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陀罗生下来就知道自己与众不同。很早的时候,她就能从大人的眼神里读出他们心底的想法,她蔑视他们,蔑视一切人。她觉得用不着和众人沟通,所谓群众,不过是一群可憎的乌鸦而已。
再大些,一个偶然的时刻,她亲眼目睹了父亲和那个女人的丑剧——当时他们赤身裸体抱在一起,变成了一个黑白相间的太极图。那时她还是个孩子,她就那么站在他们的床前,一动不动地俯视着他们,直到父亲突然看见了她。
从此父亲总是悄悄地塞给她钱和各种好东西。她冷冷地不动声色地接受。但她从心里看不起父亲,也看不起母亲。她觉得自己那时已经彻底了解了所谓“夫妻”与“爱情”,她注视着她的父母,觉得他们很可怜:他们在家里压低声音吵架,但是只要门铃一响,他们的脸就会立即多云转晴,装出欢欣鼓舞的样子与朋友攀谈,还经常劝诫别的朋友要珍惜婚姻,她都替他们累。但是后来发现似乎所有的成年人都在这么伪装着,没有假面具,似乎他们一天也活不了。
从那时她就发誓,将来决不要婚姻,更不要任何男人,男人是另一种动物,她嫌他们脏。
她很早就有了种种可怕的难对人言的秘密。她很小的时候就偷偷看过母亲天仙子的羊皮书,羊皮书里写满了她这个年龄的女孩不该看的东西,还有许多让她看了血气贲张的图画,她开始在梦中使劲地蹭自己,后来一夜夜无法入眠,再后来,她觉得身体内部出现了什么可怕的问题——那是既无法明言又难以解决的问题。特别是,当她初潮来临之时,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内部起了巨大的变化,渴望与拒绝一样强大,掳住了她整个的身心,她不知道如何排解,就会在静夜之中,用课堂上削铅笔的小刀,在自己身体的各个部位划上深浅不一的伤痕,事后她并不是不后悔,可当时就是无法克制那种奇怪的冲动,好像只有疼痛能够缓解她身体内部的不安……
有一天,她终于用那把小刀戳破了自己的处女膜,一缕缕暗色的血流出来,她咬牙忍痛不让自己喊出声来,她一夜夜地翻滚,一刻也不停止,好像停下来就要死了似的。她的脸色已经定格成灰色,于是她浓妆艳抹,化妆品于她便成了一片甲胄,白天黑夜都不再摘下来,但是身体一天天走向毁灭却是势在必行的了。
直到那个夜晚,那个西班牙现代舞之夜,她死而复生了!
多年以前她在看西班牙歌舞剧时的那一声啼哭,就是她内心某种东西的觉醒。当时百合的手越过母亲天仙子触碰到了她的脸蛋儿时,她觉得蓦然一惊,那天晚上她做了个梦,她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朵巨大的曼陀罗花,美丽而有毒。她在海面上漂啊漂啊,越沉越深。她很害怕,怕自己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突然,有什么软绵绵的东西把她接住了,她觉得自己深深陷入一片云彩之中,那种柔软好像打通了她身上的什么脉络,她一下子觉得光芒四射明艳照人,她全身一下子好像有了使不完的力气,她看到四周全是那种软绵绵的乳白色,她知道那是海百合,是海底最美丽最昂贵的生物。
而那天晚上手指的触碰,让她再次感受到那种全身通透的感觉,当时她飞速地抓走了那枚戒指,完全不是为了想偷窃什么,她只是想把那种突然而至的光芒留在身边。
之后她就认识了百合。百合是以一种强势的、蛮不讲理的方式进入她的生活的。百合对她的仇视溢于言表,然而,她却恰恰相反,时间越长,就越是感到百合的可爱:百合没有任何人类的陋习,她自然天成,朴实无华,喜欢享受一切华衣美食,根本不懂得现在女孩的标准是“骨感美”。百合胖乎乎的像个大娃娃,最重要的是她健康之极,勇敢之极,生气勃勃,头发乌黑锃亮,皮肤汪出水来,“唇不点而含丹,眉不画而横翠”,正好与曼陀罗相反。
