜色和剪裁互相配合,设计出有如万花筒般千变万化的造型,游走于高贵典雅与神秘性感之间。这一款时装系列无论在颜色、细节和创意上,均以最精练的手法,演绎现代主义的风格。用奢华日装布料,制成印满放射式花卉图案的短裙,饰以珍珠、玛瑙和水晶,和式褶裥、刺绣、拼布和贴花等工艺超卓的细节,实在令人叹为观止。这种华丽成功地掩盖了曼陀罗的所有失意,令她光彩照人,而她本人也确实兴奋起来,细瘦的小骨架像柳枝一般性感地摇摆。
曼陀罗的兴奋自然也包含了母亲官司的二审胜诉。
恐怕连母亲自己也没想到会起死回生——曼陀罗想。起死回生的关键,众人都说是一个钱字,只有曼陀罗心下明白,这只是因为百合,因为她内心深处最看重最爱的百合。她现在不愿提这个爱字,甚至连想也不愿想,但她知道,她依然爱百合,绝不是因为百合救过她并且救了她的母亲,从她见到百合的那天起,她就爱上了她。她可以不在乎一切,但她在乎百合。虽然她已经对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深感绝望,也对百合一向无视她的自尊极其恼火,可只要那可爱的孩子能向自己笑一笑,她就能保持整整一天愉快的心情。
她永远牢记百合在法庭上的姿态——那个粉妆玉琢的娃娃出人意料地拿出此案的关键证据——五百万的现金支票——那五百万在百合的脸上只是一个轻蔑的微笑。那种轻蔑让她想起摩里岛那个恐怖的夜晚,正是百合对钱财的轻蔑救了她,她知道,百合因此过了一段一文不名的日子,但是什么样的日子都难不倒百合。
百合是她开业仪式最该请的人——可是,她没有来,她当然不会来。百合在赢了官司之后已经辞职,听说是去了摩里岛。
然而曼陀罗内心的最深处,仍然有一丝不安。她下意识地觉得,那个笔名粟儿的女人,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也许,事情还没有结束。
开业仪式成为了地道的时装秀——
第一位走进来的是一位天后级的歌星——虽然她已贵为天后,但做梦都想的还是做电影明星。她穿的是普拉达晚装,烟一般透明的纱衣,巴洛克式的华丽氛围搭羽毛梦幻配饰,并且有着若隐若现的朋克元素。曼陀罗走上去拥抱了她,闻见她身上的幽雅的香奈儿香水味道,两人竭力互相称赞了一番,曼陀罗的心几乎兴奋得要从胸口跳出来——天哪,这在一天前还是难以想象的事,她以为她这一生只能在电视上看看这位天后呢——可是,依靠她的铜牛,她竟然在转瞬间实现了自己的梦想。
一位曾经荣获坎城最佳女主角的大明星带着保镖走进,穿女公爵缎刺绣晚装,戴花朵形宝石戒指——明艳的紫色与金色刺绣花朵由领下散开,在红色女公爵缎的映衬下更添夺目光彩。最顶级的奢华材质,数百小时的完美手工,据说由时装界的恺撒大帝Karl Lagerfeld亲自掌镜创作,看上去竟不是时装,而是如梦如幻的艺术品。
一姐级的大明星们络绎不绝地走进——有的戴着StoneAge的新款饰品,灵感来自充满神秘色彩的枫丹白露森林,妩媚如宝石精灵亿年的沉积;有的戴“八宝”手镯,T台上,超宽的手镯成为张扬时代的点缀和视线的焦点;有的中性打扮,感觉金属质地般的硬朗;有的全身缀满质感细腻的立体花朵、迷人晕色,透明泡芙袖、甜美小圆领和蝴蝶结如春天般纯真。