她闻见了那种香气,那种迷药的香气,她用她的手法偷了一点点迷药,当天晚上,她就把那一点点药粉服食下去,啊——那是怎样的梦啊!——她梦见自己变成了阿佛洛狄特,从一堆金光闪闪的泡沫里慢慢升起来,周围有无数的鸟儿在啼鸣,巨型的贝壳载着她走到岸上,她赤着脚在岸边走着,所到之处鲜花盛开,万物生长:水仙、番石榴、蓝色天仙子和白色百合……她在海边种植了石榴木,酿造出美味的葡萄酒,酒里掺着大量令人销魂的催情剂,引来无数人世间的痴男怨女。夜间,大家沉睡在玫瑰花间,玫瑰花油如同珠泪一般滴落下来,浸透了香精的鸽子在他们的头顶上拍打羽毛,所有的人都簇拥着她,享受着她带来的丰饶与美丽。
自那之后,她天天疯了似的研究剩下的一点点药粉的配方,彻夜炼制迷药,但因为药引子太少,总是不能达到纯度的效果,终于有一天,梦再次来临,但那不是一个美丽的梦,那是个噩梦——有一个面目不清的老人对她说了几句含混不清的话,她听懂了,那个老人是说,如果把她脸上那朵曼陀罗花削下来放进炼制迷药的锅子里,将会出现独一无二的迷药。她在梦里问:“那么我的脸呢?我的脸怎么办?会不会出现一个大疤痕啊?……”老人回答:“不,不会的,你削掉它,还会有新的曼陀罗花长出来,而每一次炼制,都需要一朵新的曼陀罗花,别想一劳永逸……呵呵……”
她在老人阴险的笑声中醒了,一身大汗。就在第二天,她遇见了一个男人,一个神秘的男人。这个神秘的男人,脚心上刺了一朵曼陀罗花,她觉得自己得救了。
她沉浸在迷药之中,须臾不可离开,迷药是她逃避这个世界的唯一办法。可是自从摩里岛的那番遭遇之后,她终于知道,除了迷药之外,这世间还应当有点别的什么。除了在迷药制造的梦中得到虚幻的爱之外,她还应当得到一点点实在的抚摸。
眼下,曼陀罗觉得能救自己的只有百合,这个与众不同的又胖又漂亮又纯洁又厉害又不谙世事又爱享受的小可爱。自从摩里岛的那次获救,曼陀罗已经确定百合是一个在她生命中占有重要位置的人,可难受的是,无论曼陀罗怎么伺候她讨好她被她奴役都完全没有用,从她内心深处,她愿意为百合做一切,这是极度自私的她从来没有过的想法,她想,这或许就是爱了,真的,她爱百合。思想肮脏的人往往会爱一个干净纯洁的人,她想,如果这个浊世上还有一个没被污染的人,那么她一定就是百合——谁也没规定同性之间不会产生爱情吧?!
一直被她那么厌弃那么鄙视的人类爱情,竟然在她自己自以为早已封冻的心底悄悄滋长,而百合,无疑就是她的原子破冰船。
然而那天百合给她看的那张照片里那个隐约可见的第五个人,正是她梦中那个阴险的老人!难道,这是什么不祥的预示吗?!
她从睡梦中惊醒,大汗淋漓。
在罂粟的不断鞭策下,阿豹终于辞了公职,来到那家大公司。老总没有食言,随即就任命他做了副总。没过几天,就开始跟他谈那个也许是觊觎已久的红港项目。老总把他和另一个副总叫来开会商量如何筹资的方法,主要是想办法解决融资渠道和融资手段,老总特别对他说,他认识的那个发小王总,掌管着一家极高档的酒楼,应当有办法解决资金问题。
阿豹立即找了王总,小时候叫王四儿的。王总请他到那家高档酒楼吃下午茶,寒暄过后,阿豹直接说明来意,王总也很痛快,说既然这样,那不妨用我这个超豪华的大酒楼为你们做资金抵押担保,作为互利,你们花点儿钱把我这酒楼装修了如何,正好我要装修了。
阿豹马上回去汇报,老总一听大喜,立即与对方签了反担保协议,但是过了几天有些不放心,便派人到酒楼去考察,考察之后才突然发现,那酒楼即使装出花儿来,也不过才要二百万之多,超过部分很可能被他们挪作他用,于是老总郑重告知阿豹,本公司只同意担保两百万元,让阿豹把那份反担保协议追回。
阿豹觉得这一切都再好办不过了。所谓的王总,在他眼里不过是那个小时候流着两条黄龙鼻涕的王四儿,那时候都住平房,他和王四儿家算是邻居,两家偶尔做了什么好吃的,香味儿都会飘过去。那时阿豹是孩子头儿,弹弓打鸟斗鸡走狗捞鱼拦虾无一不精,附近小河里鱼虾虽小,下雨后水涨时去拦,也能大桶地捞回,回来就裹了面炸,香味能传出一个街区。头一个闻香而来的就是王四儿,拖着两条鼻涕就进来了,手没洗筷子没拿就先抓起一条炸好的鱼,一口咬下去,阿豹上去也夺不过,才能夺个鱼尾巴,嘴里吃着两手还抓得满满的,别提多招人恨了。
阿豹其实有天真的一面,在他的心目中,人物都是定格的,没有变化的,譬如想起王总,他总是想起那个流着鼻涕的王四儿,而忽略了岁月带给人的变化。而最后,实际上他正是败在这种变化上。
但是在当时,他十分欣喜,他再次约了罂粟,认为巨富已指日可待。他找了一家环境极好又极贵的私家菜,罂粟也不客气,点了这里最贵的芽菜梭子蟹和鳕鱼煲,味道的确是美,罂粟的吃相很好,她能不动声色地吃光一大桌山珍海味,而不必担心长胖。她是天生的那种瘦肉型,但是该突起的地方绝对突起,阿豹已经深感罂粟在这段时间内的突飞猛进了。
他们上演的仍然是老节目,吃完饭,就开车去了罂粟家,罂粟家里一看就是那种局部不错但缺少总体构想的格局,但是局部不错就够了,最漂亮的局部自然就是床,罂粟把心思都用在了这张床上:这张床很像是十八世纪法国公主的床,有层层叠叠的花边,罗可可式的图案,铁划金钩精雕细琢一点儿不带含糊的,罂粟买了比印度神油还贵的一种迷药,据说这是最近在坊间悄悄流行的。过去没有阿豹的时候,她偶然也带男人来这里睡,但她也有些提心吊胆,现在的男人,有几个没在脏地方待过,她很难想象,连一个报社的多年故交,老实出了名的,还跟她讲了对小姐们特殊服务的感受呢。她梦寐以求的,实际上就是现在这样的格局,规律性的性生活才对女人有益,否则,还不如没有。
罂粟是大事小事都不吃亏的人,总是把事情算得精而又精。而表面上,她显得开朗活泼,她经常的策略是:干脆把别人对利益难以启齿的话半开玩笑地说出来,这样既拔了头筹占了便宜,还落个光明磊落,别人还说不出什么。她总是以弱胜强以柔克刚,表面上对阿豹百依百顺,实际上把他操控于掌心之中,还让阿豹觉得很舒坦。罂粟这样的功夫可非一朝一夕所能练就,真正要“苦其心智,劳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不过罂粟也并没吃多大的苦,因为她有个好家庭,有个好爹,她爹是名厨,有通天本事。从爹那里,罂粟耳濡目染学到不少处事为人的本事,然而爹这个金字招牌,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使用。与阿豹肌肤相亲达三年之久,她才貌似无意地说出这个秘密,令阿豹咋舌不已。
而现在,她和阿豹躺在这张美丽绝伦的床上,享受迷药与阿豹带来的快感,在快乐接近尾声的时候,她一向的忧患意识又突然出现了,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公司让阿豹找王总做担保这件事有点儿不靠谱。发小?发小能说明什么呢?难道人不是在变的吗?连爱得要死要活的人,都会突然之间分手,那世界上还有什么是不可变的呢?!
于是在阿豹坐起身来抽上一支烟的时候,她突然说:“你注意,在反担保合同中,让你们老总签字,你千万不要签字。”
事实证明,这句话在后来发生的事情中,拯救了阿豹。
天仙子觉得自己到了地狱的边缘。不,是已经到了地狱。
她写不出一个字。
她每天都烈火焚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每天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看自己的贴吧,看那些能让人疯掉的污言秽语。有时她潜水,有时也穿上马甲回骂,可这一点点微弱的声音,怎能抵挡那几十万骂战大军?!她注意到只有一个网名叫“东方不败”的网友常常站出来帮她说话。“东方不败”常常发出惊人高论,恰似吕布的方天画戟,但是她奇怪这样一柄锐利的方天画戟怎么会起这样一个名字,是他(她)有意掩饰性别?还是真的练过“葵花宝典”?她有点儿想约他(她)出来,可又害怕见光死。但是这一腔悲愤同谁诉啊?!老虎?不行。她很害怕再度与老虎恢复那种暗无天日的关系,哥哥金马?不,她能想象到哥哥幸灾乐祸的笑容。百合?不,刚刚一起吃过饭,要不是老虎赶来买单,她天仙子就要丢大人了!她奇怪百合过去一向乐于买单,为什么单单这次忘了带钱?是真的忘了吗?百合是不是也想从失败者身上找到一点儿居高临下的感觉呢?