迷人的香气的氤氲,梦幻的迷离色彩的熏染,让全场的人们如醉如痴——他们听见曼陀罗的低沉温柔的私语般的献词:“……我的梦想就是做一位裁缝,开家小工作坊,专门为我崇拜的女性做美丽的衣服。我会有自己的回头客、自己的沙发,我会请他们喝茶,享受安逸的气氛。——这不是我说的,这是Domenico Dolce说的,我的梦想是每天从晚上十点工作到翌日上午十点,然后我要做阿拉伯鲜花浴,做按摩、休息,然后去购物、把挣来的钱花掉。……朋友们,请相信我,我要让这里成为这座城市独一无二的夜店,希望你们尽情享受这里所有的奢迷,愿‘曼陀罗花’因你们而更加美丽!……”
曼陀罗的致辞被掌声打断,这时她看见,有一位戴面纱的女子走了进来,女子显然是不想让更多的人注意到她,她穿釉蓝漆彩的Costume National高跟鞋,深蓝色翻领夹克,戴全套在银雕艺术精品界执牛耳的北欧银饰品牌Georg Jensen——那牌子的创始人曾被纽约先锋论坛赞誉为“近三百年来最伟大的银雕艺术家”。尽管如此,蓝色与银色的搭配在一片炫目的色彩中依然是朴素的,只有少数人认出那是顶极品牌,当然,包括曼陀罗。
曼陀罗的目光穿越了那一片炫目的色彩看到那一块小小的银蓝色,她的目光迅速洞穿了面纱背后的美女,她觉得那女人美得奇怪,但继而便认出那不过是披着一张美丽的皮,皮里面裹着的是一些可怕的东西,她说不清为什么可怕,但是那种可怕分明唤醒了她的记忆——那时她的年龄还是一个女童向少女的过渡时期,她亲眼目睹一个女人与自己的母亲厮打,之后不久,她的家就破裂了。以她极其敏锐的触角,她感觉到了这个身着蓝色夹克佩戴银饰的女人的气息——她正是那个破坏她家庭的女人——她已经很久没见到自己的父亲了,她怀疑自己的父亲正被这个女人掌控着。可是,她是见过那个女人的,难道一次整容能够如此彻底地改变一个人的形象吗?!她觉得自己很难断定。
曼陀罗看见那个女人低眉垂目,把自己缩成很小的一团,好像要避开所有人的目光,但是从她垂下的眼睑背后,依然射出两股慑人的光,那光射向了铜牛——好像是在质询着什么。天哪,曼陀罗突然感觉到了一种潜在的危险,她飞也似的走到铜牛身边,拉住了他的手。所有在场者都为这一温馨的举动鼓起掌来,当然,除了那个女人。
铜牛却很惊诧——曼陀罗的手冰凉冰凉的,像死人一样。
笔名粟儿的罂粟与曼陀罗一样,同样感觉到一种危险的逼近。
这种危险是如此强大,以至于她在天仙子、百合与所有同性那里,都不曾遇见过。
——她当然知道曼陀罗是谁。
她当然知道,当曼陀罗还是个十来岁的小女孩的时候,她就潜入她的家庭,夺走了她的父亲。那个晚上罂粟依然记忆犹新——她惊异地发现,那个十来岁的女孩眼睛里闪动的,是一种完全成熟的光芒。那种光芒射向罂粟和女孩的母亲,都是一种不屑和讥讽。罂粟记得自己短暂地被刺痛了一下——由于当时与女孩母亲的大打出手,她来不及回顾那目光的含意,可现在,那种目光穿过岁月,笔直地向她袭来,她几乎抵挡不住。
她知道自己必须避其锋芒,采取以静制动以柔克刚的策略。她沉静地伸出手和夜店的男女主人轻轻一握,礼貌地向他们表示了祝贺,之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一片简单却又奢华的蓝色。
但是曼陀罗不知道的却是:片刻间那女人把一张纸条留在了铜牛手里。对着那女子恍然若梦般美丽的脸,铜牛下意识地捏牢了纸条——直到去洗手间小解的时候,他才偷偷打开了那张条子,上面俨然写着:
“请问官人,一块钱可以干什么?”
铜牛拿着条子发起抖来,抖得像秋风中的一树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