剩下的只有女儿了。女儿曼陀罗有多久没回家了,连她自己都记不清了。她和女儿之间的关系,永远是单相思的关系。她怕女儿,怕女儿脸上那种刻毒的微笑,怕女儿犀利的言辞,她永远不是女儿的对手,她怀疑即使自己死了,女儿恐怕也不会落下一滴眼泪,可是现在,现在这个被舆论绞杀的疯狂时刻,女儿大概不会不出手相救吧?
对于海百合来说,进入人类世界以来,第一个真正喜欢的人就是羊皮书的作者天仙子,现在天仙子遇难,她很难过,可是一切事情都搞砸了。
她躺在床上,梳理着自己的思路,搞砸的根本原因,当然是钱。她再次感到恐惧:钱,对于人类来说,实在是太重要太重要了,它几乎就是一切,尽管有些人还羞答答地不愿承认,但实际上就是如此。
她想,她唯一的办法就是再回去一趟,取一些海底的珠宝。自从那天吃饭回来,她已经几天没有出屋了。曼陀罗一日三餐地把好吃的放在她的门边,她并不开门,任凭曼陀罗如何低声下气,她都不理不睬,但是她奇怪地发现,不吃饭并不能使她消瘦,甚至不能让她有一丝丝的憔悴,她在镜子里看到的,依然是个唇红齿白的胖娃娃。
这天在她轻轻开了一道门缝的时候,一直等在外边的曼陀罗箭一般地冲了过来,只觉得艳光一闪,她这才发现曼陀罗竟然赤身裸体地等在外边,只在颈项处、双臂处、手、脚腕处戴了漂亮的首饰,那样子还真像印度阿育王时代的修瑜珈女。曼陀罗如同一枝行将萎谢的花朵,匍匐在了百合脚下,她仰起脸,她的脸让百合吓了一大跳,这还是那个美丽非凡的女孩吗?明明变成了一个饱受摧残的怨妇!那种衰败,那种怨毒,那种已经完全无法自控的欲望!……都让百合害怕,怕得发抖!
百合不知是心乱如麻还是一片空白,她觉得自己的衣裳如同蝶翼一般纷纷陨落,曼陀罗金属一般冰凉坚硬的手指在她童贞的皮肤上划来划去,但是她除了觉得有点儿痒痒之外并没有什么其他的感觉,她看着曼陀罗着迷般的表情,委实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一点迷住了她!
后来,当曼陀罗费尽心力,终于剥掉了百合的最后一缕衣裳的时候,她已经大汗淋漓累得喘不上气了,看着百合满脸的天真无邪,她突然觉得自己所有的劲儿都白使了。
曼陀罗用最后的一点劲儿狠命掐住了百合的脖子,但是她的力气实在太小了,百合没用什么劲儿就把她甩开了,惊叫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曼陀罗如电闪雷鸣一般痛哭起来,“你!你!我早晚会死在你手里!”曼陀罗的哭绝对是一场疾风暴雨,扫荡一切,而且她哭的时间是那么长,她不断重复着一句话:“我就不明白了!我就不明白了!……”当她把这话重复了一百遍的时候百合才不关痛痒地问了一句:“你不明白什么啊?”
百合糟糕的问话导致了曼陀罗新一轮的大哭——她不明白的事儿太多了,首先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拒绝那么多英俊有钱男子的追求,而单单迷上了这个不知世事的胖娃娃,然后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把这件事看得这么重,以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为这件事把自己弄成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而她最最不明白的就是百合的态度,她凭什么?她凭什么这样对我啊,我这个被千人抢万人疼的香饽饽,怎么到了她这儿就变成了一块千人踩万人踏的烂抹布了呢?
曼陀罗觉得自己的心都快疼得炸开了,她眼前这个触手可及的娃娃,本来应当是很容易被占有的啊,可是一切到底是怎么了?怎么这么难?她设计的一切都变成了零,甚至负数,完全没有用,这双近在咫尺的天真未凿的眼睛让她如此迷恋又如此痛恨,她觉得自己完全要疯掉了!
她一直哭到声带嘶哑发不出声,哭到再也哭不动了才算收声。从肿了的眼皮向世界看到的第一个场景,就是百合竟然在看羊皮书。她扑过去一把把书抢在手里,用最后的力气来撕扯,不过她只来得及撕破了书皮和扉页,就被百合夺走了。
“我不过是想查查羊皮书里碰到这类问题该怎么办。”百合认真的回答让曼陀罗哭笑不得爱恨交加,她说不出什么来了,她只能自认倒霉。
曼陀罗就是在这样的心情下回到母亲身边的。但是她见到母亲第一眼的时候就立即恢复了过去对母亲的那份憎恶。这种憎恶并不在于对象对于自己的好坏,即使母亲把心肝肺都扒出来给她炒着吃,也换不来她的爱,相反,尽管她负气出走,把百合一个人留在家中,可心下还是惦记她的,可以说刚一出门儿就惦记上了,这家伙会做饭吗?对,是给她留了足够的钱,可她不会出去的时候忘了锁门吧?或者更糟,把钥匙锁进门儿里了,这样的事儿,她肯定干得出来。
天仙子因为过于激动而没有注意曼陀罗的神情,她紧紧拉着女儿的手如同一把铁钳,曼陀罗只看见她的嘴在一张一合发出颤抖的声音,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曼陀罗只觉得她哭起来很难看:鼻涕眼泪一锅粥都糊在脸上,曼陀罗使劲儿挣出自己的手,以免那种脏东西流到自己的手上。
天仙子拉着女儿去看电脑屏幕,女儿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便说:“网上的东西有这么大的杀伤力吗?网络不过是个虚拟世界,有什么好怕的?你就全当他们一群疯狗狂吠不就行了?要么根本不看,要么全部删除!早知这样儿当初别装神弄鬼啊!瞧你那点儿出息!”说罢,曼陀罗熟练地移动鼠标,连续点击数次,屏幕上顿时一片空白。
天仙子的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着,嘴里说着:“删是删了,可是坏名声也出去了!怎么消除影响啊?……”曼陀罗冷笑不止,“你怎么不想这还是因祸得福呢!你过去写了十多年谁知道你是谁啊?你又想出名又装矜持?我呸!如今谁不知道,只有不要脸才能真正出名儿啊,不信你就给我出去裸奔一圈儿,回来保证家喻户晓了!现在没让你裸奔你就出了名儿了,还怎么着?别得了便宜卖乖了!谁不买名人的账啊?新闻正面负面都行,就怕没人理!你这十几年爬格子,有人理你吗?你现在再出去瞧瞧,那得是什么成色!提醒你啊,趁现在推出你的新书,正是时候!”
天仙子不吭气了。她暗自心惊,女儿的话让她觉得,自己已经和女儿形同陌路,她不知道女儿出走之后一直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是什么样的环境造就了现在的女儿,她不敢问,她怕女儿,越来越怕。
好不容易收了泪,她突然小声说:“忘了把那个东方不败的话留下来了,他一直是支持我的。”
曼陀罗突然大声冷笑两声,“哼,‘你要挺住,你要敢于与网上垃圾为敌,你要有烈火焚烧若等闲的勇气!’对吗?”
天仙子呆住了。
“您的浪漫主义幻想特想把这人想象成一个敢于英雄救美的帅哥吧?可惜不是。”
天仙子默默地拉住女儿的手,心里蓦然涌起一股暖意。女儿毕竟是女儿,血浓于水,可女儿的手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的瘦骨嶙峋啊?
曼陀罗把手抽了回去,冷冷地说:“别以为是我,我没那么好。……你把饭摆出来吧,我饿了。”
天仙子巴不得这一声儿,忙不迭地摆饭,把平时舍不得吃的好东西都拿出来,又到厨房去做曼陀罗爱吃的火腿煎饼。
当烤得焦黄喷香的煎饼端上桌子的时候,天仙子看见女儿一条腿弯曲在椅子上,另一条腿在椅子沿儿上晃荡,一只手不住地夹菜,另一只手按在椅子背儿上摇,这样的姿势,若在过去天仙子是一定要管的,记得女儿刚刚学会自己吃饭的时候天仙子就做了这样的规定:“一只手夹菜,另一只手一定要端住碗,这是规矩!”女儿也曾经忘记这么做,忘记这么做的结果便是打手心儿。天仙子狠狠打过女儿的手心,她记得,女儿用凶恶的眼神看着她,一声不哭。
而现在,她哪还敢再说什么,女儿能回家,跟自己说上几句话,吃几口自己做的饭,她已经深感荣幸了——恰如皇帝能够突然临幸一个关在冷宫中数年的白头宫女似的,天仙子觉得自己高兴得有点儿神经错乱了。
“顺便说一句,”曼陀罗继续晃着椅子吃饭,目光缭乱,“你想知道东方不败是谁吗?——告诉你吧,是百合。”
曼陀罗关门的声音比平时大,但是百合像平时一样不以为意。她对镜照照自己,揩掉嘴角边的点心渣子,觉得自己好像又胖了一圈儿。她煞有介事地打开小骡的剧本,开始读,怎么也读不下去。说实在的,在梗概阶段她就没好好看。在这个公司里做编辑也有段时间了,但是像小骡这么积极的作者她还是头一回遇到。她总觉得,这是个慢活儿,但小骡的积极主动打乱了她的节奏。
已经有好久了,她发现人类世界一个特别有趣的现象,那就是:越是讲故事讲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的人笔头子越不行,而一些真写得好的,往往是茶壶里装饺子有东西倒不出来。小骡不幸就属于前者。
小骡那个所谓摩里岛祖先的故事,谁听了谁感动,谁听了谁说好。可怎么一到了他的笔下就变成了这么乱七八糟?这叫电影吗?他看过电影吗?但凡看过电影的人也不会写出这样的臭大粪啊!
但是她强迫自己硬着头皮看,这是她的工作——她必须交给领导一份审读意见。可现在,她觉得自己掉坑儿里了。
小骡没有任何写作基础。没有任何基础的人还想玩儿花活,一会儿闪回,一会儿叠印,一会儿定格,一会儿淡出淡入,可基本的叙事功底等于零,说白了,就是根本不会用笔讲故事。
百合站起身来回踱步,脑子里一团糨糊。她依然惦念着天仙子,这个她来到人类世界后的第一位老师。她现在还记得当时捡到羊皮书的情景,那本已经被她翻旧了的书,里面的插画色彩依然那样新鲜,在她初来乍到的日子里,是这本书教会了她很多事情,没有它,她几乎不知道该怎么在这个奇怪的世界里生活。
然而,她早就发现,书的作者却往往忘掉了书中的戒律,从而引祸上身。譬如这次诅咒某大师死亡的事,就十分蹊跷,但是从另一方面来看,也证明了天仙子的确有预测的本领,天仙子在书中曾经提示:某大师一定要在这一年中住进地下室,不要露面,尤其不能与开保时捷的火行女性相聚——所以,她真的想在合适的时候建议天仙子开个类似预测一类的门面,说不定会赚到大钱呢——她现在对钱可是有概念了!
百合在胡思乱想中发现挂钟的时针已经指向中午十二点,她照例感到饿,打开冰箱看曼陀罗给她买的东西——没什么好吃的,很让人失望。总算有一大块新鲜的奶油蛋糕和柠檬,她取出来,把柠檬汁挤在蛋糕上面,这时,她听见了一个声音,确切地说,那是个熟悉的声音——好像有人把一杯水泼在地上,声音来自小仓库。
百合觉得,那个神秘的地方早该曝光了。
阿豹顺利地挣下了第一笔钱,准备和罂粟到拉斯维加斯结婚了。第一笔钱并不是来自他所服务的公司,恰恰相反,它来自王总——当他告诉罂粟的时候她不知为什么有些不祥的预感——王总并没有把那份反担保协议还回来。
但是阿豹却一脸笃定,阿豹心里的王总还是那个流两筒鼻涕的王四儿,他无视罂粟的提醒,悄悄接受了王总派人送来的一笔款子,连罂粟也没告诉,他想,去拉斯维加斯的钱够了,他要给她一个惊喜。
罂粟在时尚杂志干得很好,杂志有个栏目是“名家访谈”,罂粟接手之后渐渐把它变成了一个专门拉钱的栏目。首先,她特别精心制作和宣传这个栏目,她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把这个栏目做成品牌,然后让它成为钓饵,专门去钓那些渴望名利之徒——没想到这样的人比她想象的还多得多,她应接不暇。为了能够排队上“访谈”,有的人竟然不惜血本——她简直是惊喜交加,除了交给单位的那部分钱之外,她的私囊大大地肥起来了,因此也对阿豹有了更高的要求——他得配得上她的品级啊!
就在这个中秋之夜,阿豹准备宣布惊喜的那个晚上,罂粟接到一位权贵的助理打来的电话。这电话让她惊喜:那位权贵想请她吃晚饭。——那位权贵,便是那个鼎鼎大名的电影公司董事长,老虎的上司。他其实住在A城,B城的这家影视公司,不过是他无数企业中的一个罢了。那位助理转达铜牛董事长的话:“想一睹罂粟小姐的芳容。”罂粟连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地点约在醉园。
与她想象的完全相反,出来的是一位魁伟如佛像的中年男子,身上穿设计极简的一线大牌。他在谈话间很快露出自己的年岁,罂粟吓了一跳——他看上去比自己的实际年龄老很多啊!好像是一个历尽沧桑的大佛。
在A城富豪排行榜上名列前三的铜牛先生原来是这样的!他的谈话方式非常直接,三言两语就进入了实质性内容。他说很早就注意到了这本著名的时尚杂志,特别是“名人访谈”这个栏目,注意到了罂粟小姐的冰雪聪明,今天他约她出来,是想随便聊聊。以罂粟的职场经验,立即明白了“随便聊聊”的实际意义。她急忙作洗耳恭听状。一泡茶之后她明白:铜牛是想告诉她,他是个极其成功的商人,但在感情上却是个失败者。对此,他其实耿耿于怀,却又要装作不介意,他是把她看做免费的心理医生了。
他手下有无数王牌企业,随便动一动便会有巨额回报。最近,他正在跟他的第二任老婆办离婚手续。
罂粟悄悄打开录音笔,整个中秋夜就被遮蔽在了铜牛先生营造的氛围里,那个中秋夜没有月亮,不断有贺中秋的短信打断这漫长的谈话,十一点钟的时候罂粟收到阿豹的短信:“怎么还不回来?蜡烛已经快烧尽了。”罂粟的脸上微微划过一丝异样的表情,铜牛先生立即停住,“怎么?”罂粟马上调整笑容,“没事儿,一个朋友。您接着说,我正听得上瘾呢。”
那个中秋之夜,阿豹面对已经快要成灰的蜡烛,正在打盹儿,忽听门铃响起,他一下子兴奋起来,开门便大嚷:“你怎么才回来?!”
可是透过迷蒙的睡眼,他看见两个冷若冰霜的男人站在门口,其中胖点儿的那个举起一张纸,恍惚间他看到检察院几个字,他呆在那里,全身一下子凉了。
百合万没想到,她打开那扇门的刹那,便为自己的家族立了一功。
那扇小小的铁门很难打开,她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办法。最后在毫无办法的时候,她无意中用手指烦躁地划着门,突然,手上的戒指在不经意间触到了铁门,竟然立即划出了一道深深的划痕。
这戒指果然非同凡响!她摘下它,它就成了一只特定的钻石切割工具——它锋利无比,毫不费力便划开了一个巨大的铁框空洞——足以让她进入。
这小仓库让她很失望。里面乱七八糟的废品堆积如山,唯独没有什么让她眼前一亮的东西。她对色彩很敏感,假如有什么漂亮的东西不会逃过她的眼睛,可是现在,她的眼前灰蒙蒙一片,到处都是灰尘和破烂,那种浓浓的灰尘味呛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准备开溜了。
但是她听见了一个声音。
一个微弱的细若游丝的声音在这样的暗夜里,怕是很恐怖的吧。她觉得心被什么东西牢牢拽紧了,她捂住鼻子像小偷似的四下看着,终于发现那声音发出的地方——一大堆烂报纸里面。
她首先看到的是他的脚!——他的一只脚的皮被扒掉了,那种被扒掉皮的颜色很恐怖!
那个细若游丝的声音在说:“救救我,请把我救出去……”
她的第一个反应是快跑,快快离开现场,但是,一种不可救药的悲悯之心拉住了她。
她小心翼翼地走向他。
他的脸被一大堆胡子弄得很脏,但她仍然能够感觉到,他其实是个年轻人,不过是因为一直没有刮过胡子洗过脸,所以弄成这副样子而已。看他那双眼睛,竟然有几分熟悉,他痴痴地无助地望着她,她被他的目光弄得心乱如麻。